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承嗣信口一言,合上大门,却见明姝频频回眸。
她用过的东西,到他口中,已经成了垃圾。
贫寒之家,谁敢这般奢侈……但转念想,公主华美的服裳,穿一次便束之高阁的不知凡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罢了。
洗一洗还能穿这种话,最好咽进肚子里。
再看崔承嗣冷肃的表情,洗干净了,大抵也不要了。不知嫌弃的是披风,还是被明姝披过的披风。
光漫过窗牖,漫过那张口涎流血的狮子皮,地上鲜红的被褥纤尘不染。浸了一夜寒尘的崔承嗣忖了会,仍坐在那张大椅上。
房间的阴冷,他的沉默,衬得明姝格外多余。
明姝受伤的小腿隐隐作痛,伤口应该在夜奔时再度崩裂了。她和他对面坐下,又感到被褥上刺骨的寒意。但也顾不得,因为血经她一再的奔走,已经浸透包扎的布条。
崔承嗣似乎也才看到,她的伤势严重。
实际不该如此严重,不过是因他放毒血时刺了一刀,留下了较大的创口。皮糙肉厚的便忍了,他忘了,她是公主。
明姝眼珠儿滴溜,故意轻嘶了口气,温软道:“夫君,好像越来越疼了。”
崔承嗣半寐着,本不想理会,偏生她提醒。
他哂道:“死不了。”
明姝却是粉面微皱,眼圈泛红:“可是很疼呢。”
她刻意将裙底撩起,小心翼翼解开布条,指着伤处:“你瞧,流了好多血。”
崔承嗣揉了揉酸疼的额角,盯向她,明明有仆婢可以驱遣,为什么要劳烦他?
似乎被他阴鸷的眸光震慑,明姝瑟缩了下。
太冷了,四下无人的时候,崔承嗣身上的冷意宛如一张大网,笼罩着周围的一切。他自小就不讨人喜欢,每个认识他的人,表现都与明姝如出一辙。
也有不同,明姝从未对他口出恶言,像极了纯善怯弱的小女郎。她在王室长大,应该没有被人呵斥过吧?
示弱最能博取同情,明姝轻咬唇瓣,愈发可怜道:“夫君……你是不是讨厌我?”
她怯怯说着,又怕招惹他似的,把腿收回去,“昨天晚上,我太担心你了,才缠着你的。”
从一开始,崔承嗣便对她不冷不热,尽管不知道原因,可她知道不能如此下去。
她说这话的时候,把自己团成一团,柔软无辜,楚楚可怜。理不清楚的感觉又出现了,似烈火燎原,燎得人心焦口渴。
崔承嗣扯了扯衣襟,否认道:“不是。”
“那夫君为何对我如此冷淡?”明姝委屈,眼圈更红。
她果然对他刻意的避讳有感觉。若是一点也不在意,反倒让人奇怪。
崔承嗣十指紧缠,如果直接告诉她,娶她不过是为了与王室交换利益,她会不会哭……他烦闷已极,几乎想不下去。
“我有病。”
他迫不及待止住话头,甚至想,无论她说什么,搪塞他有病便好了。
明姝忽然起身,缓缓凑近他,嗅了嗅:“生病了吗?要不要找大夫?”
女子似有若无的清香丝丝缕缕,水缎般顺滑的发丝垂落,拂过他皮肤。他不自觉向后仰,耳畔又传来明姝温软的声音。
“夫君身上的确有股药味,病得严重吗?”
那戴着森寒尖锐甲套的手突然扼住她纤弱白皙的颈项,崔承嗣眸色陡阴:“公主,别再挨近我!”
他讨厌她毫无目的的接近,甚至无法说服自己,应该不计后果驱逐她。
在甲套的作用下,即便他没怎么用力,也近乎勒断明姝的脖子。
她的脸色不自然地涨紫,泪眼婆娑。
“我……我……”
话音未落,便被崔承嗣撴到地上。
屁股差点被他撴裂了,明姝咬牙,飞快地退到褥子上。没想到,崔承嗣不仅是匹养不熟的狼,性情也阴沉不定,活该被人唾弃。
等她得偿所愿,定要诅咒他早日战死沙场。
明姝自然受过伤,跑商时猛兽盗匪,恶劣天气,什么都经历过。原来身上留了许多疤,不知宫里的嬷嬷给她泡了什么药浴,浸进去钻心刺骨地疼,但褪了层皮后,皮肤便似现在这般,白皙无瑕。
她不过想利用现下的脆弱,博取他的怜悯。
屋外,等候两人一整夜,心惊胆战又不知该不该打扰他们的仆婢斟酌良久,仍是隔着门问:“殿下,太尉大人,奴婢们已备了水,在外头候着了。”
采苓的声音。
她们满脑子,仍在揣测明姝和崔承嗣是否已经圆房。
崔承嗣抵着额头的手稍微移开了点,似乎寻到个逃离的间隙,淡声吩咐:“烧热,我即刻用。”
“是。”采苓不禁喜悦,躬身退下。
觉察明姝抖了抖,崔承嗣又是轻哂,怕什么?他什么都没做。
这么怕,晚上还敢跟他出去救质,和他共住一间屋子,说些娓娓动听的情话。
王室若有意派人拉拢他,至少该挑个经得住事的。
阖眸歇了半个时辰,外边便传话,水已烧热。崔承嗣起身,才走两步,又见明姝跟在身后。
“跟着我呢?”崔承嗣回眸,幽幽视她。
明姝似乎惊讶,艳腻的指尖无辜地捏紧裙衫,耳朵粉艳欲滴:“夫君,不需要一起沐浴吗?”
崔承嗣:“……”
秋水眸纯澈无辜,语气那么自然,仿佛就该如此。
是,他们如今成了亲,就该如此。
崔承嗣忽然发现,褪去披风的她,丰腴有致的胴体藏在了薄如蝉翼的罗裙下,若隐若现,犹抱琵琶。
他别过视线。在胡思乱想什么?为什么她一点也不知羞。
还是因为,她那么干净纯善,是他心思不纯。
或许,她连圆房的意思都不知道,他碰她,不过欺负她。
“不必了。”崔承嗣生硬拒绝。
明姝追问:“为什么?”
崔承嗣暴躁:“老子有病!”
通往浴房的路不长,崔承嗣步子格外急促。
似乎在用力地摒弃对明姝的幻念,却没再留意身后款步跟随的尾巴。
明姝披上了狮子皮,身段玲珑倩影娇娆,周围的府兵不自觉低下头。
大大的狮子头卧在美人背上,吓得采苓和绿衣纷纷退避。
“殿下,快扔掉它,您这是做什么?”
“崔太尉说要洗澡,我也打算洗洗睡了。”明姝裹紧狮子皮,嫣然婉声道。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崔承嗣不想碰她。
她说不清楚是何心情,既庆幸,又为无法讨好他而焦躁。历经一夜,她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若是能得到他欢心,她没有什么不能割舍。
“殿下,您身娇体贵,怎么能和崔太尉一起洗?奴婢们给你备了牛乳和丸药,昨夜儿漏吃的,今儿得一并服了。”
采苓叮嘱她。
绿衣也责备道:“殿下,昨夜事出突然便罢,往后再不能如此胡闹。您迂尊降贵下嫁到这儿,事事需得讲规矩,别叫人耻笑了去。”
她们表面上是那位公主的陪嫁婢女,实际和随行的嬷嬷们一样,都是宫里监视她的眼线。
明姝便也觉得自己不合规矩,伸出纤白柔荑,搭在绿衣胳膊上:“是不是该这样说——绿衣,伺候本宫沐浴。”
语气温缓,仪态万方,格外像那位公主了。
绿衣莞尔:“是,殿下。”
浴房,雾气缭绕。
隔着道泥金五扇屏风,崔承嗣浸在热水中半寐,神思飘忽。
时至金秋,牛肥马膘,吡罗部又蠢蠢欲动,劫持婆师使臣一事,只是个开头。吡罗人逢岁秋,大可汗呼喝间能聚上万人,他需早做准备,以备后患。
如此,也有充足的理由待在军中,将明姝丢在后宅。
她愿意也好,不愿也罢,他不会与王室牵扯过深。
崔老头在时,常和他说些他无法理解的话。等老头走了,他却开始反复思量那些话。君主昏庸无德,不可依附。剑东节度似虎,不可结盟。
维持四方平衡,两境安定,才是崔老头割据一方的初衷。
可人都走了,还能缠得他不安枕,又是为什么?
耳边突然传来滴水声。
崔承嗣豁然睁眸,长斧劈向来人,戾气倍增。
但定睛细看,才看到氤氲的雾气中,明姝婀娜的身影。白色的牛乳浸润她的乌发,紧贴她的额鬓,绕成垂顺的丝缕,延伸到细腻白皙的脖颈。
她扬起同样沾满水雾的长睫,轻咬唇珠,仿佛即刻便要殒在这把森寒可怖的斧头下。
崔承嗣攥紧斧柄,压抑道,“谁让你来的?”
他明明说过,自己洗。
明姝攥紧裹在身上的长巾,足尖不安地蜷攥着地面,另一只手伸出来,五指如花瓣缓缓绽开:“我,我可怜夫君病了,拿了些从王都运来的艾草与花椒,温中散寒,能缓解夫君身上的寒气。”
那副可怜委屈的模样,让崔承嗣倍感自己的狰狞。
作者有话要说:崔承嗣:媳妇套路深,我要回农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