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旨一块来的,还有圣人口谕,特令薛虹放假一天,在家打点行李。
行李之事自然由薛母经办,薛虹不过是收拾了几本书,拿了自己的剑,知会了小厮清砚、洗墨,又吩咐人为红绡换鞍装蹄,只约莫费了一炷香功夫。
左右无事可做,他便歪在水阁躺椅上看书,水声潺潺,催人入眠,正昏沉间,莺儿进来禀报:“二爷,荣国府的宝二爷来了。”
薛虹忙坐直身子,理了衣衫,还未迎出去,水阁外已可见少年公子的翩然身影。
自元妃省亲后,宝玉与众姐妹搬进了大观园,薛家置了新房子,薛虹、宝玉又不甚投缘,来往更少。
薛蟠倒是经常与宝玉一起饮酒看戏,回来对这位两姨表弟赞不绝口,让薛虹听了许多宝玉的光辉事迹。
薛虹迎了宝玉进来,宝玉在远处就看见阁顶有水流漫下,此时进来,只觉得凉爽宜人,便探出头去看上面机关。
却有绿藤覆盖,哪里看得分明,他不由得奇道:“我曾在书上看到有自雨亭,只恨无缘得见。不想竟在虹二哥府上一偿夙愿,不知是什么机关?虹二哥教了我,我回头在园子里也弄一个,暑热天气姐妹们也有个玩耍避暑的地方。”
薛虹引他转过亭后假山,只见山后有一架水车,被山石上流水一击,便转悠悠地将池中水车上亭去。
宝玉拍手赞道:“妙,妙,妙啊!虹二哥在哪儿请的工匠,竟有如此巧思?”
薛虹笑道:“不过是一般工匠,照着设计图造了。”
宝玉又追问设计图,薛虹被他痴缠不过,只得答道:“是我在书上看了水车,自己瞎想的。那图早已没了,你若是想要,我再画给你就是了。”
宝玉欢喜不已,立时便要薛虹去画,薛虹笑道:“图画起来颇费功夫,只怕你等不及。再说你素来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贵客,别误了正事要紧。”
宝玉这才惊醒,忙道明缘故。
原来林如海缠绵病榻一年有余,黛玉知晓后日夜悬心,得知薛虹要去扬州赈灾后,便写了一封家信,托薛虹送给林如海。
前世,林如海病故是在元妃省亲之前,这一世不知怎的病体竟撑持了一年之久,薛虹本也打算顺路探望,便欣然接了黛玉的信。
宝玉是个纯真多情之人,薛虹人才俊俏,热情大方,既应了画设计图,又爽快地收了信,立时让宝玉好感颇升,暂不计较他是个营营汲取权势的禄蠹,此时见薛虹在家无事,便力邀薛虹去大观园游玩。
薛虹还是宝钗之时,曾在大观园生活数年,那几年是他前后两段人生中少有的幸福时光,闲暇时想起,也忍不住嘴角上扬。此时有机会重温旧梦,哪里会推辞,换了衣服便随宝玉去了。
大观园布局与前世毫无差别,宝玉一路指点风景,薛虹脚踏熟悉风景,恍然回到旧梦之中。
二人过了沁芳亭,先至潇湘馆,宝玉指着那千竿修竹道:“那是林妹妹住处,她此时应是在歇中觉,咱们晚会儿子再过来罢。”
薛虹点头,不知怎的,心生一念:那里面现在没有黛玉。
转过一处游廊,到了怡红院,袭人、晴雯、紫鹃几个大丫鬟正坐在廊下做针线,见二人进来,齐齐站起身来。
薛虹便拱手道:“诸位姐姐有礼。”
袭人笑道:“虹二爷现在做了官,对我们丫头还是这么客气,快请里面坐!”一边又让小丫头们上好茶来。
晴雯道:“林姑娘刚来了,这会儿在书房呢,二爷不如先去见见?”
宝玉笑道:“看见紫鹃姐姐,哪里不知道林妹妹在呢?林妹妹必是在等我回信呢,虹二哥,你我一同去吧,也好让妹妹放心。”
正说着,黛玉已经闻声走了出来,紫鹃忙上去扶着她。
薛虹见她身姿羸弱,面容苍白,必是为父亲之病悬心之故,心底一热,上前道:“妹妹放心,愚兄此次有御医同行,必会助世伯药到病除,早日康复。”
黛玉缓缓行了万福,强笑道:“劳烦虹二哥哥,如此大恩,小妹没齿难忘。”
薛虹拱手回礼,正要开口。
宝玉已经一手拉了一个,笑道:“你二人好大的礼节,走走走,咱们屋里坐着说话。今日虽是阴天,到底暑热未消,仔细中了暑。”
说罢拉了二人进屋,又一叠声让袭人拿冰镇的葡萄来。
袭人捧着茶进来笑道:“你上午刚出去,史大姑娘就过来了,带了好大个的十二个西瓜,水灵灵、绿莹莹的,让小丫头们湃在井里。她这会儿子去请大奶奶、三姑娘他们了,说是要在咱们院里开个什么绿玉宴。你这会儿让虹二爷、林姑娘吃了凉果子,等一下西瓜就不好多吃,岂不辜负云姑娘的心意?不若依我的主意,把咱们的果子也暂且用冰镇着,等众人齐了,西瓜端上来,再搭配些咱们的葡萄、樱桃、李子,岂不好看?”
宝玉喜得直搓手:“好姐姐,就依你的主意,”又转身对薛虹道,“二哥是个忙碌人,今日不如偷得浮生半日闲,在咱们这园子里自在半天再去?”
薛虹如今不再是宝钗,最遗憾的莫过于错过了与姐妹们一起的亲密时光,听得有此机会,一时喜出望外,如何不应。
黛玉端起杯子喝茶,从茶盏缝隙处觑见薛虹眸中泪光闪动,略一思虑,便明白了七八分,其余一二分不过是因不知薛虹身份玄妙之故。
三人正说笑间,史湘云已拉了李纨、探春诸姐妹进来,未踏进门框就笑:“好呀,爱哥哥,自个在家与林姐姐喝体己茶,怎么没我们的份?”
进得门来,才看见薛虹也在,羞得红了脸,叫声“虹二哥”,便转身躲在黛玉身后,摩挲着黛玉的发辫笑道:“好姐姐,原来你在这儿呢,怪不得在潇湘馆找不见你,连紫娟姐姐也不在家呢。”
黛玉担心乱了发髻,转身轻轻推她,一边啐道:“我来时,袭人姐姐说你已去了好久了。我的院子离这儿不过一箭之地,如何久候不至呢,必是在别处绊住了脚,这会儿又拿来说嘴。”
薛虹已经起身向李纨、迎春行了礼,又与探春、惜春见礼,诸人坐定。
湘云拍手笑道:“咱们诗社今日多了位大才子!怡红公子,还不把你的好酒好茶好瓜果摆上来,给咱们助了兴,才有好诗!”
李纨拉着她坐下:“可清净一会儿吧,虹哥儿是有官身的人,堂堂探花郎,如何愿意与你胡闹?”
薛虹笑道:“大嫂子切莫如此说,我不过是侥幸托得男身罢了。诸位姐妹若是有机会参加科考,我这点儿造诣,少不得要排在二甲之外。”
一句话说得诸人皆笑,独宝玉听他说科考,不太高兴,站起身来,高声唤袭人:“怎么还不布置好?”
却是晴雯掀帘进来,回道:“这屋子这么挤,如何排设得开,我们早就在外面开间布置好了,还请二爷引诸位主子们移驾罢!”
众人行至开间,只见长案上碧果莹莹,有切作月牙状一字排开的,有圆圆半个放着汤匙的,有切作一个个小块扎着小叉子的,还有雕成小兔子、小鸭子、各色花型的,并有红艳艳的樱桃、紫灵灵的葡萄、金灿灿的甜瓜点缀其中。
大家一个个看过去,啧啧称赞,李纨笑道:“哎哟哟,这谁摆置的,看这些小兔子,一个个怪可爱的,倒让人不忍下口了。”
众小丫头皆推晴雯:“这是晴雯姐姐的手艺!”
宝玉喜不自胜,指着晴雯道:“没想到你还有如此技艺?怎么平日里不见施展呢?”
晴雯正被夸得捂着脸,闻言放开手道:“平日里若敢这样,早不知被你劳烦成什么样子了,多半你以后吃的瓜呀果呀菜呀都得雕出花才行?”
薛虹笑道:“古有仁宗不思烧羊,今有晴雯拒雕果花。好丫头,你的见识比帝王也不遑多让!”
众人说笑着落了座,因有外客,姑娘们都坐在了角落里,只有宝玉挨着薛虹坐在一头,薛虹面上笑容不减,心中也难免伤感,前世宝钗做人周到,哪一次聚会不是被众姐妹亲密地围在中心?
此前已经组织了海棠社,大家都有了雅号,探春便请薛虹也取一个。
薛虹毫不犹豫,笔走游龙,三字跃然纸上。
“蘅芜君?”湘云念了一遍,欢笑道,“这名字,听起来与我的院子颇有渊源呢!”
薛虹这才惊醒,因他自小取了字蘅芜,这一世蘅芜苑便改了一个字,叫做芳芜苑,成了湘云住处。
见薛虹犹豫着要改,李纨笑道:“既是你的字,自然以你为先,况且意为香草的字多了,没必要避讳的。”
宝玉、诸姐妹都点头称是,薛虹便以蘅芜君之名,再世入社,与众人即景联句,直到天色微黑才依依惜别,依次散去。
宝、黛二人送薛虹至沁芳桥,黛玉再次福身为礼:“到了扬州,一切有劳二哥。”
薛虹扶起她,只缓缓留下两个字:“放心!”
宝玉、黛玉站在桥头,看着薛虹孤身远去,都觉得他的背影带着一股说不清的苍凉孤寂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