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明绪离开茶楼后,天色已经很晚了,便不再耽搁,一路直接回了内城。
他走到寒梅小苑的垂花门下,一条鲜绿欲滴的凌霄花藤蔓垂了下来,正好搭在他的肩上。
司明绪扭头望去,凌霄花的叶子拂过他的耳边,他忽然感觉胸口微微一滞。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司明鄢曾说过,寒梅高贵清雅傲雪凌霜,固然为文人墨客所喜,但他更偏爱凌霄花的模样,总是不惜一切,争取更多的阳光和水分,拼命攀向更高的地方。
司明绪在垂花门下站了许久,思绪纷乱。他咬了咬牙,忽然转身出了寒梅小苑,径直往绿柳小筑走去。
他要当面询问司明鄢。
到了绿柳小筑,却是一片黑灯瞎火,池塘里几点残荷在夜色中垂头丧气,那弟弟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司明绪想了想,也不进堂屋,只吩咐下人去书房掌了一盏灯,打算随手拿本书翻翻,等司明鄢回来。
他刚踏进书房,便微微一愣。
他自己的书房极尽舒适,除去书桌书架外,多宝格、矮榻、屏风、香炉无一不精致漂亮。而这绿柳小筑的书房,与寒梅小苑大不一样,除了一张书桌和书桌后的一排书架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
宽大的书桌上堆满了公文函件,一排顶天立地的书架上则胡乱堆叠着许多卷轴,看得出主人非常繁忙。
司明绪扫视了一圈,心中暗叹。他走到书架前,仔细翻找了一会儿,全是些修真秘笈心法,或是炼药炼器的典籍,竟然没有一本闲书。
他摇了摇头,只得绕到书桌后面那张唯一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书桌上堆着一些公文函件,他随手拿起一叠函件翻了翻,想看看这弟弟处理公务的水平。
他只看了两行,便不自觉地拧起了眉毛。
这封函件的内容并不复杂,中心思想是征求司明鄢的意见,是否除掉楚天阔。司明绪细细看了下去,眉头越锁越紧。
从函件内容大致可以推断出,司明鄢很久以前,便在楚天阔身边安插了暗探,时时盯着这位临渊城主的一举一动。
函件之中,甚至连这位临渊城主几时洗漱,几时用膳,几时修行,都写得一清二楚,更不用说临渊城的人事更迭,往来客人。
函件最后总结道,楚天阔近日频繁与几个门派的修士多有接触,恐有二心。
而他的弟弟,在最后批了一个红字,杀。旁边还写了一条备注,大意是让暗探留意楚家有无合适的幼童,可以扶植上位。
司明绪放下信函,心中一时间有几分茫然。他呆坐了许久,忽听书房的门轻轻一响,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他抬头一看,不禁愣了愣。对方与他四目相对,也登时呆住了。
来者竟然是贺西楼。
这位明月庄主着了一身单薄的素色便服,露出大片锁骨,一头黑发松松挽起,手里端着一个青花瓷碗。
他不知所措地看着司明绪,似乎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司明绪站起身来:“贺庄主,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贺西楼有些窘迫,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硬着头皮慢慢走了过来,把那青花瓷小碗放在桌上:“我,我给明鄢送点夜宵。”
司明绪低头看了看,这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雪花莲子羹,半透明的雪莲花瓣中点缀着些许红色的枸杞,看起来十分可口。
他忍不住有些疑惑,送羹汤这种事情,应当是丫鬟下人做的,或者是极其亲密的家人……这么晚了,这位明月庄主还亲自给司明鄢送羹汤,总感觉十分怪异。
贺西楼极为难堪,他也知道自己这样做,简直丢尽了贺家的脸。可是,他就是控制不住,想去讨那个漂亮青年的欢心。
有时他也会生出些幻想,觉得司明鄢或许也是喜欢自己的,可是那一晚那一幕……如同一盆冷水迎头浇下,让他略微清醒了些。
即便如此,他还是放不下。他想……争取一番。
方才他回绿柳小筑的时候,正好在门口碰见一位美貌婢女端着羹汤,要送到书房里去。
贺西楼看着那姑娘姣好的脸蛋,竟然鬼使神差地拦住了她,说自己会代她将羹汤送进书房……他甚至还回房换了一身单薄的衣裳,松松挽了了头发,才独自把这碗雪花莲子羹送了过来。
自己到底在厚颜期待些什么?他不敢细想。
司明绪见他垂头盯着那碗莲子羹,神色十分尴尬,正巧自己也有些饿了,便笑道:“巧了,我那弟弟不在。贺庄主的这番美意,说不得只能便宜了我。”
贺西楼松了口气,轻声道:“司城主不嫌弃便好。”
司明绪端起碗尝了一口,心中不由得赞了一声。这羹汤炖的火候很好,甘甜糯滑,极为入口,还有股奇异的香味。他不知不觉间,便将一碗莲子羹都喝完了。
这一碗热腾腾的羹汤下肚,两人之间的距离无形之间拉近了许多,书房中的气氛也略微轻松起来。
司明绪忖度了一番,缓缓开了口:“贺庄主,你这么多年,一直在这里陪着明鄢?明鄢他……可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
他这句话其实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想听听他那弟弟平日里待人如何。可贺西楼心中有鬼,愣是听出了几分莫名的意味。
他咬了咬下唇,轻声道:“明鄢他待我很好。只是……”
贺西楼话音未落,司明鄢便推门进来了。
他原本脸色极其阴沉,看见兄长后微微一愣,迅速敛了怒意,转而扬起秀丽的眉毛,惊喜道:“哥哥!你怎么来了?”
贺西楼忙转过身:“明鄢,你回……”
司明鄢甚至没看他一眼,脚步轻快地走到司明绪身边,撒娇一般从身后搂住兄长:“哥哥,你今天跑哪儿去了……明鄢好想你。”
司明绪见贺西楼愣愣地望着自己,不由得有些尴尬。
他也觉得这便宜弟弟老大不小了,还总是这般黏黏糊糊,实在让外人看了笑话,便一把拉下司明鄢的手臂,低声道:“明鄢,我今天过来,是有事要问你。”
司明鄢听他语气有些异样,眼角略微一扫,已看见了桌上铺开的函件。
他的脸色不自觉地变了一瞬,随即若无其事地露出了笑容:“哥哥要问什么,明鄢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顿了顿,又看了一眼贺西楼,冷冷道,“你待在这里做什么?还不下去。”
他这冷冰冰的一句,不像是同一位庄主说话,倒像是随口斥责下人一般,丝毫不留情面。
贺西楼呆了呆,一张斯文俊秀的脸慢慢涨得通红。他从没被司明鄢这么呵斥过,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过了片刻,他才反应过来一般,仓皇离开了书房。
司明绪皱眉道:“明鄢,我记得你同他关系一直很好,怎么这般说话?”
“这种人,对他稍好一些,他便得寸进尺。”司明鄢撇了撇嘴,“明鄢不过是打消他那些……念头罢了。以前倒还好,最近两天简直烦人得很,实在叫人恶心。”
“他怎么了?”司明绪不赞同地摇了摇头:“你当初明明待他……”
“哥哥,别说这些扫兴的事了。”司明鄢打断了兄长的话,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了下来,又讨好一般轻轻为对方捏着肩:“哥哥,你今天怎么有功夫过来?”
“我过来看看你,还有些话要问你。方才我看到那封密函,你什么时候在临渊城安插了暗探?”司明绪拍了拍那叠信函,“你想除掉楚天阔?为什么?”
“就这事儿?”司明鄢手上细心地为兄长揉捏着肩膀,语调十分平稳:“楚天阔……他最近不太听话。”
“明鄢,你做事是否有些欠考虑?”司明绪按了按太阳穴,“你过去性子柔弱,我也曾说过,你接任碧霄城主之后,做事得稍微强硬一些。可是,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能插手其他门派……”
司明鄢轻声道:“哥哥,世上之事原本便是如此。弱肉强食,天经地义。我最初接任仙道盟主之时,那些人都欺我年轻,以为我不过是凭借了兄长余荫,人人都想欺辱于我……哥哥,明鄢也是没有办法。”
“明鄢,你如今的话,我真不知道该不该信。”司明绪有些烦躁地拂开了他的手,“且不说其他,这仙道盟主一职,只是为了防备魔界侵犯,而非管辖修真界,插手他派事务……你这般作为,难不成想做此界仙帝,统御太清,只手遮天?”
司明鄢许久没有回答。
就在司明绪以为他无言以对的时候,他却轻笑了一声,声音中透着淡淡的寒气:“我便是要做此界主人,又有何不可?”
司明绪猛地回过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这个漂亮秀丽的弟弟。
司明鄢舔了舔娇嫩的嘴唇,紧紧盯着自己的兄长:“哥哥,明鄢所作所为,有什么问题吗?强者为尊,成王败寇,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何况,我喜欢这种生杀予夺的感觉,这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感觉……”
“我实在厌倦了伪装,厌倦了寄人篱下,厌倦了受人保护。对于任何想要的东西,我只想毫不掩饰地表达,我只想牢牢掌控在手心,任我占有,任我揉捏。比如说……天下。”司明鄢轻声道。
司明绪愣愣地看着他,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弟弟。
而对方毫不回避地俯视着他,漂亮的杏仁眼中全是炽热燃烧的野心与欲望。
司明鄢凝望着自己呆住的兄长,忽然笑了笑,倾下身子将嘴唇轻轻贴在那人耳边。他的声音柔和婉转,悦耳至极:“再比如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