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上,阑珊还未醒,只以为仍是在李府内,她睡得迷迷糊糊,身上也热乎乎的,竟比抱着手炉还要舒适受用许多。
直到听到极细微的窸窣声响,阑珊才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睁开双眼。
却果然见身边“多”了一个人。
赵世禛正转头,对着床边的西窗比了个退下的手势。
原来是因为时候不早了,加上今日他们还得进宫谢恩,外头的侍从们等的着急,却不敢打扰,所以撺掇着西窗进来打探情形。
西窗本要悄然退下的,蓦地看到阑珊睁开眼睛,便吐了吐舌头,忙退后去了。
赵世禛回头才见阑珊正望着自己,他一愣之下道:“是吵醒了?”
阑珊忙道:“没有。是什么时辰了?”试着抬头往外看,起身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居然是枕着赵世禛的手臂,靠在他怀中睡着了的。
怪不得赵世禛方才竟不动。
阑珊一惊之下忙要起身,却因为身体不比先前,要慢慢地才行。
正一手扶着身侧,一手撑着床,赵世禛先已经坐了起来,单臂轻舒在她身后一揽,便将她扶了起来。
“多谢。”阑珊略觉赧颜,竟不能直视赵世禛,只垂着眼皮低低地说了声。
赵世禛看她双颊微红,如同海棠春睡娇艳欲滴的,又只着中衣,发丝垂落,慵懒且妩媚的样子,却不敢多看。
只探身拉了一件袍子过来,却竟是他昨日穿的,索性将错就错,随便抖开给她披在身上,自己却翻身下地。
这会儿小太监过来伺候穿靴,服侍他出去了,西窗才颠颠地跑到床前,笑道:“小……”才要如先前一样称呼她,突然想到昨儿赵世禛不喜欢,便改口道:“娘娘起了?大喜大吉,从此就跟主子举案齐眉,百年好合啊。”
阑珊突然听到这一声,脸上更红了。
此刻她身上还披着赵世禛昨日的喜服,就好像仍在他怀中一样,心也跳的格外快些。
西窗却知道她毕竟是脸皮薄,不敢多逗她,便忙问:“你渴不渴?饿不饿?饭都准备好了。”
阑珊这才觉出几分饿,当下忙起身洗漱了。
西窗早在外头布置了一桌子丰盛的早饭,等阑珊梳洗妥当来到外间,见赵世禛已经坐在桌边,饭菜却没动过,像是在等着她。
阑珊看着他的脸,若是在先前,早就一声“五哥”唤出来了,但是这会儿望着他,心口涌动,却有些羞于言语。
西窗却是伺候惯了的,自顾自扶着阑珊到了桌边:“吃了饭,还得进宫去呢。你可撑得住吗?可不能勉强。”
阑珊道:“无碍。”
毕竟已经过了那头几个月,加上陆婆婆的调养,心绪稳定,情形比先前要好的多了。
只有一件,陆婆婆明明说去五六天就回来,但现在半个多月了竟还没有消息,却让阑珊有些担心。
在成亲前她曾叫鸣瑟去探听消息。
鸣瑟去了几天才回来:“婆婆很好,只是……遇上个棘手的病人,略耽搁了几天。说是会尽快赶回的。”
阑珊听无碍才放了心。
比之先前,赵世禛显得格外的沉默寡言,吃饭也只是吃饭,并不像是以前一样时常的来逗她,或者打趣之类。
这般“相敬如宾”又有些矜持的样子,倒是让阑珊想起在太平镇的酒楼上第一次跟他遇见的情形,本来心里还有些不舒服的,一想到那一幕,忍不住便笑了。
赵世禛虽然看着是垂眸安静吃饭的,却在阑珊唇角一挑的瞬间问道:“你笑什么?”
阑珊吓了一跳,抬头看向他,支吾道:“这饭菜好吃……”
“有那么好吃吗?”
“有,毕竟是西窗精心调理的。”阑珊笑着答应。
原本他忘了跟自己的过往,是一件很令人愤怒又伤心的事情,可是那些珍贵的记忆她却还记得牢牢地,此刻面对白纸似的赵世禛,居然有一种奇怪的窃笑感。
“好吃那就多吃些,也没见你多吃,”赵世禛虽不知她心里想什么,却瞧出她的笑里有些言不由衷。荣王淡淡说了这句,便夹了些春笋鸡丝,清蒸火腿在碟子里,又亲自舀了一碗莲子百合银耳粥给她放在跟前,“吃吧,别辜负了西窗的心意。”
阑珊方才已经吃了些东西,如今半饱了,见赵世禛如此,却也骑虎难下,只好道谢硬着头皮又吃。
她默默地吃了会儿,实在难以下咽,突然像是意识到什么,抬头看了赵世禛一眼。
见赵世禛却好像已经吃完了,正在喝茶,凤眼略带几许笑意时不时地瞟着她。
此刻桌上还有许多菜,阑珊就也拿了个碟子,取了一个狮子头,一大块胭脂香鸡,又捡了一个葱油银丝卷:“殿下也多吃些,看您瘦了很多。”
赵世禛愕然。
阑珊道:“别辜负了西窗的心意。”
四目相对,赵世禛轻轻地哼了声,却也把碟子接了过去,先咬了一口狮子头,皱皱眉,终于跟吃药似的三两口吞了。
阑珊见他果然还“听话”的很,不由笑道:“这样才对,殿下稍微长一点肉才好看。”
赵世禛正在掰着那银丝卷吃,听到这句便看向阑珊:“是吗?”
阑珊道:“当然。”
赵世禛若有所思的把卷子三两口吃了,也喝了半碗粥,这才要茶漱口。
两个人比赛似的,桌子上的东西就见了少,西窗乐不可支,拍手笑道:“这两个人一起吃饭就是比一个人吃的好,早这样多好。”
阑珊抚着肚子,却自觉撑的有些难受,正在强忍,就听到赵世禛突然打了个饱嗝。
他似乎也没想到自己会这样,却第一反应看向阑珊。
正阑珊也愕然地望着他,目光一撞,阑珊先忍不住嗤地笑了。
赵世禛捂着嘴,想笑,又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嗝。
西窗忙去寻了一颗药给赵世禛含在嘴里镇那饱嗝,只是仍是不见效,出了门的时候还是时不时地嗝一声。
荣王殿下向来是冷肃矜贵,宛若神人的,突然间多了这个世俗的毛病,随从宫人等虽然不敢怎么样,却自然是很伤威仪的,赵世禛自己也觉不喜。
阑珊知道是自己作弄他多吃了那几样东西的缘故,又觉着好笑,又有些自责。
在她上轿的时候,赵世禛知道她不便,就过来扶了一把。
才送她到了轿子里落座,阑珊突然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叫道:“五哥!”她微微躬身,竟是满脸痛苦。
赵世禛吓得屏住呼吸,忙靠前扶着她:“怎么了?”
阑珊低着头,也不回答,赵世禛猛地回头:“快叫太医!”
西窗正也吓呆了,才要传令,阑珊忙道:“等等,不用!”说话间抬起头来。
赵世禛看到她脸色如常,并不像是有事的样子:“你……”
阑珊却只管盯着他看,赵世禛道:“你看我做什么?你到底怎么样了?哪里不妥?”
西窗也赶着问:“小舒子,哪里不舒服?”
阑珊才试探问赵世禛:“你是不是不打嗝了?”
赵世禛一愣,抬手在心口试了试,果然。
阑珊笑着悄悄地说道:“我听说打嗝的时候给出其不意的吓一吓是最有用的,真的有用。”
赵世禛呆住:“你、是为了吓本王的?”
西窗呆也总算反应过来,忍不住叫道:“小舒子,你这……这怎么能开玩笑?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儿吓死我?!”
阑珊忙跟他笑道:“我也是才想到这法子,抱歉没跟你说。”
这边赵世禛却蓦地放开了阑珊的手,他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转身自行上马而去。
阑珊怔住了,这才敛了笑问西窗:“他生气了?”
西窗叹了口气,也冲着她翻了个白眼:“我都想生气呢,哼。”
虽然如此,但毕竟是虚惊一场,又怕阑珊不受用,西窗便仍是转为喜色,只道:“以后不许拿这个开玩笑了啊。”
阑珊只好乖乖答应。
王府的车驾缓缓而行,来到宫门口停了下来。
赵世禛翻身下马,这次却不去接阑珊了,只由西窗跟贴身的宫女们行事。
进了宫门一路往前而行,毕竟这段路太长,阑珊走了一半,想要停一停喘口气,西窗看出来:“很辛苦,咱们歇会儿吧?”
阑珊才摇头,就见前头赵世禛走了回来,冷冷地看她一眼,道:“以后别再开那种玩笑,听见没有?”
“哦,知道了。”阑珊忙答应,心里却想反正他又不是每天都吃撑了会打嗝。
赵世禛见她应了,这才探臂将她轻轻地抱了起来,阑珊吃惊道:“殿下,这是在宫内。”
“宫内怎么了。别说你不累,若是不累,就把你丢下去。”
阑珊就近看着他熟悉的脸,心中慢慢地有一股柔情涌了上来,索性往他身上靠了靠:“累。给五哥抱着就不累了。”
赵世禛听她又这么唤自己,蓦然间心旌神摇,脚步都有些不稳。
当下忙调息静气,不许自己乱想别的,连连呼吸几回才终于又定下神来。
他也不敢看阑珊,却察觉她细微的呼吸,略带湿润的,从胸前往上,稍稍地扑在自己的颈间。
他从没想到自己会在内宫抱着一个女人这样而行,可是这一刻,却竟有种天经地义的感觉。
一路上,有不少的宫女太监经过,纷纷避让行礼。
赵世禛旁若无人,抱着阑珊直到乾清宫前,才将她轻轻放在地上。
小太监向内通传,赵世禛才要迈步进内,又回头看向阑珊,举手挽住她的手臂,轻轻地扶着她进了门。
两人向内而行的时候,突然之间看到有一人也正从乾清宫里退了出来,身边陪着的却是雨霁,且走且不知说什么。
这人竟是温益卿。
阑珊没想到会在此刻、此地见到温益卿,一时有些发愣。
突然胳膊上一紧,她忙转头,却见赵世禛正盯着自己。
这一会儿温益卿已经走了过来,站住脚向两人行礼,大太监雨霁也拱手笑道:“恭喜殿下,娘娘。”
赵世禛道:“温驸马怎么这会儿进宫来了?”
温益卿的目光从阑珊面上转向荣王:“工部有一件差事,需要下官往南边一趟,即日就要启程,皇上有几句圣诫,特进宫领受。”
赵世禛道:“你昨儿也没去王府贺喜,不知又是有何要事?”
温益卿道:“怕王爷不待见下官。”
赵世禛一笑:“你怕是多心了,或者以为本王是那种心胸狭窄之辈。”
“王爷虽心胸宽广,”温益卿淡淡地道:“毕竟那是王爷……跟娘娘大喜之日,我还是不去添堵为好。”
赵世禛凤眸睥睨道:“又什么可堵的,心里放不下才会觉着添堵,本王心里却什么都没有。”
阑珊并不知道温益卿昨儿没去的事情,此刻听他这样说,心里隐隐地却有些不太受用。
又听赵世禛言辞有些犀利,阑珊忙打岔问道:“温侍郎,工部是什么差事需要往南?”
温益卿顿了顿,却只轻笑了笑道:“没什么,只是不大要紧的小事。娘娘新婚燕尔的,不必要为那些杂事烦心。告退了。”
他说完之后行了个礼,往旁边退了一步,才又迈步往外去了。
赵世禛回头瞥了眼那刺目的背影,事到如今他仍是看温益卿不顺眼。
雨霁笑道:“王爷,娘娘,皇上跟皇后,还有太子跟太子妃都等了很久了,快请入内。”
阑珊听到太子跟太子妃也在,就知道必然是郑适汝的主意,怕是特来给她撑腰的。
于是进内拜见了帝后,皇帝倒是如常,只说了些嘉勉的话,又赏赐了东西。
如今太子妃跟阑珊都有了身孕,皇帝看在眼中,心中却有些微微的喜欢。又怕两个人应酬劳乏,便叫阑珊随着太子妃跟皇后自去偏殿坐了说话。
内眷进了偏殿,赵世禛才道:“父皇,怎么工部居然派了温益卿去滇南?”
皇帝瞥他道:“不派他,派谁啊?”
赵元吉忙笑着说:“其实是温侍郎主动请缨的,派他去也不错,他本来就是工部很精明强干的,杨大人之下,就属他了,何况他是决异司的代理寺正,因此让他去也算是师出有名,那些刁民们应该也不至于……怎么样。”
赵世禛皱皱眉。
先前阑珊给革职后,决异司群龙无首,杨时毅就命温侍郎代理决异司司正的职位。
而这滇南的事情,却正是当初在决异司建立之初,杨时毅曾跟阑珊提过的,当地的村落三年里没有过新生儿出现,加上今年,已经是整整四年。
当地的村民怀疑是堤坝的缘故,之前就蠢蠢欲动,连出了好几次小规模的冲突。最近的情形越发不妙,越演越烈,最终村民冲击,捣毁了一段堤坝,河水决堤冲了下游半座县城,造成十数人死亡不说,更有继续酝酿成民变的势头,当地官员紧急传信回京。
原来这村寨之中的族长,点名要工部派决异司的人来处理此事,而且指名道姓的,要才解决了鄱阳湖事件的决异司的寺正舒阑珊亲自前往。
内阁是最先得到消息的,滇南地方一直民风彪悍,当初修建堤坝都经过长久的勘探跟调和,这件事情若是不尽快应对,对于工部在当地的其他差务自然不利,甚至连朝廷在本地的威信都会产生极大影响,假如处理不当的话,甚至会引发不可测的民变,所以杨时毅第一时间回禀了皇帝。
这等于把一个烫手的山芋扔给了皇帝。
当时阑珊才回京不久,身怀有孕,且又无官职。皇帝是绝对拉不下这个脸来派阑珊前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