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楼不是王公贵族,便是紧密亲朋,薛虹新来乍到,如何能在楼上占有一席之地?忙摇手推拒:“冯将军,在下在此正适宜,无须换动。”
冯紫英笑道:“是一位贵人要见你,快随我来吧!”
薛虹无奈,只得与梅鹤等人招呼一声,随冯紫英上了三楼。
如意楼虽居于闹市,却甚为开阔,每一层除了楼中大堂、楼内雅间,楼外还依地势建了绕楼长廊,假山相错,花木相依,供客人赏景玩乐。
薛虹跟着冯紫英上了三楼,走过一段穿花游廊,在一处小小的精舍门前停下。
冯紫英敲了门,进去好一会儿,才出来招呼薛虹:“快来,三爷这会儿正得空呢!”
薛虹心下嘀咕:这话说得好似我主动要拜见他一般。
推门进去,只见厅内坐了七人,除了最下首的东道主梅靖,有五位皆是长须冉冉、华发飘飘,年逾半百,簇拥着居中一位中年人。
中年人眉间隐有忧愁之色,衣饰低调华贵,看不出身份,低首专心用手指轻扣桌面,仿佛没注意到有人进来。
薛虹正不知如何称呼,梅靖站起身拉住他:“虹哥儿,快来见过三爷!”
梅靖是此次东道主梅靖,此时却只能下首陪坐,薛虹对那“三爷”身份已有七分笃定,不过他不明示身份,自己也不好太过拘礼,便只是向居中那人做了揖。
那三爷这才抬起头来,展颜一笑,一副礼贤下士的派头:“听说你今日拜了宴太傅为师,想来文章作的不错?”
薛虹心下吃惊,他今日上午刚拜了老师,这人如何晚间便知道了?面上却是镇定:“不才今日始有幸初见老师,文章还未得指点。”
三爷笑得有几分敷衍:“能得老太傅青眼,自己总要有些斤两!听说你明年要参加春闱?”不待薛虹回答,他上下打量薛虹一番,向众人笑道:“看这相貌,怕是又一位探花郎!”
众人附和大笑,空气中瞬间充满假笑的气息。
三爷向梅靖挥挥手:“人,爷见过了,不错,你和他谈吧!”
梅靖诚惶诚恐地带了薛虹出来,走出一箭之地,才拉着薛虹在廊角坐下,笑道:“虹哥儿,一晃眼这么大了,上次见你才不过这么高呢!”
他比出约有五、六岁孩童的高度,五、六岁对薛虹来说基本相当于一甲子之前,哪里记得清楚?
薛虹心知应是在宝琴定亲时见过,便笑道:“梅大哥好记性!我此次来京,也曾到府上拜访过两次,想是梅大哥贵人事忙,两次都缘悭一面,不可谓不遗憾。”
“不过瞎忙罢了,”梅靖哈哈一笑,直接转了话题,向精舍方向努嘴道:“你可知今天见得这位是谁?”
看刚刚情形,薛虹已经有了十分猜测,梅家上一世就是三爷党,这三爷自然不做他想,没想到如此地位的人还要亲自出来网罗人才。
他心中有数,面上却摆出天真愚钝之态:“还要请教贤兄!”
梅靖神神秘秘地往天上一指,压低声音道:“你往大了猜!”
薛虹两扇长睫毛忽闪忽闪,做出极力思考的样子:“是翰林院的哪位大儒吧?”
“往高处猜!”
“哪位公爷、侯爷?”
“再高一点儿!”
薛虹吸了口气,惊道:“不会是位宗室郡王吧?”
梅靖不耐烦起来,叹气道:“鹤哥儿天天在家说你如何机灵敏锐,怎么这么不开窍呢!天底下能被我们如此尊称为三爷的,还有谁?你不是读书读傻了吧?”
他站起身,直白说道:“你若是拜入这位三爷门下,明年春闱还不是手到擒来,将来入翰林更是易如反掌!”
薛虹诚惶诚恐地起身,四处看了一眼,悄声道:“这,兹事体大,愚弟得回家和家母、家兄商议。”
梅靖恨得戳了薛虹一指头:“商量什么?这天大的好事,不懂得抓住机会的是傻瓜!再说,咱们是实在亲戚,听我的还能害你不成?”
薛虹唯唯诺诺地不再开口,只以肢体语言流露出抗拒之意。
梅靖急着回精舍去,懒得再和薛虹掰扯,一甩袖子走了。回到精舍后,梅靖先把薛虹埋汰了一顿,并表示如此傻读书的人不配跟着三爷。
三爷倒是幸灾乐祸起来,与众人嘲笑了一通宴太傅也免不了老糊涂,便把薛虹抛之脑后,挥手让召下一位俊杰上来。
薛虹回到二楼座位,敷衍过同桌人的问话,又以两首极平庸的诗作应付过诗会,告别众人,回到家里,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翌日上学,遇到王西卿,想是已经知道昨日如意楼之事,拉住薛虹笑道:“虹哥儿年纪不大,倒是挺有主张。也是,文人能有什么出息?这朝中有的是知人善任的主儿!”
薛虹听他这番言论,恍然明了如此魏晋名士做派的人物,竟也是一位党派中人,倒是人不可貌相了。
他自八岁重生以来,一步一步走得扎实,并不打算过早介入党派之争,哪曾想未过殿试的举子竟也在皇子的搜罗范围之内,如此之前的崭露头角倒是弊大于利了,以后须得谨言慎行。
薛虹打定主意藏拙,从此与王西卿减少来往,就连梅鹤诸人也渐渐疏远了去,在国子监也只小心维持在中游水平。只在宴太傅面前,才敢肆意展示前世今生所学,供老师点评考较。
如此秋尽冬往,期间除了与柳湘莲比试过两次拳脚外,其他不过上学、休沐、做题、听评等枯燥日常,
转眼到了新年,国子监早早地放了假。
薛家人少事忙,薛虹不得不暂放下学业,与哥哥一起打点自家生意往来、清账结算,排整店铺掌柜、伙计们轮流休假。一边又要置办年礼,安排人手早早地回金陵族中送礼。
薛蟠散漫惯了,哪里耐得住性子与人周旋,三不五时地就要借口头疼脑热躲懒两天,薛虹也不计较,只自己忙了个脚打后脑勺,幸亏掌柜伙计们都是薛家多年的老人,对自家这位小主子也是十分的拜服,倒也周转得清楚。
薛虹抽空往金陵捎好几封书信,除了亲眷们的新年问候,特意修书给薛蝌、薛宝琴,请他们帮忙提点香菱夫妻,別误了年节的人情往来。
直忙到腊月二十九,薛虹才勉强歇了口气,在家里看着小厮们换门神、联对、挂牌,新油了桃符,重换了照灯。
天刚擦黑,鼓楼西大街的当铺恒舒典许掌柜找了来,给薛虹拜了早年,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只是站着支支吾吾。
薛虹闻声知意,屏退左右。
许掌柜这才从怀中摸出一张单子递给薛虹:“二爷,铺上刚收了一批活当,小老儿不敢擅专,特来讨爷的示下。”
薛虹接过看了,不过是寻常的金银首饰、古董字画,有些不解其意。
许掌柜见薛虹看他,才压低声音继续道:“这是那边府里琏二爷手下的兴儿送来的,成色上等,但字画上都压着史家两位侯爷的私章……”
薛虹明白过来,这些应是贾母的嫁妆,竟然被偷运出来典当。贾、王、史、薛一体兴衰,若是有一日事情败露,薛家作为典当行东家,怕是也要担上三分不是。
他收了单子,嘱咐许掌柜:“既是亲戚家的东西,只当暂做保管罢。回去仔细封存收藏了,切莫转卖给他人。”
许掌柜四下看了一眼,笑道:“二爷,亲戚归亲戚,生意却要算生意。那边府里这些年外表风光,内里亏空却大,这一箱子东西多半是不会赎回了。现在正值年下,那些有钱的老爷太太们,哪个不淘换值钱物件,送礼做人情,不若趁此……”
薛虹断然摇头:“老太君待我们薛家不薄,如何能让她的嫁妆就此流失。再者,这当头利虽厚,保不齐明日就有人来赎呢!”
他见许掌柜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便敛了笑容道:“许掌柜,你按我说的办罢。”
薛虹在掌柜们面前一向威严,许掌柜虽不赞同,也不得不应了。
看他神情隐有不快,薛虹微微一笑,拿了个荷包出来,递给他道:“许叔,你是家里的老人了,这么些年勤勤恳恳,太太和我们兄弟都看在眼里。眼看明日就是除夕了,还让你在外奔忙,我们也过意不去。这是几个金稞子,带回去给孩子们玩罢。”
许掌柜感激不尽地道了谢,喜滋滋地刚要出门,又被薛虹叫住,只听他缓缓问道:“那兴儿来交当时,你们可有人与他套交情?”
许掌柜摇头道:“是一个新来的伙计接待的,我在楼上看着像琏二爷的小厮,只是身边有客,不便下去,之后看了当物才确定是贾府的人,有位老伙计认得是兴儿。”
薛虹赞许地点头:“甚好,这几日若是有人来赎,你仍让那新伙计接待,按规矩收他一个月利钱,莫让熟人出面,亦不必提及我已知情。”
许掌柜看他言之凿凿,便半信半疑地回了当铺,亲自把贾府的当物收进库房。
次日一早,竟然真的有人拿着当票来赎当,他便隐在后台,指示新伙计按规矩收了利钱交回当物。
晚间,贾府派人请薛家母子同去守岁,薛虹自成了男儿身,与内纬姐妹们往来甚少,与宝玉只是泛泛之交,守岁也不过是与贾府男丁喝酒谈笑。
酒过三巡,本在另一桌就座的贾琏过来敬酒,至薛虹时,有意把话题引到薛家生意上去。
薛虹知他来意,必是为了打探典当贾母嫁妆之事,便笑道:“小弟近日一心在家闭门读书,预备年后春闱,这不今日一早还到老师那儿交了三篇文章。说来惭愧,铺子里的生意,竟是有多日不曾过问了,都是大哥并一众伙计们在主持打理。琏二哥若是有生意,还请多多照顾才是。”
贾琏松了一口气,笑得真心许多:“咱们这样的人家,科举入仕才是正途,虹哥儿如此刻苦,年后必然高中!”
众人齐声恭贺,贾琏酒意上涌,叹了口气道:“现在有个好伙计真是难得,我手下那几个,又懒惰又浅薄,派个事儿只管敷衍,昏头昏脑地应付,到处戳窟窿。”
贾蓉在一边笑道:“二叔这话里有故事呀,不如说来给咱们下酒。”
贾琏摆手道:“什么故事,不过是昨日派奴才去买个东西,他懒得走动又贪便宜,就近找家店铺糊弄事儿,恨得你婶子给了他个窝心脚,现在还躺床上装懒呢。”
薛虹早已猜准昨日的乌龙必是兴儿偷懒所致,这才把贾母嫁妆就近当到薛家店铺里去,贾琏今日接着酒劲来探薛虹是否知情,他便与一众听客同样哈哈大笑,作出一副没听懂却又装懂的样子。
如此应付到半夜,回到家,只觉得脸都笑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