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渊旁,碧霄城外,魔军大营。
夜色已深,肖衡独自坐在中军大帐之中,年轻俊美的脸上全是沉沉的阴翳之色。
他垂眸把玩着手中那只小小的纸船,修长的手指反复轻抚着那薄薄的纸张,漆黑的睫毛在晕黄色的烛光下微微颤动,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一名魔军侍卫掀开大帐门口的帘子走了进来,单膝跪下施了个礼:“启禀魔尊,临渊城楚天阔和青岭上宗陆轻云,在营外求见。”
肖衡拧起了眉毛:“这么晚了,他们两个有什么事?也罢,让他们进来。”
不一会儿,侍卫便带着楚天阔和陆轻云进了大帐。
肖衡听见动静,却没起身。他小心翼翼地把那纸船放在桌上,才抬起眼皮看了二人一眼:“楚城主,陆宗主。二位夙夜来访,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楚天阔是个不谙世事的年轻剑修,而陆轻云则更像一位儒雅的读书人。他极为恭谨地拱了拱手:“肖庄主,陆某久仰了。”
他不称魔尊,倒称庄主。楚天阔有些意外地侧头看了他一眼,又略紧张地瞥了瞥肖衡,右手轻轻握紧了剑柄,生怕这位魔尊忽然发难。
虽然太清大陆众所周知,眼前这位年轻的魔尊正是栖霞山庄唯一的继承人——肖衡。但是多年以来,已无人提起栖霞山庄这段往事。
“肖庄主?”肖衡轻笑一声,倒也不以为意,“听起来……倒是不错。陆宗主,你若是有什么话,不妨直说。这么晚了,二位找肖某究竟有何贵干?”
陆轻云笑了笑,慢吞吞地从袖子里拿出一卷精美繁复的卷轴:“碧霄城司家兄弟的事……肖庄主想必也有所耳闻了?”
肖衡盯着那卷轴,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那又怎样?陆宗主到底想说些什么?”
陆轻云不着痕迹地观察着他的神色:“虽然,这是碧霄城的私事,我等原本也管不着。只是此事实在太过伤风败俗,司明鄢又是现任仙道盟主,更加骇人听闻。江湖传言,他兄弟二人早在数年前便有了私情,碧霄城中人人皆知。那时司明鄢年纪尚幼,或许是受了兄长诱惑,才结下了这等不伦之情……”
“砰!”肖衡终于忍无可忍地拍案而起,桌上一只茶盏滚落在地,摔了个粉碎,“陆轻云,你简直是一派胡言!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陆轻云垂眸盯着自己衣角上几滴晕染开来的水渍,极轻地扬了扬眉毛。他微微侧头,同楚天阔悄悄对视了一眼,心中已经有了底。关于肖衡和司明绪的传言……想来并非空穴来风。
“肖庄主,方才是在下失言了。”他赶紧一揖到底,又赔笑道,“外界那些传言,自然是不可信的。我听说前任司城主一向端方持重,想来定然是司明鄢枉顾人伦逼迫兄长,才有了此事。”
肖衡稍微冷静下来,也意识到了对方刚才在故意激怒他。
他抬起眼帘,眸色沉沉地盯着面前这位宗主:“陆宗主,我不管你这番试探到底有什么目的,但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肖衡,不喜欢有任何人,用司明绪这三个字说事。你懂了吗?”
他最后两句话用上了威压,陆轻云和楚天阔顿时感到一阵极其强烈的窒息,几乎难以呼吸。
过了许久,肖衡才缓缓坐下,同时敛了威压:“你们不必如此拐弯抹角,有话直说。”
陆轻云缓了好一会儿,才轻咳一声,神色略有几分尴尬:“陆某想恳请肖庄主出手相助,救太清大陆于水火之中。司明鄢身为仙道盟主,做事倒行逆施,极其残暴冷血……这十余年来,我太清大陆十大门派的高手,竟然十去七八。而今,他愈发肆无忌惮……”
肖衡出神地望着桌上那只小小的纸船,忽然抬手打断了他的话:“陆宗主,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他死不足惜。但是我现在,还不能杀他。”
“肖庄主,”楚天阔忽然开了口,“或许你还不知道……神鬼门主宁程程昨日乔装打扮,已到了临渊城。”
“此话当真?”肖衡猛然抬头。
楚天阔点了点头:“楚某绝无虚言。我知道肖庄主在顾忌些什么……楚某别无他求,只希望三日之后,碧霄城的双修大典之上,肖庄主能助我等一臂之力。”
肖衡并不回话,只是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仿佛在判断着什么。
楚天阔被他锐利冰冷的目光看得背上缓缓爬起一层冷汗。他心中砰砰直跳,却丝毫不回避,咬牙同肖衡对视着。
“好,我答应你。”肖衡终于沉声道,“三日后,我会解除雷电封城大阵。你将宁程程扮做侍女,悄悄混入城中。”
楚天阔和陆轻云对视一眼,同时松了口气。
三人又商议了许多细节。待肖衡送二人出营的时候,已是下半夜了,一弯下弦月静静悬挂在深蓝色的天际。
肖衡送走二人,抬头望向远处的碧霄城。
那座巨大的城池静静矗立在黑水渊旁,在细微的雷电闪光中像个沉默的黑色怪物,仿佛随时会吞噬一些什么。
……
这几日的碧霄城,一改往日的素净。
几处院子厅堂不说,连回廊水榭、亭台楼阁,也全是满目艳红之色。处处张灯结彩,一片喜气洋洋。
寒梅小苑书房中,司明绪看着桌上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简直头痛欲裂:“明鄢,这几天你又是闹的哪一出?我之前同你说过的话,你全都左耳进右耳出了?你还说你知错了?简直是胡闹!”
“哥哥!”司明鄢撅着嘴,“明鄢真的已经知道错了。这是明鄢唯一的愿望了……哥哥,你就依了我吧,好不好?”
“不好。这种事情,荒谬至极!”司明绪断然道,“还有,你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把那见鬼的契约给我除掉?”
“哥哥,我都同你说过了……因为你身中剧毒,明鄢实在没有办法,才与你订了血契。”司明鄢委屈道,“现在贸然解除血契,你会死的。”
“昨日,药师堂的堂主,曲霂霖曲神医已经回了碧霄城。”司明绪淡淡道,“他昨晚来看了我。他说了,我现在血契在身心脉平稳,细微之处难以诊断,但倘若你我解除血契,他有七成把握为我解毒。”
“曲霂霖?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司明鄢轻轻眯了眯眼睛,“肖衡把他找回来了?不然,外面有那封城大阵,曲霂霖是怎么进来的?肖衡他到底……”
“明鄢,你这一肚子心思,能不能用点在别的地方?”司明绪无奈道,“你把那该死的请柬发得全天下都是,曲霂霖自然知道了。他是自己回来的……他在城外求见了肖衡,肖衡便把那封城大阵开了个口子,放他进来了。”
“原来如此。”司明鄢点了点头,又犹豫道,“可是你方才说,他也只有七成把握?这未免……太危险了。”
司明绪忍不住烦躁起来,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莫说是七成,哪怕是三成也行!难道你要我一直这样下去吗?这血契一日在身,你每说一句话,我便晕晕沉沉地想要听从,稍有反抗便头痛欲裂……明鄢,我真是受够了,这样又有什么意思?”
司明鄢的脸色微微有些难看,他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司明绪看了他一眼,心中暗叹一声,又觉得自己似乎不该如此刺激司明鄢。他这段日子以来,多多少少也算弄明白了这弟弟的德性。他虽然模样漂亮,又爱撒娇卖痴,但发起疯来着实让人吃不消。
司明鄢低头轻轻拨弄着桌上那一堆精致的玩意儿,许久没有吭声。
他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道:“可是,如今全天下人都知道了,我要同哥哥举行双修大典。若我现在解除了血契,到时候哥哥定然不肯与我结为道侣,我也勉强不了哥哥……明鄢就成了天下人的笑柄。”
司明绪心中涌出一大堆古怪的骂人词汇,类似于“熊孩子”“讨债鬼”之流。他愣了愣,自己都不知道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是从哪儿来的。
他勉强按捺下胸口的恼怒之意,低声道:“那还不是你自己搞出来的事,又怪得了谁?你真是……唉。我真不知道自己过去是怎么教你的。”
司明鄢瘪着嘴,似乎不知道如何回答兄长的话。他想了一会儿,又试探着问:“哥哥……要不然,我们做个交换,好不好?”
“什么交换?”司明绪警惕道。
“三日之后,你同明鄢举行双修结契大典……哥哥,你先别生气,你听我慢慢说,”司明鄢顿了顿,神色十分委屈,“只是走个形式罢了,我也算了了一个心愿。礼成之后,明鄢便为哥哥解除血契。”
司明绪犹豫了一下:“明鄢,你此话当真?”
“明鄢愿以道心起誓。”司明鄢悻悻然道,“反正,就算是结了血契,哥哥也不喜欢我。哥哥说得对,这样……真的很没意思。”
司明绪想了许久,权衡各种利弊,终于勉勉强强道:“只要你能信守承诺,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那玩意儿我可不戴。”他指了指桌上的东西。
“这顶金丝镂空夜明珠凤冠,是明鄢请了太清大陆最好的工匠,花了好大的功夫打造的,就为了这一天……”司明鄢抚摸那顶精致的凤冠,神色闷闷不乐,“哥哥肤色如雪,衬着这凤冠定然很漂亮……”
司明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司明鄢只得呐呐地闭了嘴。他想了想,忽然拿起那顶凤冠,给自己戴上了:“哥哥不愿意戴,那明鄢戴,好不好?哥哥,你说好不好看?”
司明鄢的长相原本就十分秀丽精致,戴上那金丝凤冠倒也不显得违和,甚至很有几分明珠生辉的感觉。
司明绪沉默了许久,只觉得无话可说:“你高兴就好。”
……
贺西楼站在廊下,出神地望着院子中央那片荷塘。满塘迎风摇曳的荷叶,在夕阳的浅浅余晖下,像一群身披金纱翩然起舞的少女。
那人已经好几天没有来东厢房了……听说,他在忙着筹备三日后的双修大典。
这些日子以来,司明鄢已向整个太清大陆发出了数千封请柬,毫无忌惮地向天下宣告——这位年轻的仙道盟主,要与他的兄长结为道侣。
贺西楼心中一片茫然。
他原本以为,这只是司明鄢说着玩玩儿罢了……没想到那人竟然是当真的,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筹备起来。
从今往后,自己在这偌大的碧霄城之中,又算是个什么可笑的玩意儿呢?那些下人说得对,自己……自甘下贱。
可是,那人今晚……还会过来吗?
贺西楼闭上眼睛,轻轻摇了摇头,似乎想把这些堪称无耻的念头甩掉。那人已经说了,他会与兄长一同归隐……自己以后,或许再也看不到他了,也不用再如此犯贱了。
他忍不住想起了那一天早晨,司明鄢向他描述的那个世外桃源。
据说在极北的荒漠之中,有一处海市蜃楼一般的湖泊。
因为湖面平静如镜,所以名唤镜湖。那个地方四季如春,碧绿的湖水清澈见底,一群群银白色的鱼儿在水底嬉戏,湖心岛上绿树成荫繁花似锦……最重要的是,没有任何人打扰。
从此以后,一生一世一双人,只羡鸳鸯不羡仙。
他这几日,每晚一个人躺在床上,往往直到深夜都难以成眠,止不住地胡思乱想。
如果……如果是自己同那人在一起,永远住在那湖心岛上,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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