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吗?”明姝闻言,不禁欢喜道,“夫君原来这么在意我?我一直以为……”
她楚楚可怜,似乎曾独自咽下许多崔承嗣冷待她的伤痛。
李澍不禁道:“当然了,嗣哥他……”
崔承嗣用更沉的咳嗽声打断他:“南诏马最难驯服,公主与我新婚伊始,若在廷州出了事,朝廷上不好交代。”
顿了顿,他补充,“希望公主为两境安宁考虑,往后不要再危险行事。”
明姝默然无言。
原来他在意她的安危,是因为她才到廷州不久,人死了王室那儿不好交代。
她还以为,这些日子他总算有所感动,惦起她的好。
崔承嗣这番话,叫李澍之前的宽慰都作东流水。
他不禁讪笑,翻身下马。像是发现了什么,快步走到坠落的雕前,怪诞道:“殿下,方才远远见你持弓,雕是你射死的?”
崔承嗣才想起,的确有弓箭自明姝手中滑落。
她何时在马上搭弓射箭,箭无虚发?明明连马都控不好。
明姝心下暗惊,眸光闪避。刚才太尽兴了,忘记素日采苓与绿衣的提醒,脑筋转了几圈也似打结:“我、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就试了下,死了吗?方才马儿受惊,我早就吓坏了,若非夫君及时赶到恐怕……”
马上射箭,一箭落雕,一个从未控过弓弦的人,根本做不到。
崔承嗣眸色愈深。李澍突然道:“那也太厉害了,殿下误打误撞反倒成巧。连我驭马时射箭都没个准头。欸,嗣哥,殿下指不定是个有天赋的,你要不要教教她?”
明姝受宠若惊:“可以吗?”
崔承嗣拽着缰绳来回走,像是拿不定主意。
明姝意图转移他的注意力,柔荑又缠上来,细腻的指尖紧贴他的坚硬冰冷的背脊,娇妩道:“其实我日日见夫君与岑姑娘在营中议事,或是在外掌兵驯马,心底羡慕得紧。如果夫君能教我骑马射箭,我不知有多高兴……”
那温热的手好似蛇,似藤,沿着脊骨缠住心脏,叫崔承嗣身酥体麻。
他喉结滚动,半晌,策马到马场上,喝令在旁发呆的士卒拿他常用的弓来。
明姝还不及高兴,又听他冷声道:“学不会,便别缠着老子硬学,武学与骑射亦需天赋。”
全然将她贬进谷底的口吻。
明姝眼波轻动,气得狠狠抠了一下他的背。
“知道了。”
倘若可以的话,她现在非把弓箭全塞他嘴里,叫他说不出半句好话。
崔承嗣筋肉勃发,便是穿着飘逸的袍衫,看着依旧高大挺拔,背阔腰窄。
他的目力亦佳,搭弓三箭齐发,箭箭中靶心。但这牛筋大弓落到明姝手里,却沉得她手往下坠。
明姝的力气,比普通男子强些。但非要比,仍是比不过他。
她假意拉了拉,手酸道:“夫君,我拉不开弓……”
“卟喏。”崔承嗣轻哂,单臂却绕过她的肩,攥住她持弓把的手。另一只攥住她控弦的手,往后拉。如吃饭般轻松,弓弦便弯了。
他说的是曷萨那语“废物”,明姝却不恼。她哪里是想让他示范,不过刻意借此激起他的好胜心,好叫他彻底忘记落雕一事。
射了几箭后,崔承嗣才觉得不对。
她伶仃背脊贴着他坚实前胸,薄薄的料子阻隔,却似温水慢煮,逐渐烫得人心焦。
那纤柔的手指有意无意,在控弦时,在拉弓时,轻碰他的手。很快分开,又很快贴近,如此往复。
他每每冷静,又让他干渴。
崔承嗣再次握着她的手臂,拉满弓,那一下弓弦倏地绷断,断裂的弓把狠狠夹了一下两人的手。
“呀”,明姝隐忍低呼,虎口一道淡色红痕。她刻意把伤处展示出来,兔儿般无辜的眼眸又盛满泪:“夫君,你看你,弄疼我了。”
娇嗔自然的口吻,似猫儿轻挠了下崔承嗣。
他喉咙发干,声涩道:“不算重伤,养养就好。”
似乎觉得像安慰,又淡道:“怕痛的话,以后别练了。”
明姝果然被气着,不想练了。她曾以为他是木头,现在才知自己错得离谱,他分明是块千年玄铁,又冷又硬。
崔承嗣下马,悄悄把左手藏进袖口。虎口处狰狞的裂口还在淌血。方才是他分神,不小心力道过大,才拽断弓把扯断弓弦。来不及反应,只能尽力攥紧明姝的手,替她挡了一遭伤。
他不打紧,却知明姝要掉泪。
娇生惯养的公主,太麻烦。
回府再以王管事的名义,给她送瓶药。他想,他不过为此负责,而不是关心她。
岑雪衣牵着匹婆师马,已在棚子附近看了会。
她没想到自己挑马的功夫,崔承嗣竟然会过来。若想假借习马对明姝做点什么,已经不合适了。
她少时也曾求崔承嗣教她箭术,他却不理睬,反而挥动马鞭,一鞭子把她的马打跑,吓得她一路哭喊。
从前她觉得崔承嗣不会对动不动哭的女人心动,现在却无法确定。
妩艳的牡丹花下,最冷硬的男人,就没有沉沦的可能吗?
岑雪衣越想越乱,却见李澍手里抓着只死雕,正兴冲冲地探讨着晚上该怎么吃,她忽然又想到,刚才她挑马匹时,曾见个艳影在马场奔驰。崔承嗣他们来得晚,她看得更清楚。
明姝与她皆着朱砂锦衣,披膊如血,场中又无外女,雕应是明姝射死的。得闻明姝公主端赖柔嘉,身孱体弱,何时学会骑马射箭了?
她想不通,不愿再教明姝,悻悻把缰绳扔给了士卒。
明姝下马后,守在马场外的采苓绿衣得到通传,过来替她查看伤势。马场附近的屋舍里,明姝被人前呼后拥,又是端茶递水,又是揉肩捶背,她娇滴滴地啜饮香茗,慵懒似猫儿坐卧着。
那边,崔承嗣叫了岑雪衣进内间,不知说了什么,岑雪衣声音尖利驳斥。
明姝隐约听得两句,是崔承嗣斥她不应带明姝习马。
明姝想,崔承嗣只责备岑雪衣行事莽撞,不该让没学过马的公主骑马,却不知岑雪衣有意害她。
她不好进去,等了会,兄妹二人才回到次间。崔承嗣瞥了眼明姝:“公主,今日便到此,我差人送你回去。”
他总是要她回去。
明姝已习惯了,放下茶盏嫋嫋起身,嫣然道:“夫君,营中可还有烦劳的事?”话到一半又停下,想到他的冷待,没来的演不下去。
“嗯?”
崔承嗣的视线掠过她,停在了她已经涂了药油的手上。
某些旖旎缱绻的片段,不自觉在脑海中流过。
崔承嗣藏在背后,血迹已经凝结的手攥成拳头,难得感觉到一丝异样的热意。
“没什么,我要回去了。”明姝在心底舒口气,懒怠再问他,想来问了也没结果。只让采苓为她戴上帷帽,预备离开。
崔承嗣忍不住道:“军情吃紧,我下午要练兵,公主不必多想。”
明姝顿住脚步——想什么?她试探探究崔承嗣古井无波的目光,却什么也探究不出来。
罢了。不管她知道什么,她只想早点回去。
崔承嗣欲言又止,背在身后的拳头松了又紧。
他方才斥责过岑雪衣,但岑雪衣矢口否认自己有鬼,咬定是明姝央求她教习马。崔承嗣不得不提醒:“近来风沙大,公主不要再来马场。”
明姝伤了手,自然也不想出去:“我知道了。”终归是不近人情,复又补充了句,“夫君夙兴夜寐,千万别太操劳,多多保重身体,别叫我担心。”
崔承嗣便似豁然开朗,凝霜的表情有了少许松动。
边上,岑雪衣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们,眼底的嫉妒近乎溢出来。
可惜没能让明姝死马场上,甚至连伤也不是她所伤,不知那副柔弱模样,是否又惹崔承嗣怜惜。
她不禁上前拉着明姝的手,热切道:“好了殿下,趁天色还早,咱们该走了。我那儿还有些金疮药,你要不要紧?”
用她送的药,小伤也便溃烂。
明姝莞尔道:“不打紧,很快就会好的。不劳烦姑娘。”
她纤腰袅袅,款步而出。崔承嗣目送她的背影,忽然又觉得,自己刚才应该答应她回府住。
近来营帐中炭火干热,燥得他难耐。
明姝回到都护府不久,便见王管事在厢房前候她。
原是崔承嗣交代他把明姝送的襕衫亲自还回去,明姝看见那衣裳便头疼,浅笑着接过了,正欲交给采苓,王管事哈腰恭敬道:“这上头撕裂的图腾,老奴已差婆子给殿下缝好了。”
明姝本想将它压箱底,这会才留意到那口子处有蹩脚的缝合痕迹。
看来王管事找的裁缝不怎么样。
她还是柔声道:“王管事有心了。采苓——”既是刻意告诉她,应当是为了讨赏银。赏银总得从崔承嗣的俸禄里扣。
采苓会意进屋拿碎银子。
明姝也进了堂屋,转手便让绿衣把襕衫塞进柜子,再不想看一眼。
夏末秋来,北地的夜格外森冷。
明姝独宿崔承嗣的卧房后,便叫采苓和绿衣多在地上铺了几层褥子。睡着不算硌人了,但习惯高床软枕,身量不高的明姝,总觉得躺在地上矮人一头。
沐浴后,她披上厚实的织锦描金大袖,从回廊走向卧房,正盘算着到底要不要用红木制床,却见十几个衣帽周全的小厮吭哧吭哧从假山那儿过来,肩上扛的,竟是她朝思暮想的金丝楠木拔步床。
崔承嗣便在回廊尽头,眺着院子里的旱柳出神。
不一会,他也看到了明姝,忙别过视线。
很奇怪,他已经无法像初见她那般和她对视,却又忍不住想,她方才和现在,是不是在打量他?
打量多久了?
他暗忖,自己绝不是为了她刻意回府,只是营中的炭火盆烤得越发的热,热得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这床就像间小屋,到时候她睡床上,他睡地上,两不打扰各得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