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计划

他持起念珠,慢慢地转动。

宋远的后背已然汗湿。

本朝钦天监本是可有可无的部署,甚至几度都面临被取缔的下场。

是国师的出现,才让钦天监在朝堂之中有了一席之地。

若是没了国师,宋远根本不敢想他会落到怎样的地步!

站在高位久了,谁愿意再跌回泥地里仰望他人?

他跪在地上不敢再多开口,生怕打破面前这人沉冷的静默,会迎来更可怕的惩罚。

也不知跪了多久。

忽而听到韩经年道,“我知晓了,宋大人请回吧。”

宋远浑身一颤,“国师……”

韩经年却已闭上眼,成了那个端坐佛前无情无绪的冰冷佛陀。

宋远顿了顿,片刻后,颤巍巍地爬起来。

又看了眼不说话的无机,转过身,步履蹒跚地走了出去。

韩经年慢慢转着手中念珠,静眸深寒。

书架后,走出一人来,看了眼宋远离去的方向,低声道,“赵庭雨连番动作,留之恐有后患,是否……”

那声音阴森沙哑,如一把卷刃的刀,在地面划出刺耳又钝冷的声响。

韩经年抬头,面色幽凉,刚要开口。

书房外,忽而传来一声女子娇笑。

“不许跑!那是我的!”

“哈哈哈!仙女姐姐,你来追我呀!”

幽寒颜色微顿。

片刻后,淡声传来,“先不急,让暗者查一查赵庭雨身后还有何人。”

书架后的人却站在那里没动。

倏地冷笑一声,“国师,莫不是无上佛做久了,真当自己是个慈悲为怀的尊者了吧?”

话音里一股杀意径直袭来。

韩经年却依旧端坐如石,连眉眼都未曾动一下。

那人看着他,眼底凶狠不掩,“别忘了你答应我的!”

说完,身形一闪,不见踪迹。

桌案旁,袅袅檀香绕了一个曲,又慢慢升腾起来。

无机转脸,透过窗户,看到院子里,那满身花色的女孩儿,欢笑着跑过。

转着念珠的手,慢慢地停了下来。

方才顷刻似有涟漪的心,再次落入一片平静无波之中。

他已是堕魔,何能贪尘寰?

慢慢闭上眼,无声念,“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降伏其心……”

“国师!”

忽而近前传来一声娇软笑呼。

口中念语骤停,韩经年缓缓睁眼,侧过头,便见。

敞开的月窗外,少女趴在窗棱上,朝他晃了晃手里的花枝,高声道,“你瞧,这个好不好看?换到花瓶里,好不好?”

明眸皓齿,笑颜如花。

一双眼,清澈透莹。

“好不好呀?”她又往上凑了凑。

暗色自脚底褪去,心湖里探出的魔意无声沉底。

他转了转手里的念珠,垂眸,开口。

“好。”

……

另一头。

帽儿胡同。

柳儿送走来客后,左右看了看,便‘砰’地一声关上了宅门。

匆匆走回内院,来回转了好几圈,似在迟疑。

就见一个小厮过来,恶狠狠地问:“方才是何人?”

柳儿浑身一抖,忙道,“快去给宫里的老爷传话,就说有人查到家里来了!”

小厮神色一变,忙从后门跑了出去。

柳儿站在院子里,面色渐渐发白。

正不知所措时,忽而宅门又被敲响。

她吓了一跳,小心地走过去,打开门一瞧。

一个面皮黝黑高大威武之人站在外头。

……

京城某座深宅大院中。

黄启福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道,“侯爷,您也知道,柳儿那是奴才从百花馆里买来的,断没有强逼的道理。可那人却非说奴婢是强逼的柳儿,还说了要带人来抓奴婢。”

说着,又看向对面背对着他站的人,“奴婢被抓也没什么,只是,若奴婢这一走,内务府总管的位子还不知要落到什么不知好歹的人手里。若是不为侯爷用的顺手,奴才真是万死也难辞其咎啊!”

背对着他站着的人没说话,倒是旁边又走出来一个年轻人。

面目清隽,儒雅文秀。

正是令无数闺中女子梦中难忘的世家弟子第一人——文敬之!

他笑着伸手扶起黄启福,温声道,“黄总管不必惊慌,你那宅子的事,我父亲早已知悉。”

黄启福顿时松了一口气,又小心地看了眼那依旧没回头的中年男子,赔笑,“那世子,您看奴才这事……”

“一个守皇门的而已,还不至于敢动你。可知他背后是何人?”那中年男子转过身来。

露出一张与文敬之有着五六分相似的脸,不过眉宇紧拧,面露几分刻薄之相。

正是当今太后之侄,诚亲侯,文宇亭。

黄启福忙道,“听说……他跟长乐宫里的掌事太监王万全交好。”

“长乐宫?”

旁边的文敬之一惊,“难道是秋阳……”说着,看向文宇亭,“父亲,莫不是秋阳察觉到了什么?”

文宇亭却面露不满地斥道,“她能察觉什么?蠢笨无知的女子罢了,多半是听了谁的怂恿。”

听到文宇亭这样羞辱夏晚安,文景略皱了下眉,却没说什么。

文宇亭又看向黄启福,“你近来可有做什么招摇之事?惹了那太监?”

黄启福想了想,谨慎道,“奴婢自问素来办事妥帖,不过身居内务府总管,嫉妒奴婢的自然也不少,这王万全从前就是个睚眦必报又惯嫉恨旁人的恶毒性子,说不准是奴才哪里招了他的眼……”

没说完,却见文宇亭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这样的人,留在那蠢丫头身边也是个祸根,正好趁此机会拿了吧!”

黄启福一惊。

就听文宇亭道,“你这样……”

文景在旁边默默地听着,想起夏晚安最近对自己的冷淡,没再开口。

……

如此又过了数日。

这一天,无机晨起,走出寝殿,就见素来都是要到日上三竿才会出现的夏晚安,居然拎着把剪子在懒懒散散地剪飞云宫一角的忍冬青。

而她的身旁,一个面生的小内侍,正将一个物事塞进她手里。

他收回视线,正要朝另外一头走去,却听身后传来这几日不知听了多少次的娇笑软呼。

“国师,您起了呀?”

韩经年顿了下,抬眸,就见小女孩儿站在那被剪的七零八落的树枝前,朝他展颜欢笑。

他看了一眼,再次转过脸,朝前走去。

身后,夏晚安却跑了过来,笑眯眯地追在他身后问:“国师,您今早是练剑还是坐禅?我给您奉茶?您要喝什么?雾里青?毛峰?还是雪顶含萃?”

走在旁边的元一嘴角抽了抽,“奉茶的事儿无需你……”

“坐禅,奉雨前龙井来。”

“好的!”脆脆应声,“您等着啊!”

后头,元一再次抽了抽嘴角。

……

夏晚安本来这大清早地从长乐宫赶来,是因为她自打进了这飞云宫,就没有个能跟他长久独处的机会。

想赶着早些,能不能跟他独坐一会儿,聊聊天,问问他的伤有没有好些之类的。

谁知,她那茶才泡好,准备送去呢。

那边元一居然通报,大理寺卿陈海求见!

陈海可是见过夏晚安的,为怕暴露身份,夏晚安这茶也就没法送了,只能让小椅子给端了进去。

一边撇嘴,一边又偷偷地朝书房里头悄悄地看了眼。

这飞云宫从早上到夜里,出入的人几乎没停过!

听小椅子说,有时候夜里都过了亥时,国师的寝殿里还挑着灯呢!

夏晚安听着都替他觉得累。

这么一个国师,要处理的事务竟然不比父皇的少!

不过,她这几天观察着这些来来往往的大臣,倒是也渐渐地摸出点门道来——往来的这些朝臣里头,最低的可都有从三品啊!

看来大和尚在朝中不仅地位不低,而且权力也不小。

既如此,便证明父皇对他是有足够信任的,可为何……还想以美人计破他色戒呢?

而书房中。

韩经年扫了眼奉茶的小椅子,目色静冷地收回视线。

饮了一口手中的茶,忽而就顿住。

接着就听对面的陈海叹了声,“好茶!”

他扫了眼手边的茶壶,见陈海再次举起茶盏,忽而开口,“以陛下之意,如今南方蝗灾才过,户部几次上报国库不丰,可底下这些贪墨舞弊之人太多,陈大人还当尽心查办才是。”

陈海送到嘴边的茶立时放下,忙讪笑,“国师说得极是!”

他应了一声,再次端起茶盏。

又听韩经年道,“太子不日将会回朝,届时太子大婚、受封赏,都是用银子的地方。到时国库不足,只怕陈大人再无此时悠闲。”

陈海顿时傻眼,茶也不敢悠闲地喝了,眼巴巴地看向无机,“可这国库……不是户部的事儿么?”

韩经年扫了眼那被他放下的茶盏,淡淡道,“陛下仁慈,不与民重税,如此一来,银子不够使也是必然。然而,我大玥朝近年来国泰民安,断没有银子短缺的道理。那么,这些银子去哪儿了?陛下心里当真不清楚么?”

陈海只觉头顶当即如同被重棍子给狠狠敲了一下,脑袋顿时就清醒了!

“您的意思是说,陛下今日对下官大怒,就是因为下官没有帮陛下……”

话没说尽,却已经够明白了。

大理寺卿是管什么的?重案要案之地。

若是能够逮住一个大硕鼠,那国库可不就等着大大丰盈了么?

难怪陛下今日早朝时差点指着他鼻子骂他无能了!

陈海冷汗涔涔,可又为难起来,“下官也不是不想办实事,实在是……”

他瞄了瞄韩经年,赔笑,“这舞弊之错,就差个开口,其后势力错综复杂,贸然查下,只怕……”

韩经年垂眸,端起茶盏,慢慢饮了一口,道,“陈大人只需记得,一旦缝隙崩开,便要狠狠切之入腹就是。”

陈海顿时神色一凛。

又听韩经年冷冰冰地说道,“陈大人是大玥朝的官,当为大玥朝做些实事。陈大人,可明白我的意思么?”

陈海被那一双无起无伏的眼一看,顿时如同十二月的雪水兜头淋下!

冻得他浑身一个惊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