林如海一番心事计定,此后对薛虹愈发多了留心在意不提。
却说扬州有一位通判,名唤于彭,本是个清廉之士,与林如海也有几分交情。奈何出身贫寒,抵受不住扬州软帐红尘的温柔乡,被人设套拿住了短处,拖下了水,此次贪污灾银,他便是主要经手人之一。
水禛一行人咄咄逼人,江苏巡抚吴蒙恩有意推个人做替罪羊,便把主意打到这个身家背景不够深厚的于彭身上。
于彭擅长交际,在巡抚衙门颇收买了几个人,有一位参事员甚至娶了他本家的一位侄女,得知消息,这参事员便连夜给于彭递了消息。
于彭得知消息,先是一个倒仰晕了过去,清醒过来便开始扒拉救命稻草,第一个想到了林如海这位故交。
于彭连夜赶到林如海府上,扑地就喊救命。
林如海喝了药,本是昏昏沉沉地要睡,也被他的行状惊得一个激灵,听了哭诉,更是瞬间惨白了脸,指着于彭,翻来覆去只是一句:“壮泽,你糊涂啊!”
待两人情绪稍定,林如海便让人去请薛虹。
林府明亮的烛火,闲适的气氛,安抚了于彭忐忑不安的心,使他有了可以就此安稳的错觉,消磨了来之前那份鱼死网破的决心。
待薛虹到来,他看薛虹年少,愈发不肯显露底牌,只是东拉西扯地扯闲篇,对林如海几次抛过来的话头视而不见。
薛虹见这情形,哪有不明白的,便只是劝林如海睡下,又嘱咐清砚好好服侍,引了于彭出来便交给林副管家,自己不管不顾地走了。
于彭看他不把自己放在心上,一面觉得这小子不识货,一面却又重新提心吊胆起来,路过葱郁些的树丛也要让管家先去趟个路。
薛虹回到巡抚衙门,先如此这般地对水禛、水祥禀报一番,又回自己房里换了身深色的便服,趁夜黑风高,跃过后院院墙,直奔林府。
到林府也不走门,只是从后院翻墙进去。
林府人口稀少,也没什么内眷,薛虹隐匿行踪,转到于彭住的客房,跳上一颗大树,静静闭目养神。
三更时分,院外突然传来一声野猫轻叫,薛虹睁开眼睛,紧紧盯着于彭房门,不一会儿便有两个黑衣人溜到房门口,轻车熟路地拨掉门栓,走了进去。
薛虹仍是等在树上,直到房内一声痛呼,他才轻轻跳到地上,整理了头发衣衫,缓缓走了几步,才大叫一声:“什么人?”
放重脚步闯进房去。
于彭早被唬破了胆,躲在床底狼哭鬼嚎,好一会儿才发觉在自己身上招呼的两柄匕首换了方向,张着胆子探出头一看。
只见薛虹游龙一般在黑衣人的匕首下闪转腾挪,忽然一个回身,抓住一黑衣人手腕,只往怀里一拉,便夺了他手中匕首,矮身架住另一人手中利刃。
失了匕首的黑衣人叫道:“点子扎手,不如扯呼?”
另一人还在迟疑,院内传来呼喝之声,显然是林府中人听到动静围了上来,那人不得不恨声道:“也罢,反正他也不能一世躲在这里!”
二人互一点头,拿匕首的黑衣人便抢上去,对着薛虹一顿抢攻,待薛虹脚步后退,便转身一个跳窗一个闯门,转眼跑了个没影。
于彭抖如筛糠,牙齿打颤,指着窗外问:“他,他什么意思?他还在外面守着我呢?”
薛虹不理他,追出门外,早没了黑衣人身影。
林管家带着四五个壮仆赶上来,举着棍棒、菜刀道:“二爷,怎么有两道黑影飞出去了?别是撞了鬼罢?”
薛虹见他们这么大阵仗,忙道:“可惊动了伯父?”
说罢,也不待回答,快步赶往林如海卧房。
于彭跌跌撞撞冲出来叫道:“薛大人,留步!您可不能走远呐,那两个家伙还没走远呢!”
薛虹只顾低头疾走,于彭一个跟头栽在地上,哭道:“我有吴府台贪污赈灾款的证据!”
他见薛虹并没有停步,愈发绝望,哀哀叫道:“还有巡抚、布政使都牵扯其中,是……”
薛虹还不回头,眼看就要消失在墙角,于彭拼劲全身力气,尖叫一声:“我有账本,我现在就能拿给你!”
他还要喊,突然被人从后反扭住胳膊拉了起来,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身边围了五、六条大汉。
薛虹也慢慢走了回来,垂手恭立,门外大步走进来两人,正是奉旨查贪的两位皇子。
于彭慌了,看看薛虹,又看看身边众人,突然一个激灵清醒,大叫道:“冤枉!卑职冤枉!”
薛虹冷笑道:“现在说冤枉,不嫌晚吗?你现在就能拿出来的东西,我们也不难拿到!”
水禛挥手示意,抓着于彭的侍卫立时把于彭撂翻在地,按住两只胳膊,又有两个侍卫上去把于彭扒得赤条条的,不一会儿,两只靴筒里掏出几页账本,内衣里又掏出几页,裤腰里还有几页。
按顺序排好,竟然只有半本。
于彭慢慢喘匀了气,爬过去抱住水祥的腿道:“只要两位爷饶小人一命,剩余半本账本必然有人双手奉上!”
水祥嫌恶地踹开他,转向水禛:“四哥,怎么办?”
水禛似笑非笑,只是看着薛虹。
薛虹拱手笑道:“穷途末路之人,若还有人愿意顾惜他的性命,不外乎父母妻儿……”
水禛点头,当即调来人马,抄了于彭的家,剩下半本账本果然在于彭老母的坐垫里找着了。
翌日一早,江苏巡抚吴蒙恩让人去传召布政使、按察使,打算实施他昨日谋划的推人顶缸大计,哪成想一觉醒来,却被人拿住七寸,布政使、按察使已被连夜收押、受审了。
薛虹随着两位皇子,昼夜不分地忙活了七八日,取完口供,查封物证,又派人将一干犯官押解进京,才抽出空赶去探视林如海。
林如海五天前就开始昏睡,这两日更是水米不进了。
水禛特派了王御医守在床前,此时见薛虹进来,老御医气得胡须倒立:“明知道他是不能劳心的人,如何在他府上行事?受了惊吓,又要替你悬心,便是个好好的人也禁不住啊!”
薛虹早抢在床前,握住林如海的手,垂泪不语。
王御医看他这样愧疚,还是不解气,正要再说,清砚叫道:“林老爷醒了!”
薛虹忙擦干眼泪,让开位置给御医。
王御医正要上前,林如海微不可见地摇头,又以目示意薛虹上前。
薛虹附身上去,只听林如海气若游丝道 :“能为国除奸,我,死而无憾……”
他歇了一歇,还要说话,小丫头端了参汤进来,薛虹将他略抬起些,喂他喝了两口。
两口参汤下去,林如海似是恢复了些力气,让薛虹扶他坐起,靠在他身上,对王御医道:“我有一女,愿许配给薛虹为妻,劳太医做个见证。”
又抖着手去枕头下摸索,薛虹忙替他摸了出来,竟是一块色泽温润的冰花芙蓉玉佩。
林如海就着他的手握住:“这是信物,你拿给我岳母和玉儿看,她们便明白了。”
薛虹早已泪流满面,哭道:“伯父……”
王御医在一边吹胡子瞪眼:“还伯父呢?你这是不想让你泰山闭眼了吗?”
薛虹思及宝、黛的心灵契合,一时有些踌躇,眼见的林如海眼眸中光亮暗去,显然失望至极,心底也急了,忙唤了一声:“岳父大人!”
他怀抱着林如海,不能下地行礼,便低头弯腰三次,毕恭毕敬道:“岳父大人,请恕小婿不能全礼!”
林如海眼中泛出笑意:“只要你对玉儿好,这些虚礼,算不得什么……”
薛虹见他要闭上眼,搂住他哭道:“林妹妹已在赶来的路上,您好歹保重身体,略支撑一两日,莫使妹妹留终身之憾。”
王御医道:“你放他躺平了,再去寻两支上好的人参来,我开服药配上,许是能再支撑两天。”
薛虹忙服侍林如海睡下,擦着眼泪便往外走,不想在门口迎面撞上一人,以他素日矫健,竟一个趔趄歪倒在地。
幸而被来人抓住臂膀,拉起来道:“武力惊人的薛探花,怎么今日弱不禁风至此?”
薛虹这才看清是水祥,叹了口气,将林如海症状说了,又说了人参一事。
水祥笑道:“这值得什么?前日抄吴梦静的家,这么长的人参就有三十余支,全归了你了!”
见薛虹踌躇,水祥知道他是个最规正的人,不愿动已查封之物,便假意向房内张望一番,笑道:“林御史既已睡了,我也不便再打扰,不如替你去取了参来,也算是表了我们兄弟的一点儿谢意。”
说罢不等薛虹答应,转身就走,薛虹看他气宇轩昂的背影,心道,怪不得都叫他侠王,果然有侠义之气。
林如海吃了王御医的药,翌日清醒了片刻,与水祥说了几句话,接下来直直地昏睡一日,薛虹衣不解带地服侍床前。
第三日清晨,王御医过来诊脉,见薛虹守在床前,双眼通红,显然又是一夜未睡,正要训斥他,有丫鬟进来,笑道:“小姐回来了,正在门口下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