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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妃到底是贤妃,一夜过后就冷静下来,康乐一直围着她,替她揉揉肩递递水,乖得像只小猫咪。淑妃见贤妃肯吃东西,亲自做了炒珍珠鸡奶汁鱼片芙蓉大虾清炸鹌鹑杏仁豆腐蜜饯鲜桃……一桌子好吃的让贤妃也忍不住微微笑道:“幸亏阿柔不是天天做菜,不然我们都得胖成球。”

许多年以后,我都清清楚楚地记得清炸鹌鹑酥脆可口的口感。那个阳光很好的中午,我刚刚咬一口鹌鹑肉,赞美的话还没有说出口,一向清冷不与人相交的纯妃带着一身甲胄的兵士踏进未央宫,眉目里有说不出的疲惫。

嘉乐反手就把长忆和康乐搂在怀里,我站起来,贵贤淑德四妃并宋婕妤王美人紧紧围在我身边,我问:“纯妃这是什么意思?”

纯妃每个字都说得很慢,毫无气势,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皇上巡视京郊大营遇刺,众皇子失了踪迹,三皇子是长子,理当在此刻担起责任。”

我们几个面面相觑,这这这这是谋反啊!有生之年啊!活久见啊!谋反人还是神仙一样的纯妃,纯妃还这么半死不活的,这是什么神仙操作啊!

后宫众妃就这样被圈在未央宫里,前头发生了什么事咱不知道,咱也不敢问,不晓得别的皇后遇见谋反是怎么做的,我倒是还记得让沈昭仪喂八皇子好好吃饭,可怜的娃病弱得像根豆芽菜,不吃饭我怕他挂掉。

后宫众妃开始还打算哭一哭的,看见一桌子淑妃做的美味佳肴,不由自主开始咽口水,在我的鼓励下把一桌子菜一扫而空,人多菜少,个个十分遗憾。我几次邀请纯妃过来吃一吃,毕竟谋不谋反的同是后宫人,结果纯妃为了维护仙人的尊严三请四请才慢慢走过来,菜盘子早就空了。我只好对她尴尬地笑,笑得脸都酸了她都没理我。

淑妃贤妃这两个见过世面的女人老神在在,淑妃一直紧紧站在我身边,将门虎女气场全开:“怎么,你谋你表哥的反?”

纯妃被一声表哥刺得目光一滞:“我没有表哥。”

温贵妃和德妃有些担心儿子,而我觉得最应该担心的是我们自己,这场谋反跟闹着玩似的,南阳侯的兵马神兵天降,没遇到任何阻挡就冲进宫里,皇上怕不是在请君入瓮。

可你请君入瓮就入瓮,特么我们也在瓮里啊!皇上是打算把我们跟反贼一起一锅煮了吗!

果然,半晌之后,未央宫外刀啸剑鸣,还没等我们回过神来,一位白袍少年将军一杆红缨枪一马当先进了未央宫连挑三个反军,喝道:“南阳侯已伏诛,尔等还不放下武器投降!“

至此,这场闹着玩的谋反落下帷幕,有个没死透的小头目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临死暴起打算给我来一刀,我脸上写着欠砍两个字吗真是莫名其妙。

淑妃替我挡住了。

那白袍小将军一枪拦过来,那刀扎偏了,没伤到要害,然而我,嘉乐和温贵妃还是齐齐一声惊呼软了脚,连滚带爬扶住她,结果淑妃还咧开嘴笑了一下,对白袍小将军说:“小子,身手不错。”

那孩子满脸愧疚,端端正正跪下冲我行礼:“微臣江怀瑾参加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受惊了。”

江怀瑾,江怀瑾,好巧哦,跟我娘家大哥的儿子同名呢。

犹记得当年要进宫时,这孩子不过七八岁,哭唧唧地拉着我的袖子喊:“小姑姑不走……小姑姑不走……”

一晃十二年过去,这孩子已长成玉树临风的清俊少年,是今年的新科武状元文探花,皇上把他安排到御林军中,在我跟前夸他好几次,还说等战事了了摆个家宴,不料我们姑侄重逢竟在这里,若不是他自报家门,哪里还认得出来!

扎在淑妃身上那一刀虽不中要害,却让她流了很多血,我吓得整个人都不好了,亲自坐镇怡华宫,拿了两床被子把她从头到脚包起来塞在床上不许她起来,太医在给她包扎伤口的时候我张罗着让宫人在屋里点火盆,温贵妃忍无可忍一巴掌拍到我的后脑勺:“别添乱行吗!这是六月啊傻子!”

我:人失血过多会冷的!

我们俩差点打起来,贤妃烦得不得了,冲上来给我们两个一人一脚,自己挽起袖子把各项工作安排得清清楚楚,徒留我们两个灰溜溜缩着脖子坐在淑妃床边盯着太医给她上药,把太医盯得一头冷汗。

皇上一直到三天后才踏进后宫,这三天天地翻覆,南阳侯密谋造反,近年来还一直跟南边蛮族有书信往来,诛九族,党羽全被拿下满门诛杀,三皇子勾结大臣,不忠不孝,赐三尺白绫,纯妃赐鸩酒,后宫有两个宝林,是南阳侯手下大将的女儿,与谋反无涉,死罪可免,即日遣往伏龙寺为皇室祈福。

皇上真是从不容情。

小四小五长思长念回了宫,叽叽喳喳把他们知道的事讲给我们听,我们一拼凑大约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南阳侯作为皇上的舅舅,当年对付许家是出了大力的,皇上大约也许过什么承诺的,然而许家一倒台,先是先皇后的祖父沈老丞相突然死了,沈家满门集体回乡丁忧十几年也没起复,然后护国公陈家死了一户口本,南阳侯哪里还看不出皇上的尿性?只好跟林老将军一样,缩着脖子低着头小心做人。

可南阳侯跟林老将军不一样,林老将军从未成为皇上的心腹,南阳侯却有一段时间是皇上最大的倚仗,在林老将军心里,皇上是皇上,在南阳侯心里,皇上是他的外甥。

不把皇上当皇上的人都是没有好下场的。

而且林家的女儿贤妃没有一儿半女,纯妃却是有皇子的,正是这个皇子,给南阳侯种下了希望,也埋下了祸根。

南阳侯忿忿不平忿忿不平,守着南边的时候未免就多了很多多余的动作,皇上一直没动他,他以为皇上不知道——皇上哪里不知道?只不过南阳侯在南边太久了,要不动一刀一枪一点一点瓦解他的势力不容易。

不容易,但不是不能,去年北边开战之前,皇上派人把南阳侯调回京都,美其名曰拱卫京师。

南阳侯不是个傻子,但此刻的皇上已经不是当年的落魄皇子,他不情不愿地回京,皇上赐了他一座大宅子,别的没了。

一个武将失去了兵权,就如女人没了月事带,早晚得见血。许家沈家陈家的下场历历在目,好一点像沈家,丧家犬一样被赶走,惨一点就是许家陈家,举家移居阴曹地府,南阳侯实在不想坐以待毙。况且皇上把他圈在京都意图很明显,就是防着他,那么北边班师之日,他必回不去南边,而南边他做的事再隐秘,皇上派去的接管的人早晚是可以查出来了。

南阳侯没有退路,他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可杀不可辱,他选择主动进击。

而皇上等的就是他的主动进击——林老将军刚刚战死,他若随后就收拾军功赫赫的南阳侯,未免让其余将军胆寒,何况终究是自己的亲舅舅,在此之前他们表演过很多次舅甥情深,皇上大约也不太想打自己的脸。难得南阳侯自己把刀递到皇上手里,皇上不接就不是皇上。

后面的事就很明白了,南阳侯自以为杀了皇上,带兵冲进宫里,试图先立三皇子,再把其他皇子找出来杀掉,万万没料到皇上是故意放他进宫,故意让他把三皇子带到前朝宣布这是新皇——这下子谋逆被抓了现行,辩都没得辩,南阳侯当场就自尽了。

这个计划实在完美,为了戏剧效果逼真,皇上还带上皇子同行,几个孩子真的以为他死了,哭得险些背过气去,小长念年纪小,哭得太厉害,又吓着了,回来就发烧做噩梦。

皇上是真的杀伐决断,铁石心肠。

为了让南阳侯放心带兵入宫,皇上甚至不惜让我们就这样毫无防备被反军扣作人质,万一南阳侯军纪不严明,万一纯妃与我们中间哪个人有仇,这满宫弱质女流会遭遇什么,皇上不知道吗?

他也许知道,只是这不重要。皇上不是谁的丈夫,不是谁的父亲,不是谁的外甥,不是谁的表哥,皇上是皇上。

我们最初还可怜三皇子,好好的孩子,大人行差踏错一步就送了命,结果事实却叫人大跌眼镜。“……那孩子唯唯诺诺的,皇上考校他学问一句也答不上来,哪知背地里写得一手好字好文章?不知道怎么落下了一页叫皇上瞧见了……君王最恨隐瞒……这一查,听说早就跟他外公联系上了,纯妃也是当年风里雨里过来的,手上还是有几个人的……”

淑妃不能起床,还要忌口,躺在床上无聊到长蘑菇就开始骂皇上:“老小子心忒黑了!每次都这样!咱们是长得多像鱼饵!!咳咳咳咳咳……”

皇上在腥风血雨三日后踏进未央宫,胡子拉碴脸色憔悴,看上去疲惫又苍老,一进门就把我拥进怀里,在我耳边轻轻叹道:“娇娇儿,朕的舅舅走了。”

我没有动,他兀自抱着我自顾自地说:“从前母妃总跟朕讲舅舅的事,说他是个襟怀坦荡一身本事的好男儿,她说朕长得像他,不像父皇……”

“后来皇后把母妃打死了,在我跟前打死的,我跪在那里看,母妃叫我不许哭,我就没哭,母妃身上都是血,他们把母妃拖走……她的眼睛还睁着呢……”

“……母妃头七那天晚上,我发着烧,舅舅偷偷进宫来,喂我喝药,我没见过他,不过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他说他偷偷进宫来看我一眼,他要去打仗了……他抱着我,父皇都没抱过我……他说他去打仗,当大将军,等他回来就没人能欺负我了……”

“他死了!我舅舅死了!”

“我舅舅死了啊,我没有舅舅了!”

他像个孩子一样抱着我呢喃,我一摸他的额头才发现烫得厉害,竟是已经烧起来了。

皇上病了两天,一会喊舅舅一会喊母妃一会喊娇娇儿,我好好照顾了他两天,等他好起来,立刻就选了良辰吉日送南阳侯一家老小上路。

赐死纯妃那天,淑妃非要去送她一程,我和贤妃一左一右扶着她,宫道上一片花木扶疏中有清脆的鸟鸣声。

纯妃把自己收拾得很体面,很端庄,依旧带着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神色,见到淑妃和贤妃脸色很复杂。

淑妃说:“虽说跟你不太熟,可毕竟认识这么多年了,来送送你,你可有什么未了之事吗?”

纯妃一笑:“娘家和儿子都死绝了,有什么了不了的”,她看上去那么疲惫,笑容却有坦然的舒心:“我总算能去死了。”

“多谢你们来送我,我一向不太会说话,也不喜欢交朋友,从前我还很恨你们,可怜你们,觉得你们不过是他对付许家的棋子,沈云瑶不过是为我准备的一块挡箭牌,两枚棋子一块挡箭牌有什么值得我费心去深交的呢?”

她笑起来,眼神一片虚无缥缈,“我是他的表妹,他是我表哥,是我爹唯一的姐姐留下的唯一的血脉,我跟他才是一家人,我们,我们才是一家人。”

她高声笑道:“我们才是一家人,我们才是一家人呐!”

“表哥!”

“表哥!”

“咱们是一家人!你说咱们才是一家人呐!”

她的眼角有泪水渗出来,嘴角却带着笑,一仰首,把鸩酒干了。

北边既平,南方亦定,皇上就把更多的心思花在教导皇子身上——准确地说,是教导长思。据说上次皇上佯装遇刺,几个孩子都在哭,唯独长思临危不乱,发号施令安排周全,让皇上十分惊喜,决意亲自教导他,长思不过十岁小儿,皇上上朝带着他,御书房议事也带着他,过了年就立他为太子。

孩子们的情分,有的时候就是父母偏心坏的。——育儿大师郑德妃

德妃娘娘的话十分有道理,但我没办法左右皇上的想法,只好加倍对小四小五长念好一些,然而事实证明我们可能想太多了。

小四满脑子古板思想,什么“嫡庶有别,立嗣当立嫡”,“君臣有别,臣子当尽忠”,平日里小五要是和长思勾肩搭背打打闹闹,小四都能逮住小五教训一顿,然后学习史书上的“直臣”跪在地上劝长思身为太子要讲规矩树威严不能举止轻浮,说到情深意切处还要痛哭失声。

小五心里则对长思充满内疚,因为自从他做了太子以后,皇上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他身上,对小五的管束就少了。小五终于可以明目张胆地读话本,招摇过市地调戏小宫女,跟小太监到处找新奇玩意。大约养大他的温贵妃宋婕妤都是搞艺术的,这孩子挺文艺,不知从哪学的,自己做了一套皮影在温贵妃生日那天演给她看。温贵妃这个没有母爱的女人瞬间泪崩,抱着小五哭着喊着“我的儿啊我的儿”,哭花了妆面哭湿了三张手帕,结果第二天得知这死孩子为了做皮影一个月的作业都没做,皇上转述我三叔的投诉给温贵妃听时她羞愤欲死,第一次感受到在皇帝老儿跟前抬不起头的滋味。

长念……额长念小天使忙着跟我传播八卦呢:

“今天三姐姐去看我们习武,她都没看!她一直在跟江家表哥说话!”

“江家表哥让长念给三姐姐带封信,还请长念吃糖,长念没有吃,长念怕蛀牙!”

“三姐姐给江家表哥一副金钗,江家表哥跟三姐姐拉手手了!”

长念嘴紧得很,除了我他跟谁都不说,我看着明艳大方的嘉乐身上恋爱的酸臭味一天比一天重,熏得人实在难受,就对淑妃说:“嘉乐十八了,该嫁人了哦。”

淑妃:“我知道!我这不是找不到人选么!”

我问:“你打算找什么样的?“

淑妃:“当然是找她喜欢的啊!她从前听宋婕妤讲武二郎打虎的故事时不是说过喜欢武二郎么?!我寻遍朝堂上各家大人适婚的子弟好像都没有这个类型的,主要是打过虎的不好找。”

我:“………………她说她喜欢武二郎的时候才八岁好不好!”

我把我家阿瑾跟嘉乐的事跟她一说,淑妃瞬间眼睛亮了,收拾收拾以去看看皇子们怎么习武的为由直奔校场,躲得大老远的,看见嘉乐和阿瑾并肩站立相视一笑,微风卷起他们的头发,真是般配到了十分。

嘉乐的婚事就这样定了下来,本朝没有驸马不能为官的规矩,阿瑾能娶皇长女,大伯父和大伯母都很高兴,反倒我娘很不开心,觉得我应该把嘉乐嫁给我亲哥哥的儿子。

九月初十,微雨,宜婚嫁,嘉乐穿上温贵妃亲自给她做的嫁衣,跪在地上拜别我和淑妃,一步一步走出了这座困了她娘将近二十年的深宫。

我和淑妃眼中含泪,面上却带着笑,立在蒙蒙秋雨中看着仪仗渐行渐远,直到看不见了,淑妃才颤抖着低声说:“走吧,走得远远的,再不要回来了。”

嘉乐嫁给阿瑾,夫妻和乐十分美满,淑妃了了一桩心事,心里一口气一松,就开始病起来。

她这场病来了就再没好,太医说,淑妃娘娘的精气神用尽了,就好像一盏油灯燃尽了灯油,油尽灯枯,怕是难好。

我知道淑妃不喜欢宫中生活,她是为着嘉乐和我们才坚持下来的,嘉乐已经有了一个好归宿,我呢已是稳坐中宫,儿子成了太子,温贵妃地位也很稳固,再没什么好让她不放心的,我实在想不出来这深宫还有什么值得她牵挂。

她倒是看得开,对我说:“小柳儿,你愁什么,笑一笑,各人有各人的命数。这宫里多活一年少活一年区别很大么,不过是关在笼子里捱日子。”

她这病就这样一日轻一日重地拖了一年多,嘉乐的儿子满百日那天,淑妃迷迷糊糊的,拉着我的手说了很多话:

“……小柳儿,我把做菜的手艺都教给王美人啦,以后你让她给你做菜吃,好不好?”

“你要吃饭,别我一走你就不吃饭,那就不好了。”

“你帮我看着点嘉乐和阿瑾好不好?不要让他们吵架。”

“阿瑾是个好孩子,他的枪法使得真漂亮,比我的漂亮。我阿爹说我的枪法不够快。”

“其实我是进了东宫才学做菜的,我厉害吧?自学成才。我娘说我舞刀弄枪的,不像个女孩子,若是她见了我做的菜,怕是要吓一跳。”

“我都没做过菜给我爹娘吃。”

说到这里她就委屈起来,声音里带着哭腔,“小柳儿,我都没做过菜给我爹娘吃。”

淑妃娘娘死在她三十八岁那年的冬天,她进宫二十一年,犹有一个女儿能为她披麻戴孝,已算十分幸运,皇上追封她为忠敏皇贵妃,下葬妃陵。

忠敏,忠字用得好,淑妃娘娘到这深宫来,不就是为了守住家族一个“忠”字么。

我偷偷剪下她一缕头发,对嘉乐说,找个机会,把你阿娘这缕头发送回你外祖家吧。

淑妃这一走,后宫叙话的时候就少了很多乐趣,虽然王美人的手艺尽得淑妃真传,可我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大吃大嚼了,后来一想,我也三十了,不年轻了。

皇上踏上了四十岁,头发都白了一半,对国事愈发勤谨,召幸嫔妃的次数很少,大多数时候他都在我这里,也不像从前那样抱着我黏黏腻腻的,而是安安静静枕在我的腿上:“娇娇儿,给朕按一下头。“

我也就安安静静地给他按摩,跟他聊一聊孩子们的事,有的时候他兴致来了,也让我弹一曲凤求凰。

过了三年,小四小五十七岁,到了该选妃的年纪了,皇上封小四为恭王,封小五为顺王,开始为他们筑建王府,准备为他们指婚。

小四一向听话省心,他自己是个老古板,奉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对皇上的指婚欣然接受,小五就非常闹心了,皇上给他提的女孩子他每一个都不喜欢,宁可被罚跪也不愿意随随便便娶一个。

皇上额角青筋暴跳:“这样的事岂容你说不娶就不娶?!这是圣旨!”

小五:“这是我娶妻,当然我说娶才娶,你那么喜欢她你自己娶啊!”

皇上抄起玉玺就想往小五头上砸去,长思死死拦住他:“父皇!这玩意儿砸下去要出人命的!”

皇上气得喘不上气,指着小五问:“那那那那你想娶什么样的?!“

小五:“要美若天仙才艺双全聪明绝顶天真无邪超凡脱俗温柔乖巧活泼可爱调皮娇气典雅清矜大方端庄的。”

如果世上有这么个姑娘,那她一定是人格分裂。

皇上罚了小五好几次,发现实在拿他没办法,长思又一直给他求情,只好先把他的婚事搁置下来,头一次冲温贵妃发了火道:“别再绣绣绣了!好好管一管小五!都不像话都什么样了!”

温贵妃表面一脸沉痛,回头就在未央宫里大骂:“呸!小五好得很!比他好多了!小五还知道我绣的蝴蝶生机勃勃充满生命力呢他知道什么?!”

小四十八岁这年八月初三,奉旨迎娶刑部侍郎姚大人十五岁的长女为恭王妃,这位姚大人曾是两榜探花,其父如今已致仕在家,官至大理寺卿。

婚礼办得十分妥帖,贤妃全程包半任何一点小事都要尽善尽美,说起来,小四差不多是她和德妃共同的孩子。

小四媳妇是个圆脸小姑娘,娇小玲珑,一双明眸像小鹿的眼睛一样纯真,活泼得过了头,规矩学得不太好,新婚第二日来未央宫拜见时一脚踩在裙子上直直滚到我跟前,眼里包着两包泪还冲我笑一笑:“母后我错了,母后真好看。”

谁能忍心责备这样一个小姑娘呢!我们都是和蔼可亲的好娘娘,而且说起来这是第一个儿媳妇,大家对她都很好奇,于是围着她嘘寒问暖,结果小姑娘真的太可爱了,我们都好喜欢她,德妃眼泪汪汪地拉着她的手说:“乖儿媳,你不要跟小四回王府了住在母妃这里吧!你看小四都不会笑多讨厌啊!”

小四板起了脸,严肃得令我们情不自禁地坐正了身子,他认认真真子曰诗云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给他娘讲了一堆道理,大意是说棒打鸳鸯是可耻的。

哟呵!我还以为这两个孩子性格不太合怕是有得磨合呢!看样子小四对这姑娘很满意啊!

果然他们回去的时候,小四把他媳妇紧紧牵在手里,我隐隐约约听见他问了一句:“还疼不疼?”

贤妃靠着德妃的肩头说:“你看,他们多好啊。”

我看向王美人,见她凝望小四他们离去的身影,眼睛睁得大大的,淡淡的笑影子里是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刻骨铭心的温柔。

不知是不是操办小四的婚礼太操劳的缘故,贤妃这年的中秋宴就有些咳嗽,她一向操心,并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依旧极其完美地包办了除夕的宫宴,宫里的妃子这几年病逝了好几个,好在孩子们大了,嘉乐又带了她的两个儿子来才没那么冷清。

过完年,贤妃就倒下了。

那天她还在跟我说宫里春装发放的事,宫里每件事她都谙熟于心,连某宫有多少宫人那宫人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岁数都记得清清楚楚,正在跟我说孩子长得真快,有几个小宫女去年做的衣服,今年就只到小腿肚了,来领新宫装的时候穿着旧宫装那滑稽的模样惹得大家都笑了……

话还没说完她就倒了下去。

她这一倒就没起来,她这一倒宫里差点大乱,我这个皇后当甩手掌柜好多年,大事小事虽然都知道,实际在管的却是贤妃,她骤然一倒大事小情都要我来管,亏得有德妃和康乐帮忙才勉强稳住局面。

十六岁的康乐出落得亭亭玉立,不知是什么缘故,明明不是贤妃生的,眉眼却跟她十分相似。她一边为贤妃侍疾一边帮我整顿宫务,忙得像个连轴转的陀螺,却有条不紊一起不乱,颇有贤妃的风采。

皇上也感念贤妃辛苦,时不时去看看她,然而这并没有给她带来什么鼓舞和安慰,有一次皇上走后,她瞧着门外笑着对我说:“若是十年前他肯这样,我怕是到了阎王那里也能活过来。”

可惜不是十年前。

她虽时常与我们一处聊天,却从没说过皇上一句坏话,反倒时常替皇上辩解,说他是个好皇上,可说起来,贤妃入宫二十五年,前十五年都在皇上的猜忌中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稍有不慎就是灭门惨祸,一个人如何做到二十多年事事周全算无遗漏呢,无非是因为她活在恐惧里,不周全就活不下去罢了。

直到她父亲战死沙场为国尽忠,用一条命换来家族未来几十年的平安,她才过得稍微松快一些。

贤妃没有撑过这一年。

自从她病倒以后,我每日理事理得手忙脚乱,去看她的时候挑着我遇到的窘境当作笑话讲给她听,拉着她撒娇说:你要快快好起来!没有你我怎么办呢!

她一边笑一边叹息:你可真真像我娘家小妹子!什么都不会,一歪头一撒娇就叫人心疼得不得了。

她沉默了一会,叹息道:我就不一样了,我是长女,打小就不太招人疼。

她大约是想起了什么,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用很严肃的口吻说道:再不许撒娇了,你这么聪明,一定是能学会的,不过是不上心。你好好学,把除夕宫宴办好了我也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