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千烛扯下贴在棠谙颈后的符纸,快速道:“我们被鬼修暗算,进了鬼域。千万记住,你是棠谙。”
他的尾音刚落,棠谙便被一股巨大吸力拉入婚轿,盖头罩在头顶,眼前一片暗红。
轿外送嫁声萦绕在耳边,棠谙心中默念裴千烛的话,我是棠谙,棠谙......
“咕咚”
有什么东西滚到棠谙脚边,她还来不及看清,便被一道调子怪异的女声打断。
“茉娘,该下轿了。”
棠谙看着眼前形如鸡爪的手,硬着头皮牵上去。这次,她用余光瞥见了那东西,是个腌菜罐子。
檐下少女,罐中婴孩,棠谙一下清醒过来,她终于找回了记忆,也找回了她自己。
棠谙一把掀起盖头,随意丢在地上。她将那只伸进来的手晾在一边,弯腰捡起地上陶罐。
棠谙啧了一声,她原以为造出幻境的东西,不会那么用心准备道具。但根据她替人下葬的经验,罐中□□的确是骨灰。在棠谙看来,鬼域便是幻境。
干瘦爪子似乎等得不耐烦,十指成勾,想要抓住棠谙。棠谙侧身躲过,将陶罐开口朝向那只手,成功地将手,套入罐中。
“啊——”轿外人发出凄厉□□,接触到骨灰的地方,一寸寸绽开,血肉脱落,顷刻间露出白骨。
棠谙重新坐回原处,翘着腿,等人来请。传闻厉鬼若想缠上活人,便会千方百计将自己的骨灰,送到那人手上。而厉鬼的骨灰,自然能够降住小鬼。
只是有一点棠谙不明白,陶罐中装的究竟是谁?早夭的孩子烧不出那些量,分明是个成人。也罢,总归是被她给扬了。
“茉娘……”
湿腻腻的呢喃声,在棠谙耳边响起,后颈被一只阴冷大掌摩挲着,棠谙看着洒落满地的骨灰,自行归入罐中,心里啧啧称奇。
“我不是茉娘,你认错人了。还有,少拿脏手碰我。”
棠谙将手指放入口中,准备咬破取血,是什么道行的厉鬼,总要试一试才知道。
“会疼……”
那只厉鬼取出棠谙手指,动作轻柔却力大无比,让棠谙无法抗拒。他将指尖置于嘴边,轻轻吹气,似乎想帮棠谙驱散,莫须有的痛意。
棠谙只觉得,自己那根手指,快要冻成冰块。她试着抽出手,却纹丝不动。棠谙向来能伸能曲,她换上一副谄媚面孔,娇娇柔柔地对身后厉鬼道:
“你这冤家可快些撒手,若叫人看见,茉娘还怎么做人呀。”
说完,还将头撇向一边,露出一截易折细颈,委屈地呜咽起来。棠谙察觉手上桎梏消失,心中暗喜,准备打他个措手不及。
“呜”一道气声从棠谙胸腔中挤出,她瞪大眼睛,不敢置信。
棠谙被厉鬼紧紧锁在怀中,无法动弹。冷气源源不断传来,她气得咬牙切齿,竟生出要与厉鬼同归于尽的念头来。
“娘子——你在哪?娘子——”
一道憨厚呼喊声从远方传来。红色的轿厢,如一滩烂泥软倒在地,陶罐、枯手皆消失不见。天光乍现,花卉芬芳扑鼻,棠谙站在花丛中央。
“大少爷,茉夫人只是您的妾,不可称呼为娘子。”丫鬟秀云在一旁提点。
“哦,妾,我的妾,嘿嘿嘿……”
眼见着那两道声音越来越近,棠谙忍不住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松手?”前有明面上的夫君,后有不知哪里来的野鬼,这让棠谙很难办。
“呵,傻子。”
厉鬼似乎很瞧不起大少爷,他遮住棠谙望向那两人的眼,扳过她的肩,让棠谙看向自己。
“你做什么......裴千烛?你发什么癫,装神弄鬼来吓我!”
棠谙这时才看清厉鬼面容,他竟然与裴千烛生得一模一样。但棠谙冷静下来细瞧,又觉得他不可能是裴千烛。
“裴千烛?男人的名字吗?茉娘,你将我认作谁了?”
有着裴千烛面孔的厉鬼对此极为不满,他抬手摩挲棠谙的脸颊,嘴角勾起醉人弧度,笑意却不达眼底。
棠谙的腰被结实手臂箍得生疼,裴千烛随手摘下一朵艳红牡丹,簪在她鬓边,冰冷嘴唇凑近耳孔,语气缠绵道:
“傻子来了,猜猜看,他会不会发现自己娶来冲喜的妾,正与别的男人纠缠不清呢?”
棠谙余光瞥见那抹,挤进她视野的红,红得纯粹,红得像血。她忽然笑了,攥着那厉鬼衣领,贴在他高挺鼻尖前道:“若要沉塘,也是你我一起。何况,是你先缠上我的。”
厉鬼听见这话,阴郁神情裂出一丝错愕,他将怀中人搂得更紧。
“咦?我的妾,你为什么站得这样笔直,好像话本子里说的僵尸,嘿嘿。”
大少爷拍着手寻过来,他在棠谙四周左看右看,仿佛发现了新鲜玩意儿。
“大少爷,不可说活人是僵尸,老太太不喜这晦气话。”丫鬟秀云跟着跑过来,擦了擦头上的汗,再次纠正道。
“老太太老太太,你成天就只会拿老太太来管我,我这么说不行,那么说也不行,如此看来,我还是不要说话好了。”
饶是痴傻憨厚的大少爷,也忍受不住秀云三番五次的劝告,他发起小孩脾气,回怼过去。
秀云素日里习惯了居高临下,管着大少爷,却没想到,他竟然敢对自己这个主母身边人发脾气。
但眼见着大少爷做了个拉紧双唇的动作,便一言不发,秀云心中有些慌乱,若是主母问起来,她不好交差。
她看着仍然直挺挺站在那里的棠谙,灵机一动,“茉夫人,您好端端那样站着做什么。这不,惊着了大少爷,害得他不会说话。若是主母问起来,我也只能如实相告了。”
棠谙此时仍被厉鬼压在怀中,但她发现,原来这些人看不见厉鬼,难怪他这样肆无忌惮。她听出秀云话中深意,竟是想让自己来背锅。
这一个个,是人是鬼都来找不痛快。棠谙的脸彻底阴沉下来,她掐着厉鬼的腰,推开他,厉鬼似乎察觉到她的不快,竟然乖乖放手。
棠谙转身对着那低头练闭口禅的傻子道:“你不愿再开口说话?”
大少爷看也没看棠谙,将头点得一顿一顿。
棠谙抱起双臂,轻声笑起来,那笑容比鬓边牡丹花都要娇媚。她抬着下巴对秀云说:
“看见了吧,大少爷只是想做一个沉稳之人罢了。这你也要将其误认为鬼神作乱,上报到主母那去?我们可没看见什么鬼,难不成只有你那双眼睛能够通鬼?”
“我只是说你将大少爷惊住,哪里提到了鬼?”秀云张口狡辩,但她很快捂紧嘴,狠狠剜了一眼棠谙后,朝前方恭敬行礼。
“实在抱歉,扰了各位雅兴。”这人的嗓音好听极了,又带着淡漠,像是清冷雪水从仙山来。
棠谙却埋着头腹诽,哪来的雅兴,这人是没长眼睛吗?她面带愠色地抬头,愠色却在面上凝固。
那人一袭白衣,衣料有些发旧,但洁净非常。他手中牵着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衬得这人身形更加高大。
棠谙的眼睛在他与厉鬼之间来回打量,不敢置信,但全场似乎只有她一人,有这样的疑惑——两个裴千烛?
厉鬼发觉棠谙在看自己,面上阴郁一下子消散几分,他手指微动,想要触上棠谙的腰,却被棠谙一巴掌打下。
棠谙可没空管厉鬼的心情,她现在脑中一团浆糊。除了周身气质,这两个裴千烛在外貌上完全相同。她分不清谁真谁假,或者,都是假的。
“匡先生,今日也来给小少爷上课吗?”秀云满脸堆笑,对着那位匡先生寒暄道。
“正是,今日要教些诗词,见院子里牡丹开得艳极,于是带着三郎出来逛逛。”
裴千烛面上如常,他看不见厉鬼,此番也是特意寻到院中,来见棠谙的。
“的确是个散心的好地方,秀云,你且将大少爷带去走走,指不定心情舒畅,便肯讲话了。”
棠谙收到裴千烛的眼神暗示,开口将秀云支走,作势要离开。
在外人面前,秀云即使心中不愿,也要对棠谙装得客气。她点头称是,将大少爷拉走,省得在裴千烛面前,丢了他们家的脸。
棠谙饶了一圈,又寻到裴千烛身边。此时,裴千烛身边孩童不见了身影,厉鬼也不知是何时消失。
“他走了吗?”裴千烛率先开口。
“谁?”棠谙听不明白。
“我也不知道是谁,只是在院子里时,察觉出一股很熟悉的怨气。”裴千烛闭上眼,深深吐息后,又睁眼摇头,“现在没有了。”
棠谙抿唇不语,她不知道是否要将厉鬼的存在告诉裴千烛。
“不重要的人。”
裴千烛似乎看出她的疑虑,开口告诉她,不必多想。
“这里是幻境吗?我们要如何出去?”棠谙不再纠结,一心只想破开幻境。
“这里是鬼域,你看到的一切,都并非真实。时间与空间,在这里被切割开,随意排列组合。鬼魂会躲在暗处,将人的神智吓乱后,食取灵气。活人入了鬼域,极易迷失自己,成为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