斧柄缓缓放下。崔承嗣僵视她,一时没有动作。
水汽氤氲,掩着他半截身子。搭在浴桶边缘的双臂筋肉虬结,肩膀宽阔浑厚。
只是那双眸太沉郁。和大漠上静默的海子一样,无波无澜。
他兴许在刻意收敛自己的戾气,明姝斟酌了会,胆子肥起来,轻轻走到他面前,把艾草和花椒洒进浴桶中。
崔承嗣低头,她手心能抓住的量少得可怜,零星的香料,落在热气升腾的水面,很快就散开,几乎寻不到了。
“哎呀,”明姝似乎觉得不妥,手撑在木桶的边缘,踮起脚尖朝里探头,“是不是不够,我再去拿些。”
她哪里像看香料,像偷看崔承嗣。
热气在桶内弥漫,不知偷看了多少,但白幼的耳朵,却浮泛出浅淡的粉。
脖子突然被他含着热意湿滑的手掌攥住,往前狠狠一推。
“没必要。”
她这样,他感到难堪。
仿佛被她刻意戏耍。
崔承嗣试图从她眼底窥伺出一丝不洁,至少是欲念,但什么都没有。无辜得他只能自我怀疑,是不是他想太多。
冷硬的斥责在腹中打了几个转,才森寒道,“北地风硬,来回拿几次,吹了头,会生病。”
明姝却似觉得他在关心她,眼波流转,完全不计较他先前的粗鲁,“还是夫君想得周到,那我差采苓把香料给外边的守卫,让他们呈给夫君吧。药材慢慢地泡,才有效果。”
她葱白的指尖收拢,稍稍裹紧长巾,嫣然转身,足尖在大理石地上,留下串乳白的脚印。
仿佛真的只是来给他送香料。
崔承嗣微眯眼,却见一滴牛乳不知何时已经顺着他的臂弯,缓流到掌背。她……方才离他这么近。
走神时,牛乳没入水中,荡开一片青色的艾叶。
他的隐疾从不示于人前,如今相熟的,初见也觉察不出。唯有崔老头,带他回廷州不久,便让他管那个叫干娘的女人买了这样那样的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哄他喝下。
十年淬火,难温冷血。
老头死了,没有人再关心他了。
艳阳在短暂的临行向北的寝屋后,寝屋温度骤降。
崔承嗣浴后歇下不久,门被人轻轻推开。明姝才回,小腿已让采苓和绿衣换了新药,重新包扎过。
听说这儿都得白日沐浴,夜里碰了水的发被风一吹,就会冻成冰碴子。
但进屋时,明姝仍旧感到阵阵冷意。她发现崔承嗣闭眼躺在席地的被褥上,那柄长斧横在被褥中间,似一道无声的分界线。
对她的态度,半点没有因为她的关心改变。
他安静时,倒没有开口视人的戾气,薄唇微抿着,似乎也因热水的熏蒸而透出淡淡的色泽。
明姝跪在褥上,按捺不住好奇,朝他窸窣挪动。
她不会猜错,他罹患隐疾。光看这张脸,和阎罗恶鬼毫无联系,更想不到他会弑兄夺权。她忍不住想,他从前到底经历过什么,才如此不近人情?
半干的发梢扫过崔承嗣的眉目,扫过鼻尖。如兰麝的芬芳,忽远忽近,钻进他的七窍。难以安枕,无法忽视。
崔承嗣倏尔睁眼,发现她和他咫尺之距。
偏圆而黑的杏眼,透着孩童特有的天真。但微微上挑的眼尾,又平添天然的狐媚。
他呼吸陡沉,揪住她的衣襟。
“看什么?”
“我,我在看你呢。”明姝似乎被他吓到,掌心抓住揪她的手,怯生生道,“夫君,你生得好看。”
她刻意的,温软的掌心,娴熟而自然触碰他。酥软的雪脯有意无意在眼前晃动,如将崩的山峦,随时都会涌出。
“……”
崔承嗣盯紧她,思绪翻涌。半晌,却是甩开她,扯了被子蒙上脸。
“我说过,离我远点。”
冷冷淡淡,无动于衷。
只是透在被褥外的半截耳朵通红。明姝盯了会,才摁了摁被他揪得凌乱的衣襟,翻身钻进属于自己的被褥。
没有床,锦被却很厚。崔承嗣盖一床,明姝盖一床。
采苓和绿衣已经为明姝暖过,没有想象中冷。
明姝躺了会,总觉得不舒服。跋山涉水那么久了,以为能睡个好觉,结果这条件。
她按捺住情绪,试探靠向崔承嗣,声酥入骨道:“夫君,为什么不设张床?睡床上会舒服些。”
他若是不知可以睡在床上,她可以委婉提醒他。
他阖着眼,不语。
明姝又道:“宫里的床就可以了。最好用金丝楠木匠造,放在木架子上,底下延伸出二三尺,四角立柱,镶嵌雕镂芙蓉杜鹃的围栏。床前再安两扇花窗,在围栏里面放张梳妆用的桌子啊,凳子啊……如果把降色鲛绡帐放下来,就能隔绝外面所有的光线和噪音,从晚睡到早,自然醒……”
崔承嗣依然不理她。
明姝拽了拽他的被褥,锲而不舍道:“夫君,好冷哦。”
她试了半天,他毫无反应。明姝悻悻收手,不再招惹他。还没睡,崔承嗣突然翻过身,隔着褥子将她压在身下。
举止突兀,毫无预兆,明姝近乎被他极沉的骨肉压碎。
她不禁闷哼了声,扑扇睫羽,指尖攥紧身下的毯子。
“夫,夫君……”她失措地看着他。
崔承嗣眸光灼热,拇指沿着她的腰线缓慢向上。不知怎么,明姝被他盯得不安,两条腿轻轻摩挲,仿佛想逃离他的掌控。
徒劳的。
他不需要用力,就能桎梏她,和她严丝合缝。
频繁地靠近他,目的到底是什么?
似有若无的引诱,到底有意还是无意?
为什么撩拨他时,眼神永远那么纯澈。如果是刻意的,他不过顺着她心意,稍作样子,她就瑟瑟发抖。
如果不是,他现在算什么?
层层的被褥,又能阻隔什么?
他根本不能说服自己,对她轻软的呼唤无动于衷。一忍再忍,有些念头仍如蔓草,肆意地疯长。
“够了。”崔承嗣蓦地沉道,拇指停在她微微涨红的脸侧。随即,把盖在身上的被褥,全都丢给她,自己翻身回去。
“受不了,就出去睡。”
他把胳膊搁在额头上,交领衣大敞着,尽管很冷,还是强迫自己闭眼。
明明只是片刻的停留,却压得明姝近乎窒息。她宛若溺毙之人,终于获得呼吸的罅隙,胸口剧烈的起伏。
没想到崔承嗣不仅油盐不进,还喜欢“恃强凌弱”。
明姝惦着方才与他的严丝合缝,心忽地砰砰直跳,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
再睁眼,已至傍晚。明姝被女人细声唤醒,瓷白的五指摸了摸身侧,崔承嗣残留的冷意仍在,但人不知道去哪了。
采苓跽坐在她面前,满含责备道:“殿下,瞧你,胡闹一夜,现下又歇过头了。赵嬷嬷今日还要教你规矩呢。”
绿衣帮她换着衣裳,又将一根细细的红绳绑住她两只脚踝,接话道:“事出仓促,殿下女德女训都没背全,更别提三礼四艺,往后千万别再偷懒了。”
明姝食指勾了勾红绳,“绑着脚,怎么走呢?”
“绑着脚才能迈小步,若跑得比老虎狮子还快,岂不和外面粗使的婆子一样?”绿衣半点也不疼惜她,将罗裙裙摆缓慢放下,遮住细绳,“对了,这几日府上有客人要来,要在二院东厢房陪崔老太太住一段时间,殿下这些日子注意,别叫人看穿破绽。”
比绕在她身边的苍蝇还絮叨。
怪只怪昭国君主重提旧燕礼教,宫中皇子公主皆习三礼四艺,涉及饮食、起居、祭祀、丧葬……方方面面,规矩冗杂。那位公主不擅骑射,却精通点茶、焚香、诗画与歌舞,巧合的是,明姝全都一窍不通。
崔承嗣求亲时,也曾至王都进奏院,应当差人打听过那位公主,知道她的脾性。
该学还是得学。
明姝听得不认真,指尖绕着织锦绸缎大袖上的穿花蝴蝶,有一下没一下,来回摩挲。
“什么客人?”
“奴婢们也不晓得,说是老太太的外孙女。从剑东那边过来,赶明儿,我再差人打听打听。”采苓道。
“好吧。崔承嗣去哪了?”
“太尉大人?大人说军务繁重,这几日不回府了。”
明姝指尖轻顿,果然还是躲着她。问,又问不出个所以然,单拿些浑话搪塞。
但她大约能分析出,崔承嗣躲在营里做什么。吡罗大可汗自前燕分崩离析后,再没有向中原岁贡,如此潇洒数年,随着周边诸如曷萨那的部族势力日渐坐大,及吡罗贵族对支部的极致盘剥,终于内乱频生。之前挟持婆师使臣的可汗,兴许就是叛逃的支部可汗。若崔承嗣能抓住此次机会,联合曷萨那消灭吡罗,威胁廷州边域数十年的边患,便可迎刃而解。
汉军主动征缴西戎,总归是大事。他不理她的理由,非常充分。
……明姝想了会,突然心生一计。
“采苓,绿衣,这儿半张床都没有,崔太尉又远在军中,你们这几日把各房的账册拿过来,我看看这府上还有多少银子,能不能给我造张床。”
计谋自然不是造床,但她不想睡地板了。
“放心,公主既嫁过来,便是府上的女主子。您不说,孙姨娘那儿也不敢不交账册。”采苓欣然道,“殿下贵体,哪能和胡蛮子一样,一辈子躺在地上?”
“就是。”绿衣附和,显然,对崔承嗣用狮子头吓人的事情耿耿于怀。
明姝没有应对,起身,轻掂了掂脚尖,眼眸黑沉沉的,透着丝魅惑狡黠。
一连几日,她都在府中和赵嬷嬷潜心学习宫规。又拿着木枝子在土地上划圈,揣测这几日会来都护府的客人是谁。
客人还没到,却先收到了孟疏的信。由都护府内的老仆呈递,藏在酥糖点心里,简短的几行字。
子夜,约她在都护府外的羊肉铺见。
明姝捏了捏下巴,暗忖,上次匆匆一别,还没拿回自己的弦月弯刀。兴许孟疏有什么事要告诉她,若是需要用上崔承嗣的地方,她一并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