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莫辨楮叶(六)

莫辨楮叶(六)

晏奴全身血液凝滞,浸骨凉意顺着脚踝爬上后背,覆盖了酒气翻涌的热,一时间只能听见自己小心将呼吸压进胸腔的动静。

不能、决不能让徐大小姐知道,她的徒弟就在窗外。

他快速镇定下来,紧咬着后槽牙,装作若无其事道:“师尊,雪太大了,我把窗户关上可好?”

徐屿宁的目光依依不舍地从他空无一物的手腕上挪开,眯着眼望向盏中酒,懒懒“嗯”了一声。

得了她的首肯,晏奴才敢有所动作,他努力克制住急切的步伐,来到窗边,遥遥望着树上的少年,仔仔细细地观察少年的神态。

“不过是关个窗户,怎么磨磨蹭蹭的。”

他紧张地回头去看,发现徐屿宁仍旧低头看着酒杯,一头鸦发披散,掩住她的神情。

似乎真的只是单纯地催促一句。

“马上就来。”

晏奴提到嗓子眼的心稍稍放下,用力合上窗户,将少年和风雪一并拦在窗外,在心中描摹了一遍少年的神情,依葫芦画瓢扬起轻巧的笑,坐回徐屿宁身边。

冒牌货?不,只要他成功让徐大小姐认定自己就是她的徒弟,那么树上的少年就会变成冒牌货。

此人没有第一时间出现,发现被人顶替也不争不抢,必定是被某些缘由绊住了手脚。

这是上天给他的第二次机会,他自会牢牢抓住。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徐屿宁右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抓着酒盏晃了晃,盏中酒水跟着旋转,恰好有几滴溅在了晏奴的手背上。

他面不改色地拂去手背上冰冰凉凉的触感,抬眼与徐屿宁对视,答道:“师尊给的东西,我自然贴身放好了。”

徐屿宁表情一定,绷直嘴唇看他。

许是酒壮人胆,晏奴竟刹那间想好了环环相扣的谎言,就算徐屿宁逼问,他也能迅速圆上上一个谎。

谁料,她忽然放开眉头,展颜笑开。

剪水双瞳弯弯,凤梢勾勒的凌厉线条折进双眼皮褶里,削弱了拒人于千里的傲慢,柔软笑意像汩汩初春雪水滑进人心窝里,让人挪不开眼。

一时晃神,晏奴手边的酒盏不慎被打翻,酒水尽数洒在他手上,贴身的窄袖也被酒渍浸深颜色。

他有些慌张地低头,发现桌上一壶酒已经见底,全进了徐屿宁的肚子。

眼前美人忽然伸手捧住他的脸,逼迫他抬头,自己却凝着目光,专注地盯着某处——

晏奴心绪百转千回:她看的是自己脸上那道伤疤。

可是方才瞧见的少年脸上,并没有这样一道疤。

他福至心灵,放轻声线,问道:“师尊……想要我治好这道疤吗?”

……

仍是那棵常青树上,晏时摇着折扇,望着那扇紧闭的窗户若有所思。

【宿主,关了窗户你什么也看不见,与其坐在这儿发呆,不如直接破门而入!】系统痛心疾首道。

他瘦削修长的手指轻轻敲着扇骨,语气听不出起伏:“若师尊知道了我是男身,会有惩罚吗?”

【会,所以请宿主不要泄露身份。】

“但是她已经知道了。”他朝东厢房扬了扬下巴,“那个‘我’穿的是男装,还是师尊准备的。”

【……】系统沉默了。

“惩罚是什么?”他接着问。

【滋……滋……系统自查中……】

系统忽然传出刺耳的错音,最后归于平静。

【主系统正在商酌惩罚,请宿主在此期间尽力弥补。】

晏时扯了下嘴角,不太在意系统口中的惩罚,总归他的攻略任务尚未完成,不会丢了性命。

他现在更好奇的是,徐屿宁知道时,究竟是什么反应?

那个“他”又做了什么,让她平静地接受了这件事?

朔风轻拍窗棂,薄薄的窗户纸上糊满雪花,屋内的暖黄烛光将雪粒染成淡橘色。

再想往里细看,却是什么也瞧不见了。

目光转向光线浅浅变淡的天际,晏时目送残阳穿梭在云间,待软和霞光由紫转黄,变得朦胧又迷离,他便活动了下手腕,轻而易举翻出围墙。

【你不守着攻略对象吗?】

“兄长让我早点回家,明日再来罢。”他哂笑一声,“师尊就在这儿住着,又不会跑。你急什么?”

【你的兄长是假的。】系统善意提醒,【幻境里只有攻略对象是真的。】

此话一出,晏时的眸色沉下来,不大明显的怒意转瞬即逝,但很快,又变回了那位永远嘴角噙笑的贵公子。

“你又不在局中,如何知晓没有其他真实的存在?”

……

“我同你约定过时间,你忘了?”

徐屿宁眼中划过一抹兴味,她指腹轻轻摩擦着晏奴脸上的伤疤,从凹凸不平的起点一直抚摸到狰狞的尾端。

这道疤一看便有许多个年头了。

“手,伸出来。”

晏奴不明就里,乖乖伸手。

掌心向上摊开,一道贯穿手掌的伤疤毫无遮拦地暴露在空气中。

望着那道疤,徐屿宁畅快地笑起来,自顾自地与他击掌,伴着清脆的巴掌声,她笑着问:“疼吗?”

对方理所当然的神情让晏奴心里有了底,他眉心微动,目光静静停驻在徐屿宁身上,动作极轻地摇头:“不疼。”

闻言,徐屿宁笑得更厉害了,像一株风中乱颤的芍药花,直笑得人手足无措。

“这是你我师徒第二次见面。”等笑够了,她整理好表情,和蔼地拉着他的手道,“我还不知晓你叫什么?”

晏奴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按捺住心头狂喜。他只觉自己变成了火炉上烧开的沸水,不断冒着气泡,欣喜若狂的情绪即将溢出来。

直到余光瞥见酒盏,他才冷静下来,惊觉背后的试探意味,冷汗后知后觉冒出来。

那丫鬟称呼他为“晏公子”,徐屿宁怎么会不知晓徒弟的名字?

这是在诈他。

他任凭徐屿宁拉着自己的手,心绷得紧紧的,面上乖顺道:“过往皆已矣,师尊……能否为我改名?”

太拙劣了。

徐屿宁纳罕地瞧着他,反省自己先前怎么没看出端倪。

是因为先前的荒唐梦先入为主认定晏时在幻境中会是奴隶,也是因为幻境中通常不会有两张一样的脸。

直到她听见了屋外传来的系统音,才发现自个儿认错了人。

这事儿变得更奇怪了。

若是担心她追究环境外的事,寻了这样一个替死鬼也就罢了,可很显然,这替死鬼对一切都不知情。

竟只是个意外吗?

这可是幻境,徐屿宁才不信会有什么意外。既然有真假晏时,那想必也有一位真正的徐大小姐不知所踪。

不明为何,她十分笃定那位徐大小姐在晏时那儿。

晏时会在哪儿?答案不言而喻了。徐屿宁揉了揉额角,颇为头疼地看着眼前这个意外。

虽然是个乌龙,但是买都买回来了,总不能扔下不管吧?

“品品这酒。”她亲自为对方斟了一杯酒,慢慢回忆着与眼前人遇见时的细节,迟疑道,“你叫……晏奴?”

清润的酒水在一瞬间变得涩口,晏奴艰难地吞下这口带了羞辱意味的刀子,笑着应:“对。”

还是被发现了。

他木然地坐在圆凳上,失去了与之对视的勇气,垂眸敛去眼底一片死寂,就连虚伪的笑容也难以维持,上扬的嘴角一点一点垮下来。

冷冷的声线往耳畔钻,分明是清脆悦耳的嗓音,此刻却比乐坊锈得最厉害的筝声还要折磨人。

“以后别叫我师尊了。”

果然。

他绝望地闭上眼睛,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在徐屿宁说话的间隙,他仿佛又回到了被绳索捆着脖子,被各家权贵挑来选去的日子。

抬头望见的永远是那片有棱有角、雾蒙蒙的天空,脚下踩的永远是不知冲刷过多少具尸体的脏水。

因为卖不出去,鞭子一次又一次落在他身上,奴隶贩子的谩骂从未停歇。

鼻尖似乎又闻见了官家小姐身上惯用的甜腻香膏,腹内翻江倒海,激起阵阵作呕的欲望。

偷得两日优渥,又要被打回原形了。

晏奴垂在身侧的手摩擦着柔软细腻的布料,不断在脑中想象徐屿宁会说什么。

让他立刻把衣服脱下来?不是没有过,曾有一个官家小姐要他扒光衣服在地上爬两圈,他不肯依,发狠咬下对方小指上的一层皮,为此被打得半死不活,没了半条命。

亲自采买奴隶的小姐们无非就两个目的:来寻乐子快活、或是折磨奴隶发泄心中郁气。

仙山的修士自然看不起他一身脏,但他吃了熊心豹子胆,顶了修士之徒的位置,自然也会恼羞成怒的修士惩罚。

会用术法将他抽筋扒皮吗?

正这般想着,就听见徐屿宁再次开口:

“我不赶你走,你就在这儿安心住下吧。”

晏奴心中所有极端的猜想在一瞬间破碎化灰,他愣怔片刻,似是不太明白,小心翼翼地抬起头,长睫不受控地疯狂颤抖,正如他心中剧烈的震动。

“我有徒弟了,再收一个也力不从心,你就唤我一声小姐吧。”徐屿宁笑意晏晏,将心底的愧疚怜悯化为行动,“日后吃穿自然不会亏待你,你可有什么想学的?我也可以一并教你。”

在那一刻,晏奴的心就像一床被子遇上梅雨季,被濡湿得彻底,不断向下坠水珠。

他喉头发紧,突然后撤一步,像曾经他无数次鄙夷蔑视的其他奴隶一样,感激涕零地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

“……是,谢谢小姐。”

作者有话要说:不要嫌晏奴戏份多orz他后面可有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