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谙这才察觉出不对劲,她转身想要离开,却发现来路变得与前方民居一模一样,哪里还有高大围墙的影子。
棠谙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却不小心被脚下突起石砖,绊得摔倒在地。她隐约听见一阵水流声,掌下地面也异常湿润。
棠谙低头看去,冷硬石砖竟在她掌下荡起波纹。她的脸被砖面清晰映出。还好没有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棠谙松了口气。
她撑住地面准备起身,刚挪开手,就发现一只狭长血眼,赫然出现在掌心,转瞬间消失不见,她眨眨眼,觉得多半是自己看错了。
棠谙抬头望向天空,夜幕如墨,仅有黄澄澄的弦月被安在那里,像是有人剪了张烧给死人用的黄表纸,贴在上面。
有什么东西,像蛾子一样扑闪着翅膀,嗡嗡作响,钻进棠谙后领。棠谙浑身发麻,忙扯住衣服抖动,却没有东西落下。
她搓着手臂上被惊出的细小颗粒,随着灯笼指引,继续向前走。
“阿嬷,出巷子的路怎么走呀?”
棠谙走了没多久,就见到一名年迈老妪的身影。那老妪杵着拐杖,右腿空荡荡的,少了半截。左手挎了个竹篮,也不知里面装的什么。
棠谙没多想,她只想赶紧离开这里,便冲上去拍了拍老妪的肩膀,向她问路。
老妪的身子已佝偻得只剩半截,她悠悠转身,扯动那松垮面皮,挤出笑容:“再往前走,往前走就看见了,千万不要回头啊。”
棠谙咬紧下唇,好险才稳住面上表情。老妪的面孔吓得她心颤,半张脸都似被火燎过,蛛网般的疤痕纵横交错。
棠谙谢过老妪,她心想,往前走就能看见路口了。
等等,我好像,从没叫人阿嬷的习惯......
一道婴儿啼哭打断了她的思绪,棠谙被这声音勾起心中怜意,似乎她也是一个爱护婴孩的好母亲。
温柔哼唱声随之响起“毛桃冇开花,爹爹叫我吃发粑。发粑冇上气,爹爹叫我去看戏。”
棠谙看见一名身形矮小的少女,坐在屋檐下,怀中抱着婴儿摇晃双臂。她脚下放了一排腌菜陶罐,让黑洞洞的屋子,有了些人气。
棠谙走到少女面前蹲下,抬手抚摩婴儿的脑袋,熟练接道:“戏冇搭台,爹爹叫我穿新鞋。”
她低头看见一双满是污浊的脚,被阴冷石砖冻得通红。棠谙掖好婴儿崭新的厚被角,抬眼望向那张秀气面庞,继续唱:“新鞋穿不上——”
“咯咯咯”少女不知被什么逗笑,耳孔上穿的茉莉花也跟着晃荡。她盯着棠谙的眼睛,瞳孔又大又黑,接上最后一句:“戏看得不像!哈哈哈,不像!”
“死丫头,你在鬼笑些什么!虎宝都哭了,还不快哄!”屋内传来妇女的怒吼,她将手中菜刀剁得砰砰作响,似乎忙得不可开交。
棠谙这才发现,那婴儿原来还在哭。她看着快急出眼泪的少女,疑惑道:“这是什么?”
“这是我的丈夫呀。”
她又咯咯笑起来,不再管自己哭个不停的丈夫。少女笑得直跺脚,锁链砸地沉闷声响起,棠谙这才看见拴在她右脚腕上的铁锁。
这动静吵醒了屋内的另一个人,那人不满地嘟囔两声,从床上爬起,屋内烛光将他的身影投到巷子里。影子极其高大,他手中抓着一条长绳,在地上甩出啪啪声响。
“不对哦,那是长鞭。”清脆嗓音从头顶洒下。
棠谙惊讶抬头,这少女怎会知晓她心中所想?
可面前哪里有什么少女,只有一张仿佛浸了血的红盖头。长鞭发出的啪啪声越来越大,盖头上也裂出一条条伤痕。
棠谙看见那串洁白茉莉花,在暗红裂缝中闪烁。鲜血从盖头下流出,洒在婴儿幼嫩脸颊上。少女又轻声笑起来,她一把扯开婴儿身上的被子。
“有根子便是命根子,咯咯咯,多脆弱的小根子呀。”
棠谙平静的面庞终于裂开缝隙,抑制不住的惊恐从其间蹿出。
她看见汩汩血液从少女手中喷溅,少女像编络子一般,将手中丈夫拧作麻花,塞进脚下腌菜罐子里。
棠谙脑中一片昏蒙,她的手不受控制,伸出去打开罐子,似乎有人想看看婴儿是否还活着。
“哇——哇——”
陶罐中传来婴儿啼哭声,棠谙的双眼,正好与那对乌溜溜眼珠子对上,哭着的小嘴里,两排森然尖牙宛如锯齿。
“呼......”
棠谙险些被脚下石砖绊倒,刚才不知怎的,竟边走边发呆。她擦了擦额上冷汗,看着天边还没有落下的太阳,有些恍惚。
都怪围墙那边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叫我听得入了迷。棠谙抬手安抚自己怦怦直跳的心,不明白为何会有恐惧涌上心头,分明那头唱的只是儿女情长。
棠谙继续向前走去,她想在天黑前找到裴千烛,尽快走出那段低矮房舍。
不对啊,前方不是精致的双层木楼吗,她怎么会觉得低矮?算了,向前走就是,向前就看见了。棠谙对自己说。
天终究还是暗下来,棠谙走了许久也没看见出口,她想找前方老妪问路。
“阿嬷......”
棠谙伸出去的手顿了顿,忙止住话头。她觉得自己好奇怪,怎么会做出深更半夜,在僻静小巷子里,找老妇人问路的事来。
也不知是人是鬼就敢贸然上前,简直将婆婆的教导忘得一干二净。棠谙收回手,默默拉远与老妪的距离。
“嗬——”拉风箱一般的出气声,在棠谙耳边响起。她僵着脖子,用余光瞥向搭在肩上干枯苍老的手。
民间传说,人身上有三把火,在头顶与两肩,若回头将肩上的火弄灭,鬼魅便能上身。棠谙强忍着没有回头,但那只手死死扣住她的肩膀不放。
棠谙强忍着剧痛,低头看向地面。也不知这里的石砖,为何如此光亮,将身后老妪的模样,完全映照在地上。
棠谙大吃一惊,她猛地抬头向前望,分明那老妪还在前方悠悠慢行。
“往前跑,赶紧跑,莫沉沦。”沙哑嗓音在耳边响起,她从背后狠狠推了棠谙一把。
沉沦什么?棠谙不解,但没有时间给她寻找答案。四周景色突然变幻,两层小楼被挂满帷幔与华丽灯笼,将其装饰得金碧辉煌。
这般美景却让棠谙脊背发凉,因为她透过高楼上大开的窗子,看到了一只手握长鞭的怪物,还有......她自己。
脚下传来水流激荡声,棠谙低头看去,发现石砖消失不见,她如今踩的,是宽阔河面。水中只有一个人的影子,却不是棠谙。
“阿茉,跟爹爹回去吧,哪个姑娘不成亲的?”拿鞭子的怪物,在金灿灿的长廊中劝诱对面少女。
阿茉?棠谙手扶墙壁,透过木制窗户,可以望见半截华丽灯笼,彩色帷幔飘舞,宽阔河流在楼前静默流淌。
棠谙不明白,对面那怪物为什么叫自己阿茉。可怪物似乎等得不耐烦,他逐渐逼近棠谙。眼见着长鞭即将抽到身上,棠谙只能拼命向前跑去。
这条长廊一侧靠着窗户,一侧是镂空栏杆。栏杆后面,有搭台子唱戏的,有摆桌说书的,还有杂耍艺人引得一片叫好声。人群熙熙攘攘,偏就是不往长廊里来。
“话说这红灯巷中,出了桩奇事。”说书人抚尺一拍,将传奇故事娓娓道来。
“牛捕快从村子里,为他还在襁褓中的傻儿子,买回个童养媳。那媳妇儿也是乖顺,亲手把她的小丈夫带大。结果,您猜怎么着?”
“说啊!”“快说!”客人不耐烦地催促。
“结果,那傻儿子口渴,寻到湖里溺死了。牛捕快夫妻俩也再生不出孩子,于是一合计,当晚让那童养媳,将公公认作爹爹,又发卖了出去。”说书人端起茶,一饮而尽。
“这还是人吗?好歹跟他带了这么久孩子,也不知是往哪个火坑里塞。”有人为童养媳抱不平。
“是啊是啊”有人附和。
“话不能这样说,若是你,舍得让外人留下吃自家饭吗?”还有人将自己代入捕快。
“也是......”这下再没人替童养媳说话了。
就没人想过,自己可能不是捕快,而是那童养媳吗?棠谙心中疑惑。
她本在全力逃命,按理不应该关注这说书人,可不知为何,那人的声音直直灌进她耳中,不想听都不行。
棠谙跑得踉踉跄跄,一不小心摔倒在地上。她看着近在脚旁的鞭子,任命般闭上眼。
嘹亮高亢的唢呐声骤然在耳边响起,锣鼓喧天,震得地面都在颤抖。
“新娘子出嫁喽!”孩童欢快的呼喊声跟着传来。
棠谙睁开眼,循着声音望去,看见一场盛大的十里红妆,凌空而来。送嫁队伍穿过人群与栏杆,向棠谙靠近,他们似乎没有实体。
新郎官的马蹄,即将踏上棠谙头顶时,队伍中伸出一只有力手臂,将她拉起。
那群虚影在寻到棠谙后,瞬间凝实,个个笑得和善,口中都在唤:“茉娘。”
只有手臂的主人,贴在棠谙耳边道:“棠谙。”
作者有话要说:“毛桃冇开花,爹爹叫我吃发粑......戏看得不像”是民间童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