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顿饭,姜豆吃的十分拘谨,简直称得上蹑手蹑脚贼眉鼠眼,和孟淮实在太久没见,最开始肾上腺素的狂轰乱炸后,剩下的就是现在的茫然无措。
孟淮从上学起都不是个话多的人,从前一直都是她在旁边不停的讲,他安静的听,偶尔会插几句嘴,证明自己确实在听。
她曾在孟淮了无音讯的五年里,无数次的幻想过这个场景,现如今,他就坐在自己的对面,安安静静的吃饭,反而让人不敢相信。
因为真的太梦幻了。
她不知所措的低下头,看着牛仔裤上的污垢,伸手扣了扣,鼻腔忽然涌上热流。
吸了吸鼻子,立即有温热的液体滴在裤子上,姜豆以为自己又哭了,揉了揉眼睛,不是眼泪。
定睛一看,是血。
欸?
伸手手忙脚乱去抽纸巾,孟淮已经起身过来,抢先一步用纸巾按住了她的鼻子。
“你流鼻血了。”他说道。
他的手指修长,骨骼分明,带着淡淡的烟味,另一只手掌心贴着她的后脑,慢慢仰头。
“我看出来了,你说我是不是留了什么后遗症?”
姜豆有点紧张,漆黑的眼珠子滴溜溜乱转,“白血病?还是什么其他疑难杂症?”
“不会。”
粗粝的指腹轻按过她的眼角,孟淮视线有片刻停顿,迅速收回手指,嗓音很轻,“除了轻微贫血。”
“贫血还流鼻血吗?”
“也不是不可能。”他笑着。
姜豆一脸惊恐,“我怎么感觉你在骗我。”
“没骗你。”
孟淮垂眼,认真看着她的眼睛,“体检报告我看过了,你非常健康。”
缅怀过去的伤感被鼻子蹿出来的血条打断,姜豆是个惜命的人,回去的路上,絮絮叨叨的念着,“就算病了也不怕,我买了很多保险。”
“买这么多保险做什么?”
姜豆喜滋滋的掰着手指头算,随口答了句,“因为我贪生怕死呀!”
孟淮许久没有说话,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有些发抖,抿紧的唇同指节一起泛白。
红灯闪烁几下转为绿灯,他仍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耳边鸣笛声一片,姜豆狐疑看过去,这才见他面色苍白,不由伸手碰了碰他,“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孟淮像是一下反应过来,说了声对不起。
“你到底怎么了?”
“我没关系。”
他的视线落在她脸上,很快挪开,眼睛微微闪烁,声音很轻,却十分认真。
“你不会死。”
他说完这话,姜豆觉得自己是虐文里快嗝屁的女主,莫名惊悚起来,瞪着圆眼看了一会儿,发觉他没有再开口的打算,兀自窝在座椅上唉声叹气。
小绵羊报废了,刚买三个月不到,今天还请了假,估摸会扣她全勤。
本以为孟淮会直接送她回家,毕竟刚才她可是事无巨细的说了家庭住址,谁知道他转了个弯,拐到一家大型超市的地下停车场。
她诧异看过去,孟淮和她解释,说要买点东西。
“你一声不吭翘班这么久,这都没关系?”
“我请过假了。”孟淮解释道:“在医院的时候,不是翘班,下午回去。”
这个话题顺带聊起了工作,姜豆忍不住吐槽,工作如何如何难,老板如何如何严厉。
孟淮安静的听,时不时从货架上拎出两包刚巧对姜豆口味的零食丢进购物车,姜豆说到一半住了嘴,黑亮的眼珠子眨巴眨巴看着他,“我说这么多,你会不会烦?”
“不会。”
姜豆放下心来,继续碎碎念,“万恶的资本主义,奴隶制的社会,我快被压榨的骨头都成渣了,气都喘不顺,特别我们那个老板,简直就是个大太监,周扒皮!”
这话说的愤愤然,惹的旁人多看,冷不丁听见有人叫她,“姜豆?”
她看过去,见上段话中的自家老板站在距离自己三四米的位置,正偏头看着她。
真是妙蛙种子吃着妙脆角进了米奇妙妙屋——妙到家了!
“周总!!”
林申驰轻咦,挑了下眉,“哪个周总?周扒皮?”
姜豆脸皮连带头皮一块麻了,同手同脚的走过去,垂着脑袋,“老板。”
“今天请假了啊,我记得说是车祸。”
林申驰目光扫过孟淮,不动声色的应了声,“逛个超市都能遇见,还真是巧。”
“啊,是挺巧的。”
林申驰挑眉。
姜豆反应过来,面红耳赤的解释,“老板,我不是找理由,我真的出车祸了。”
边说边撸袖子给他看处理好的擦伤。
林申驰眼睛落在她的胳膊,停留了一瞬,刚想说话,孟淮开了口,“姜豆,走吧。”
姜豆扭头看了看他,声音小下来,“老板,不好意思啊,我得先走了。”
林申驰淡瞥了她一眼,没吭声,转身走了。
看样子挺不高兴的。
也是,被人骂成这样,确实不会高兴到哪去。
姜豆撇撇嘴,恨不能抽自己嘴巴子,说领导坏话被当场抓包,该,让你嘴欠!
孟淮开车送她回去,临下车时把一大兜子零食全给了她,自己留了一瓶苏打水。
她不肯收,他直接拎下车放在她脚边,“不沉,自己拎上去,我还有点事,要赶快回去。”
他神情严肃,姜豆下意识应了声,才看见他的表情有所缓和。
孟淮定定的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问道:“可以拥抱一下吗?”
姜豆吓一跳,啊了声,发现他敛着眉眼,表情十分认真,并不像逗她。
她点了点头。
迎着他张开的双臂,身体瞬间被束缚进一个有力的怀抱,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充斥鼻腔,被一只手贴着脑后按在怀里,她僵了僵,感到久违的,心重新放回肚子里的安心。
伸手回抱住他,一下感觉到他浑身紧绷的肌肉。
“姜豆,真的很对不起。”
孟淮喃喃,似是确定了她的存在,感受到体温,手指不自觉紧缩,汗毛根根竖起,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久违了。
那一刻,时光之河仿佛再次回到从前,定格她第一次见到孟淮,以及最后一次的场景。
五年前与五年后双双重叠在一起,当初的少年已经成长蜕变成沉稳的样子。
姜豆一下红了眼,闷头抵在他怀里,眼泪滚烫。
她紧紧拽着他的衣角,从小声啜泣到崩溃大哭。
“孟淮,奶奶不在了你知道吗,她唠唠叨叨的想要见你,可你怎么一次都没来见过她。”
“我每年都会去看孟叔叔和孟奶奶,我从来没有忘记他们。”
“孟淮,你走了好久,你为什么才回来……”
“孟淮,你的家没了。”
“孟淮,幸好你还活着。”
其实有些人从生下来起,就是没有家的。
姜豆生下来是有家的,可惜她记忆不深,记不得那是怎样的家,也记不得父亲,对母亲倒是有一点点印象,那就是被遗弃的那天,母亲给她买的那串冰糖葫芦。
那年她只有四岁,正如许多狗血电视剧里的桥段一 样,无奈的母亲把孩子丢弃在公园,流着眼泪狠心的迈步离开,如果是八点档的温情剧里,一定还会下着大雨。
事实上,那日风和日丽,母亲给她买了一串冰糖葫芦,“ 如果有人收留你,你要听话,如果没有——”
她指着公园对面的街角,“那里有家孤儿院,一定会收留你的。”
姜豆茫然的看着街对面。
“听懂了吗?”
她连忙点头。
母亲满意的拍了拍她的头,毫不犹豫的转身走了。
那是姜豆最后一次看到她,也是最后一次感受到母亲手掌的温度,并没有感到温暖,反而让她下意识的瑟缩一下。
她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久到夜幕降临,原本热闹的公园变得安静,她才活动着麻木的身体,慢慢蹲下身,把冰糖葫芦凑在嘴边,轻轻咬了一口。
已经有些化了,微黄的糖浆开始粘牙,混合着山楂的酸甜。
姜豆流着口水,很快吃完了,直到竹签上残留的糖浆也被舔的一干二净,这才意犹未尽的咂咂嘴。
然后,她站起身,慢慢走向对面的街角,天已经完全黑了,这是一个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环境,姜豆很害怕,但却没有哭。
福利院坐落在一栋三层高的破旧小楼,铁门生了锈 ,门口的木牌写着几个斑驳脱落的字体,有小孩子的欢笑声传出来,夹杂着饭菜的香味。
姜豆抓着铁栅栏,把脸贴在缝隙处,使劲去嗅院子里的饭菜香味,两根小辫无精打采的耷拉着。
很快有小孩子发现了她,登时引起连锁反应,一群小孩子大呼小叫的跑进小楼,小一些的孩子也跌跌撞撞的跟在身后。
孤儿院生满铁锈的大门吱呀吱呀打开,姜豆被带领着迈进小楼,迈进了她日后的家。
当时的那个年代,像她这种被遗弃的孩子不在少数,大多都是又哭又闹,可姜豆没有哭,她极快的适应了孤儿院的生活,适应着新生活。
她记得第一个新年夜,晚上吃过饭,大家围坐在一起,看着老旧电视机里的春晚,矮小的木桌上,堆放着一些橘子糖果和花生。
橘子是酸的,掰开一瓣放在嘴里,整个脸都会皱在一起,大家被逗的哈哈大笑。
糖果甜甜的很好吃,是年前院长买回来的,在一大群孩子充满希望的眼睛里,他们被允许每人尝了一块。
姜豆吃过后,砸吧着嘴,意犹未尽,更加期盼着新年到来。
大家守在一起跨年,年纪小的孩子困成一团,东倒西歪的靠在一起,姜豆不觉得困,端坐在小板凳上,手里紧紧攥着糖果,似乎是舍不得吃。
那天晚上,院长在教他们唱歌,他轻轻唱着。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
姜豆很认真很认真的听,在这个时候,她忽然想起她的母亲,从前母亲为数不多牵着她的时候,那干燥的,温暖的掌心。
她的面容已经有些模糊了,姜豆努力的想,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才过了这么短的时间,她怎么就忘记了呢。
姜豆忽然很惶恐,懊恼将新年的喜悦迅速冲散。
院长的歌声依然回荡在小楼破旧的房间。
“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院长停了下来,因为跨年的钟声即将响起,电视上的春晚主持人笑容洋溢,开始倒计时。
钟声响起,在新年到来时,在一片欢声笑语的热闹中,姜豆蜷起身体,缩成小小的一团。
新年快乐,妈妈。
第一次见到孟淮时,姜豆是从福利院怯生生露头出来的孩子,瘦瘦小小,巴掌大的小脸,眼睛特别大,干净的一望到底,惶恐不安的面对着新校园的新环境。
她和几个同龄孩子一起,从福利院附近的小学转学到市里中学,院长的话语仍然在耳畔响起:姜豆,你长大了,应该接受更好的教育,去城里吧。
她固执的摇头不肯,院长摸着她的脑袋,叹着气轻声细语的安慰,“不要害怕,还记得孟淮吗?”
“他也在学校。”
只这一句话,让她在无穷无尽的惶恐中,掺杂了一丝期待。
捐助福利院的人大都是社会各类人士,其中有一个人是院长的朋友,很少捐钱,但捐的都是实实在在用到的东西。
温暖的棉被,冬衣,鞋子,文具和课本。
在一整箱崭新的课本中,最底下静静躺着一本旧课本,虽然被小心保存,也很明显是被人用过的。
孩子们捧着崭新的课本,蹦蹦跳跳的四处乱窜,只有姜豆蹲在地上,拾起被遗落的旧课本。
封面上写着两个漂亮的字,孟淮。
每一页都写满了各种注解,字迹工整内容详细,那是个极其细心的人。
从那天以后,孟淮所有捐赠的旧课本,都会出现在姜豆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