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生浪声,细雪盖梅芯。
阴沉了半日的天再一次下起雪来,在片刻细雪之后,随之而来的是萧萧而下的大雪,地面不知不觉落了一层厚雪,下面的空地也彻底安静下来。
盛昭的话一出,盛宴向前的动作便停了下来,站在台阶上,抬头去看凉亭内多出来的一个人。
假山上的这桌凉亭是四角凉亭,三面挂了透光的轻纱,安静垂落在一侧,既能挡风也能看到外面的梅林。
“原来是三哥啊。”盛宴好似才看到凉亭内还有一人,笑着拢了拢袖子,和气说道,“刚才光顾着二娘说话了,竟然没看到你,真是失礼。”
他这般说着,脸上却没有任何羞愧之色,只眉间一挑间带出少年郎才有的桀骜不驯。
有些人天生注定会让人多加容忍,哪怕明知他是故意的,却还是挑不出错来。
盛昭也不恼他的挑衅,也跟着笑了起来,微微颔首,注视着台阶上的人:“六弟确实失礼了,贸贸然上来打搅女郎们休息。”
盛宴摸着袖口的手指一顿,借着上前的动作扫了盛昭一眼,不甘示弱说道:“三哥不是也打扰了二娘她们玩乐,虽说早来了一步,但怎么好如此义正辞严地教训我。”
盛昭叹气,轻笑一声,无奈说道:“不巧,某来这是有事而来。”
盛宴立刻去看白淼淼。
白淼淼顿了顿,侧首去看李明霜。
李明霜一口冷酒吐也不是,咽也不是,在心里骂了一声娘,眼珠子在盛昭脸上徘徊了一下,触及到他深沉的眸光,最后果断点头:“对,有事,我的事,私事,小事,不能说的事。”
盛昭脸上笑意加深。
“那说不好我也有事呢。”盛宴眯了眯眼,目光在凉亭内三人中转了一圈,随后笑着发难着,“难道只许三哥有事,不许我有事。”
李明霜的视线忍不住在两位殿下身上转了好几圈,最后龇了龇牙,悄无声息地坐到白淼淼身边。
——当个安静的,不理俗务的,成了精的梅树叉。
朝野上下如今有立储舆论,最得势的自然是六殿下,母妃是宫内妃位最高的张淑妃,淑妃又和陛下有共患难的情谊,一出生就是众星捧月的金贵人。
只是随着靖难之后,三殿下,四殿下各自有了军功,朝廷上拥戴的人也不少,尤其是武将,三年时间足够一个皇子在军中站稳脚跟,有了一大批拥泵。
三年时间,足够朝堂的局势紧张起来,据说内宫热闹程度也毫不逊色前朝。
本朝素有女子干政的前科,公主后妃一向是热闹张扬的人。
“自然可以,只是若是小事以后说便是,没必要打扰娘子们雅兴,若是大事,想来也不该和她们商量。”盛昭循循善诱,颇有为人兄长的架势,慢条斯理,一本正经。
盛宴蓦地露出委屈之色,侧首去看白淼淼,眼尾一拉,可怜兮兮问道:“二娘,我可是打扰你了?”
凉亭内小娘子坐着,郎君们站着,乍一看称得上一片祥和,北风呼啸而过,带着声音逐渐飘向梅林。
李明霜闻言在心底哀嚎一声。
——这火怎么烧到二娘身上了。
只可惜白淼淼一心扑在冷酒上,一口糕点一口冷酒,吃的不亦乐乎,寻常在家中,阿娘管的紧,只有外出时才能痛痛快快吃一场,偏前几个月家中闭门,她已经许久没敞开肚皮吃东西了,真是痛快。
众人看向她时,她正把最后一口糕点塞进嘴里,闻言只是不解地抬起头来,丝毫没有察觉出凉亭内古怪的气氛,只是眨了眨眼,迷茫说道:“没有啊。”
盛宴立刻露出得意之色,炫耀着:“我和二娘多好的关系啊,怎么会嫌我呢,三哥许久没回来,消息已经不灵通了。”
若是寻常人说这样的话,无疑是挑衅,可偏是年仅十八的六皇子。
他肖像其母,长了一双多情的桃花眼,眉眼却又带着少年人才有的锐利,瞳仁流转间是意气风水的明朗,寻常喜怒都不知不觉中成了不经意的桀骜,令人无法心生怪罪。
“这倒是有趣,不知二娘何时和六弟认识的?”盛昭盯着面前吃冷酒的小娘子,状似随意地问道。
“很早就认识了!”盛宴亲自给白淼淼倒了一壶酒,“酒要没了,等会带你去喝酒吧,二姐府中有一人酿梅花清酒格外拿手,我们早些去,还能挑个陈酿来。”
他态度娴熟,口气亲昵,撑着下巴,笑脸盈盈地看着白淼淼。
“很久是多久?”盛昭低眸,注视着面前的白淼淼,坚持问道。
凉亭内气氛一顿,那点勉强和平的宁静被人直接划拉出一道缝,大有大雪纷飞,天崩地裂的架势。
“去看九殿下的时候认识的。”白淼淼被李明霜捅了捅腰子,不得不从酒中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红扑扑的小脸,一双漆黑的眼珠子越发水润,“他撞了我的轿子,害我摔倒!”
她皱了皱鼻子,有些不高兴:“还摔坏了我新买的珠钗。”
“十五岁的小郎君最是上蹿下跳的时候。”盛昭完全是大人模样的口气,好整以暇说道,“二娘去看九殿下,被他缠闹也很正常。”
盛宴板着脸,冷哼一声:“我那是不小心,后来不是赔了一个小猫朱钗吗?三哥认识二娘子也才八岁,比我还不如呢。”
白淼淼听了这话,终于察觉到不对劲,忙不得咽下最后一口冷酒,皱着眉打量着面前两人,犹豫片刻后又直接问道:“你们,在吵架?”
凉亭瞬间安静下来,连着北风都绕道此处,呼呼的声音也消失不见了,原本即将维持不住的崩溃气氛迅速裹上冰霜僵持在这里,所有人都敛了神色,下意识看向白淼淼。
李明霜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抓着桌子边缘,咳得直弯腰,紧紧抓着白淼淼的帔巾,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盛昭和盛宴看着白淼淼不解的目光,随后各自移开视线。
“我和三哥吵什么。”盛宴先一步开口,笑说着,“你何时见我和人吵架,许久没见到三哥有些激动罢了。”
“是啊。”盛昭抚了抚桌子上飘进来的雪花,凉凉说道,“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可是老师自小教导的,自然牢记于心。”
白淼淼很少把心事放在别人身上,这次能多嘴问一句,也是因为盛宴好端端提起多年旧事,这会儿听他们这么说,便也顺坡下道,开口缓和气氛:“嗯,吵架不好。”
盛宴直接坐在白淼淼的另一侧。
“这糕点这么好吃,一个人全吃完了。”
盛宴看着空荡荡的碟子,转移话题:“二姐最会折腾吃的,宴会上的东西更好吃。”
白淼淼摸了摸肚子,露出一个小小的梨涡:“还能吃很多。”
“二娘还小,多吃点长身体。”盛昭附和说着,甚至颇有闲情逸致地为她倒了最后一盏冷酒,“等会我带你去别的地方转转。”
“不如我现在带你去厨房吃酥山。”盛宴姿态娴熟,口气自然夺过话题,“或者现在下去消消食,等会儿还能再吃一点。”
白淼淼眼睛一亮:“今日还能吃到酥山?”
虽说冬日吃酥山最方便,毕竟天寒地冻,酥山化得不快,但这东西毕竟是解暑的东西,还是盛夏时更为欢迎。
“请的是繁花楼的大厨,他家的奶酪吸取各家所长,做出来的醍醐绵密甜润,滑而不腻。”盛宴诱惑道,“我们现在去厨房,许是能吃到最新鲜的。”
白淼淼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
“也不急于一时,现在还下着雪,贸然下山不安全。”盛昭的声音淡淡的,听着比冬日的雪还要冷上几分,偏看向白淼淼的视线格外温和,“看看雪也不错。”
两人对视一眼,随后各自微微一笑后移开视线,口气越发温和了。
“不碍事,我会保护二娘的。”盛宴长眉一挑,眸光倒映着面前乖乖捧着酒盏喝酒的人,眼尾扫向一侧之人,“现在去花园走走,正好消消食。”
白淼淼心动,可一看了眼外面的大雪,拢了拢披风,轻轻吐出一口白气,开始犯懒:“算了吧,太冷了。”
盛昭轻笑一声:“确实,今日太冷了些。”
盛宴沉默片刻,目光在是石桌上的红梅上一扫而过:“这个梅花好好看,刚才看他们在下面簪花,很是羡慕,不如二娘替我带这个?让我等会去宴会上转一圈,显摆显摆。”
时下富贵之家,如得丽人,则当遍访名花,植于阃内,使之旦夕相亲,珠围翠绕之荣不足道。
簪花是宴会上最是流行的一种交流方式。
白淼淼看了看那株梅花,又看了一眼盛昭,嘴角微动,一脸纠结。
盛宴脸上笑意加深,笑容越发灿烂:“虽只有一朵,但三哥是大人,才不会和我们计较这些。”
盛昭脸上露出似笑非笑之色。
白淼淼小脸皱着。
李明霜眼观鼻子鼻观心,连着呼吸都缓了不少,恨不得直接隐身在众人面前。
“不过是簪个花而已。”盛宴一脸委屈叹气,“这也不行吗?”
“不是不行。”白淼淼捏着手指,欲言又止,小脸为难,“可这个是……三殿下的。”
不远处的大雪压垮了梅花的细致,发出清脆的咯嗒一声,摔落在地上。
李明霜死死抓着白淼淼的袖子,才没有笑出声来。
“啊,想起来了。”一直不说话的盛昭笑眯了眼,焕然大悟说道,“确实是我摘的,刚才瞧着这支横出来了怪碍眼的,顺手折了,许是打算扔了,二娘心善,接过去了。”
“要不让三殿下给你带。”许是盛宴的脸色不好看,白淼淼小心翼翼弥补着,“晨起簪花,喜红则红,爱紫则紫,随心插戴,六殿下这身红衣服,配这花还挺好看的。”
“是啊,不如我给六弟带一下。”盛昭看热闹不嫌事大,宛若兄长慈爱。
“不要。”盛宴盯着那梅花,最后撇头说道,“丑。”
白淼淼哎了一声,茫然说道:“又不好看了嘛。”
“十八岁的年纪,最是多变的时候。”盛昭和颜悦色,“男人心海底针,二娘要记住了啊。”
白淼淼盯着那花,再看着两位殿下,后知后觉察觉出两人不对付,捏着手指,慢慢吞吞:“我要和阿霜去顽了。”
她顿了顿,赶在两人开口前,先一步强调着:“就我们两个!”
作者有话要说:簪花来自明末清初的文学家、戏剧家李渔的话
以前听到一个笑话,说唐朝可真是一个兄友弟恭,父慈子孝,夫妻恩爱的朝代啊(反话)
李明霜:打起来,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