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长安天气多变,昨日还大雪纷飞,今日一觉醒来,却是天高云清,大雪止纷。
虞部安排的扫雪人正奋力挥舞着扫帚,路上的行人三三两两走着,两侧的摊贩生着火,准备出摊的早膳,生意好的店铺已经有人在排队。
安静了一日的朱雀大街逐渐热闹起来。
一向是勋贵们聚集的仁安坊内原是一如既往地安静,直到几声马蹄打破了沉默,好事之人顺势看了过去,却惊讶发现大门紧闭已有两月之久的靖国公府东跨院的小侧门,竟然在今日开了门。
一辆青布马车被悄无声息地驾了出来,几个妈妈丫鬟鱼贯而出,随后一个小女郎被人牵着走了出来。
一顶长至腰间的白纱兜帽把小女郎遮得严严实实,依稀能看到她身穿水碧色的透纱宽袖上衣,胸系蹙金银线二十四片嫩黄色水波祥云裙,行走间,隐隐能看到绣裙下穿着的红色绣鞋上一颗硕大的珍珠,流光溢彩,艳明残雪。
她身侧的夫人上着梅华纹深绿色外裳,下绕折枝花纹大摆裙,并未带着面纱,众人一眼就看出此人就是靖国公家的大夫人。
她们上马车的时候,身后几个侍女腕间各自挎着一个竹篮,上盖红布,隐约可见长长悬挂出来的长香木枝。
“白家都闭门不出两个月了,现在这是打算去上香?”直到白家马车彻底消失在街头,才有人忧心忡忡猜测着,“难道是前线出事了?”
“可别胡说!”常年在靖国公家附近摆摊的人消息最是灵通,稀稀拉拉的眉毛一挑,眼睛朝着客人一扫,“烧香拜佛可不是只求平安。”
众人一惊,随后露出意味深长之色。
说起来,白家三儿两女,两位小娘子中一位最大,一位最小,大的那位如今入了宫,成了昭仪娘娘,小的那位今年也十六了,说起来也是金尊玉贵,水为骨玉为肌的瓷娃娃一个。
二娘子年前及了笄,春初那段时间一开始相亲的人都要踏破门槛了,可随着年前相看的几人相继出事,不是摔断腿,就是花了脸,更有人不小心被踩了子孙根,总之便是没有一个人落得好的,原本炙手可热的小娘子瞬间有了灾星的骂名,热闹一时的白家也逐渐门可罗雀。
八月初,老国公带着两个儿子奉旨带兵收复河东时,靖国公府索性挂了牌,谢绝拜访,杜绝了一切流言蜚语。
“要我说还是白家煞气太重了。”穿着短打麻衣的年轻人捧着羊肉索饼悠悠然说着,“一门三个将军,杀太多人了呐,这是报应到小娘子身上了呢。”
“说不定呢,听说老将军先前可是干过不正当的买卖,谁知道是不是杀过很多人。”
“不过若是白家真的出事了,这一门孤寡可就……”
“胡言乱语,狗屁不通,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瞧着是有人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角落里有人噌着一下站了起来,目光扫视众人,冷笑一声,“和你吃一个锅里的饭,我都嫌晦气。”
那人是个暴脾气的,扔了几个铜板,饭也不吃人就头也不回走了。
“哎,你谁啊!”短打麻衣的年轻人想要冲上去理论,却被旁人拦下。
这边起了风波,另一边,人群中有人盯着马车离去后,悄无声息地离开。
马车上,白家二娘子白淼淼正趴在高高的隐囊上睡得小脸红扑扑,浓密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瞧着睡得正香。
“这一大清早何必把二娘子也叫来。”一侧的桂妈妈心疼地替人掖了掖被子,低声说道,“这两个月可把二娘小脸都熬瘦了,郎主见了又该心疼了。”
白夫人仔细检查着篓子里的香烛贡品,眸光扫过二娘睡得天真的模样,无奈说道:“是她昨夜自己听到消息才一大早赶来的,也该让她见见风波了,要知家中风光都是父兄拼出来的。”
桂妈妈连连叹气:“连着宫里都一个多月没收到前线消息,您说,不会是……”
白夫人沉默,嘴角紧抿。
“呸呸,是我胡说的。”桂妈妈见状连忙拍了拍自己的嘴,“定是忙忘记了。”
白夫人摸着竹篮上的红布,嘴里念了一句佛号。
“既然都出门了,这次也索性请大师给二娘看看,这相看接二连三出了事,也是奇怪。”桂妈妈岔开话题,“长安流言蜚语,二娘都许久没出门了,孤零零的一个人顽,看着都心疼。”
白夫人重新盖上红布,话锋一转,压低声音,忧心说道:“听说半月前和淼淼相看的永济伯爵府的那个陈路,前几天一大早竟骑着马掉进冰窟里了,捞上来的时候差点就不行了。”
“那二流子一看就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十有八九就是从平康坊狎妓回来,醉酒骑马这才出事的,如今竟赖到我们二娘身上,当真是好笑!”桂妈妈冷笑一声,“国公爷不过一月没了消息,淑妃娘娘就敢香的臭的都往我们身上推,这种人出事了也是活该,若非二娘拦着我们,我定要痛打那登徒子一顿的。”
白夫人自然也是如此想,可和二娘相看的人确实是接二连三出事,实在是忍不住心忧,欲言又止:“这些相看风波我自然不担心,只是怕,有人要拿我儿的姻缘做筏子。”
桂妈妈闻言半晌没说话。
“罢了,还是先等他们平安回来吧。“白夫人无奈摇头。
“是了,那些流言说道理是那些人自己倒霉催,怎好怪到我们二娘身上。”桂妈妈岔开话题。
白夫人小心拨开垂落在小娘子脸上的珠帘,露出忧心之色。
“若真是怪力乱神,有何畏惧。”她沉默叹气,“只是我已经牺牲了一个女儿,不想再让我的二娘也跟着受罪……今日上香就当是求一个心安。”
桂妈妈只好笑说着:“夫人说的是,等会让碧酒带着二娘去单独拜一下。”
碧酒就是二娘子的贴身丫鬟。
虽然白家人对于之前四个相看的人一个接一个遭了不幸的事情一口咬定是他们身上脏,但,多拜拜没坏处。
桂妈妈在心里默默念了几声佛。
“夫人,到了。”门口的家仆低声说道。
马车停了下来,鼻尖隐隐能闻到禅香燃烧的味道,耳边是人群走动的沙沙踩雪声,天还未大亮,寺庙已经来了不少人。
荐福寺是安仁坊内最有名的寺庙,香火旺盛。
“今天化雪冷得很,多备两个手炉,披风可是长绒的?帽子也要备上。”白夫人把白淼淼轻轻抱在怀中,轻轻捏了捏二娘的小脸。
白淼淼睡眼惺忪地睁开眼,随后扑在阿娘怀里墨迹着,嘴里嘟囔了几句,白夫人温柔地抚摸着小娘子的脊背,丝毫没有催促之意。
“阿娘,困。”白淼淼小声抱怨着,再抬起头来时,清凌凌的眸光虽还残留着些许水光,好似一块玲珑美玉,点点星光。
“那等会拜好佛就去寺庙里睡一下,阿娘布了法会,要下午才能结束,若是下雪了,还要多住一晚上。”白夫人接过妈妈递来的帕子,仔细地擦了擦小儿脸上睡得压出红痕的折子,忍不住噗呲一声笑起来,“趴着睡,脸上都冒红了。”
白淼淼眨了眨眼,缓缓醒过神来,乌黑的大眼珠子扑闪着,随后抹了一把脸上的红痕,孩子气说道:“揉揉就没有了。”
荐福寺昨日就得了信,智普方丈带着监院和知客早早就等在门口,远远看到台阶下停着的白家的马车,再等了一会儿才看到两位娇客上了台阶。
“今日天寒,有劳诸位亲自出门迎接了。”白夫人和气说道。
“不敢,法会马上就要开始了,还请夫人去点第一炷香。”智普方丈亲自带人入了山门,两侧金塑站着高大威武的金刚护法哼哈二将。
白淼淼透过轻纱看着高高在上的佛雕,栩栩如生的面容,精致繁琐的服饰,就连脚下的祥云也好似当真会飘一般轻盈,昨夜下了一夜的雪,落在神明们的肩上,生生多了人间香火的虔诚滋味。
一行人绕过天王殿,来到巍峨庄严的大雄宝殿,法会便是在这里举行,此刻已经有三十位僧人穿着崭新的法衣,结跏趺坐在蒲团上,双眼微阖,手指拨动佛珠,嘴里念念有词,庙宇之下,释迦端坐,含笑注视人间,耳边是梵音阵阵,眼前是大道人间。
白家昨夜捐了一万铜钱说是要为前线牺牲的将士们开祈福法会。
眼下外面已经围了不少百姓,此刻见了今日供佛的人接二连三看了过来,等意识到那些人是谁,便又忍不住朝着白夫人身后的小娘子看去。
世人都爱嚼舌,虽非恶意,却总是忍不住对于流言的事情加以关注。
“二娘先去别的地方看看,寺中的梅花开了,也可以去看看,若是累了就在视正讲堂等阿娘。”白夫人察觉到那些视线,细声说道。
白淼淼并非没有注意到那些打量的视线,只是抬头看到面前垂眸低笑的巨大佛像时,闷闷说道:“我也想给耶耶祈福,不要赶我走。”
“我不怕的。”她一顿,再抬眸时,神色坚定。
“真是乖孩子。”白夫人一怔,抚了抚女儿的手背,沉吟片刻后,牵入手心,“那便一起去吧。”
法会枯燥无聊,僧人的声音并不清晰,却又和谐地融合在一起,在袅袅白烟中徐徐而上,似能直达天听,神佛怜悯。
——一求前方大捷,故土重逢。
——二求阿耶阿兄平安归来。
——三求天下安宁,不再纷争。
她恭恭敬敬上了一炷香,磕了三个头这才被碧酒扶了起来。
“二娘子,我们去后面的观音庙看看吧。”碧酒借着搀扶的动作,小声说道,“我带了奶酪酥和栗子糕,二娘早饭还没吃呢。”
她这般说着,白淼淼这才发现有些饿了,摸了摸肚子,小心翼翼地退出人群。
人群中有人盯着那道纤细的背影消失在后院,便也顺势挤了出来,随后对着一侧的仆人说道:“去跟三郎说。”
观音殿就在大雄宝殿的右后方的位置,大部分人都被前殿的热闹吸引走了目光,往后的几个殿宇便也清冷了几分,白淼淼还是装模作样地各自上了一炷香,这才带着人悄悄去了梅林。
荐福寺的梅林在西南面的靠山处,非常接近僧人休息的后院,路上的积雪越来越厚,脚印越来越少,环境清幽,往日都是踏梅的好地方。
“人少也好,安静。”碧酒扶着二娘子笑说道,“我还温了一盏酒,也不知道冷了没。”
白淼淼还未走近就闻到空气中漂浮的暗香,天寒日初,空山流水,端得是凌寒冬日。
“这么冷的天该吃点冷酒才是。”她刚一开口就吐出一口白气,瞬间模糊了面容,她心中觉得好玩,见白烟散去又忍不住多哈了几口,伸出手指在白雾中晃动着。
“冷酒吃多了伤身。”碧酒小心拍落二娘身上枝头掉落的残雪,兴冲冲说道,“我热了果酒,酸酸甜甜,也是极好的。”
主仆两人在一处半山腰的花间庭坐下,从这里往下看去,正好可以看到大半个梅林风景。
碧酒拿出糕点和冷酒,高兴说道:“这竹编手艺确实不错,又厚又密实,铺上厚褥子,这么久了还温温的,二娘快吃些压压肚子,桂妈妈说午膳要等法会结束,午时过半才能吃上”
白淼淼捏着形状精致的奶酪酥,打量着林中的梅花,大眼睛弯弯,露出浅浅的梨涡:“你也坐下来吃吧。”
碧酒也不客气,坐下后捏了一块糕点塞进嘴里,开心说道:“这奶酪是张姐从波斯那边学来的手艺,绵密醇厚,满长安都没有这样的好手艺。”
白淼淼看着不远处的正殿,脸上露出忧心之色:“一个月没收到信,也不知道耶耶现在如何,连大哥的信也收不到。”
“没消息便是好消息。”碧酒安慰道,“打仗都是手忙脚乱的,许是信件耽搁了呢。”
所有人都是这般说着,白淼淼也是如此安慰自己。
“要不我给二娘摘个梅花。”碧酒岔开话题,“阿郎不是说会陪三娘回来过年?许是梅花养活了,阿郎就回来了。”
白淼淼眼睛一亮。
碧酒积极游说:“我去摘几株开的最好的,等阿郎回来也正好给他看看。”
“那我和你一起去!”白淼淼提着裙子就要下凉亭。
“别。”碧酒把人按在椅子上,笑说着,“里面肯定雪都没扫,小心污了二娘新作的裙子。”
白淼淼被人按在椅子上,看着碧酒蹦蹦跳跳进了梅林,没一会儿就没了影子,只好捏着一块栗子糕心不在焉地咬了一口。
“找你可真不容易。”就在此时,背后突然一个阴沉的声音。
白淼淼吓了一跳,扭头去看,只看到凉亭外站着一个男子。
来人脸上裹着白布,胳膊肘也被吊在脖颈处,右侧脸颊还带着不曾愈合的伤口,虽穿着衣冠楚楚,可那股狼狈却如何也遮掩不住,他盯着白淼淼的视线不掩恶意。
白淼淼看着来人把最后一口糕点塞进嘴里,镇定说道:“那你找错了人了。”
“只要你递过帖子,阿娘都会给我看的。”白淼淼一本正经说道,“所以找我还是很容易的。”
作者有话要说:开文了,大家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