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护短

“父亲,不用请了,我来了。”

一个绵软细弱的声音传来,言知屏已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门外。

安思郁第一次见到言知屏,她的样貌与言知令很像,可以说,几年之后的言知令,大概就是言知屏现在的样子。只是言知屏看上去消瘦得多,面色苍白毫无血色,精神似乎也不太好。安思郁一眼便看出,她这是患了贫血之症。言知屏轻扫了一眼一旁瘫在地上的邹祖荫,便不再看他,依次向邹将军、言子期、安思郁施了礼:“父亲。兄长。嫂嫂。”

安思郁亦还礼之。言子期道:“阿屏,邹祖荫对你做了什么,你告诉兄长,兄长定会为你做主!”

言知屏久久凝望言子期,面色却淡漠处之,她复又施一礼,向言子期道:“不必了,兄长,请回吧,不必了。”

言子期一怔,“为何不必?”

“不必理会我,不必做这些……”仍是那副淡漠神情,语气也如出一辙的平淡,她转向安思郁,道:“谢谢您,嫂嫂,但是,这里是邹家,请回吧,请回到言家去。”

安思郁不解,她确未想到,言知屏是这样的反应,她对上言子期的目光,见他目中也是一般疑色无二。半晌,言子期轻声道:“阿屏,兄长不该让你受这般委屈,回家去,好吗?”

听到“回家”,言知屏本毫无生机的双眸中,似被瞬间点燃了一把火一般,她望着言子期,那目光中满溢难以言说的幽怨、甚至有些不可思议……

“回家?那么就请兄长告诉我,我的家在哪里?”

言子期闻言一惊,似是有些摸不着头脑,“阿屏,你……”

“我的家在言府么?”言知屏继续说道:“自我娘走的那一天起,言府就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言子期万没想到她会如此说,道:“阿屏,你为何要这么说?我和母亲都……”

“都什么?”言知屏突然打断道:“视我为亲生,视我为言家女儿?可是你们何曾分过一点点重视和关心给我?”

如同胸口被重锤了一下,言子期愣住,闷声无话。言知屏平静道:“兄长,如果我告诉你,这五年来,我每天都在过这样的日子,你相信么?”

言子期听闻言知屏所言,双眼中的不可思议似要破目而出,“你……”

“没有错。”言知屏接着道:“自我嫁进邹家的这五年,每一天,邹祖荫都想尽办法对我精神折磨,我早就已经习惯了。”

言子期已按捺不住满胸火光!安思郁忙上前按住他欲拔剑而出的手背,邹将军一把将邹祖荫衣领提起,大吼:“逆子!”,连踢带踹的让他跪在言知屏面前,言子期蹙眉隐忍,颤声道:“你为何从来没说起过?”

言知屏嘴角微微勾起几分轻蔑、几分无奈、几分悲凉的笑意,道:“说有用吗?我和我娘一样,永远都是被忽视的那一个,我知道的兄长,母亲从来都没有正眼瞧过我一眼,只因我和我娘太像……”

似乎是因为,言知屏从未说过这么多话,从未向任何人表露出半分心声,在场众人皆无言。此时已跪倒在她面前的邹祖荫,脸上早已没了方才那副恨怨、狠厉、不甘的狰狞面容,取而代之的一阵难以言说的沉默……言知屏继续道:“成婚五年,回家十次,我只见过母亲两次!一次是回门,另一次,她让我不要在她面前哭,说看了我心烦!”

语气极为平静,眼中却盈满点点泪光。言知屏抬头望天,似乎不想让这或心酸、或示弱意味的泪珠落下。半晌,她低头望着面前,跪在她脚下的邹祖荫,喃喃道:“那日,你纳了我身边跟了我多年的碧喜,夺了我出嫁时的首饰赠了她,那日,是我的生辰……”

言子期慢慢闭上双眼,眉间深锁……

似乎是有这么一件事,他记得不是很清,约在五年前,在母亲卧房外,撞见过已出嫁半年,只身一人、眼圈红红的阿屏!阿屏似乎要对他说什么,他却略一招呼,急急走开了!

他那时候去做什么了?为什么没有多停留半刻,多问她一句?

思绪在脑中急速飞转,言子期终于想起来了……

他行色匆匆,未加细想阿屏异状,是因为他要去见一个人!

那个人,和她的姐姐言知仪同在避暑山庄游乐纳凉,他那日是要去接她们回来。那时的他,满心满眼都是将要相见的期待和欣喜,根本无暇顾及阿屏异状,也根本没有想起,那日,其实是阿屏的生辰!

若是他没那么急着离开,若是他停下来问她一声,或许,这之后的之后,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言知屏在家时,平素就是一副安静无言的性子,一副总是没有笑意的愁肠,或许是言子期看多了、习惯了,或许是真如言知屏所言,他,他的母亲,他们真的从来就在忽视她!因为她的沉默、她的安静、他们所认为的她的懦弱,理所当然的忽视她!

言子期无法再细想下去了。胸中万语千言,似要喷薄而出,他自责万分,亦悔恨万分!发作当口,却戛然而止!

是安思郁在一旁,悄无声息的握住了他的手,似是给了他一些平静的力量,让他不至于当场爆发,无论是对邹祖荫的,还是对自己的。

屋内一片死寂的沉静,良久,言子期哑然道:“对不起。”

除了对不起,他真的不知,还能和言知屏说什么。说她想多了?想错了?说母亲其实很喜欢她,兄长其实也很重视她?

心内满满都是心虚和自责,他说不出……

突然!一阵抽泣声在门边处响起!

言知令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的站在门口,应是听到了这一切,言知屏望向声音来处,惊道:“阿令!”

语气中再没了方才的疏离冷漠,取而代之却是心房崩溃的慌乱。言知令早已大哭着扑进姐姐怀中,言知屏紧紧抱住她,方才努力不愿掉落的泪珠,此时已纷然而下,言知令边哭边道:“二姐姐,你为何……为何不告诉我?为何要受这样的委屈?你……你和我回家好不好?”

言知屏爱怜的望着妹妹,轻轻拭去她脸上泪珠,道:“阿令,姐姐没有事,我已经嫁到邹家,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

言知令不解她话中之意,仍是低声哀求,言知屏只是不住摇头。邹将军重重叹道:“知屏,家和万事兴,你气也气了,就不要把家里的事情闹到外面去了,惹人非议不说,平白让外人看邹家笑话!”

言知屏闻言,神情一滞!这话看似恳切,但安思郁却听出了别的味道,心中十分不快,忍不住又道:“小辈认为此言差矣!这事错在令郎,闹的人是我,从始至终受伤害的都是知屏,您未能做主给知屏一个交代,为何反怪知屏惹人非议?况知屏虽已出嫁,但我言家诸人,还不至被称为‘外人’吧?”

这是安思郁第二次怼邹阿克将军,被一个小辈还是女流之辈奚落质疑先不说,这女子的丈夫、同为小辈、品阶在自己之下的言子期竟只是将她回护身后,并无阻止之意,邹将军气极,不住指着安思郁怒道,“这里哪配有你这女子说话的份儿?作为女子不好好在家相夫教子,抛头露面极为不齿,还敢在这里对老夫大放厥词?”

平心而论,对于一位战功煊赫的将军,安思郁这样的指摘的确不客气,她本觉失言想要道歉时,却见这将军以她是女子为由言语攻击,方才的愧疚之意早已被抛却九霄云外!正待再辩时,言子期却反将她手在自己手心紧紧回握了一下,阻止了她再继续说下去。

言子期向邹将军深施一礼道:“内子实在莽撞,言语冲撞世伯,子期日后定当严加管教,但……”他直视着邹阿克将军,一字一句道:“内子所言,亦是子期心中所想!”

“你……你……”邹将军又惊又气,原以为言子期会因妻子的不当言辞好言伏软,竟未想到他居然敢如此答话,气的手都要抖起来。而安思郁更是震惊万分!

她虽曾在阿笠口中得知,言子期是一个骨子里护短的人,但却未曾想到,他对她的护短竟到了如此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