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村里,很多男人都喜欢风秀婶,他们都说风秀婶长得漂亮。每到农忙过后的清闲时节,总有一些色迷迷的男人苍蝇般围在她面前,不是挑逗,就是恶心地献殷勤。但我从来没看见过黑麻子对风秀婶谄媚过,就是那时黑麻子在小康家做小工,也总是紧绷着脸,从不多说一句话。
黑麻子是外乡人,不知什么原因流落到我们村。由于他长的黑,脸上还布满雀斑,加上他无名无姓,大家就戏谑他黑麻子。
他也不恼,叫他一声黑麻子,他嘿嘿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接着爽朗应一声:哎!
久而久之,大家习惯了这么叫他,他也习惯大家这么称呼他。
黑麻子有一手好木匠活儿,这些年,我们云泉村一带的姑娘出嫁喜欢攀比,嫁妆越多,表示你面子越大、身价越高,所以,一年到头,黑麻子都在村子附近一带的人家忙活着。
后来,在村民的帮助下,他在云泉盖了一间土胚房,算是有了个家。哪家需要打家俱、嫁妆什么得,就直接把木料送到黑麻子家,过个三五天,或是一月半月,上黑麻子家取成品即可。
黑麻子对我们云泉村的小孩甚好,好些时候,他都会出奇不意从口袋摸出一包糖,或是一把瓜子,总是弄得我们很开心,一个劲叫他“黑叔叔、黑叔叔的”。
黑麻子不仅对我们小孩好,对村人也好。平时哪家需要做个木凳,打个木桶什么的,找到他,他手到擒来,在人家送来的锯好的木板上,先是刷刷刷几下,再当当当几下,一张有模有样的木凳就鲜活地出现在你面前。
给他工钱,他准是大手一摆,咧着嘴:都是自家人,你能瞧起咱这手艺,尽管来找俺!
黑麻子的爽朗和糠慨很是深得村民的喜欢,每逢过年过节的,不少村民都给他送吃送穿的。
也有不少好事的女人问他:哎,我说黑麻子,你今年多大了?
“三十有二了。”黑麻子仍是那一脸憨厚的笑。
“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娶媳妇养儿子了……来,大嫂给你介绍一个?”
嘿嘿嘿,黑麻子只是嘶着嘴傻笑,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双手一直在不停地忙碌着。如此循环几次,村里的大嫂大婶觉得没趣,不再过问了。
偶尔还有大哥大叔打趣他:黑麻子呀,你都三十有二了,还不找个女人暖暖身子,想做一辈子老处男?
黑麻子的脸噌得一下红到了脖子根,成了红麻子,握着铁锤,一言不发,当当当敲起了木板。
黑麻子和鲍叔叔的关系最为要好,他住的那间土胚房还是鲍叔叔一手为他张罗盖起来的。黑麻子心存感激,农忙时节,他再忙也会舍下手中活儿,帮鲍叔叔添个搭手,担谷、割稻什么的。抢收后,鲍叔叔也会救济他一点谷粮之类的东西应急。他们之间的互帮互助,就如马克思和恩格斯之间的革命情意,多年来一直延续着,并为村民津津乐道。
可云泉村的人实在是无法意想到风秀婶和黑麻子之间有什么牵连。
风秀婶漂亮,细腻,白皙,娇嫩,有丰韵,还风情万种,黑麻子傻里傻气,皮肤黝黑、一脸雀斑,如果憨厚不算优点,他一无是处。
风秀婶曾当众指责鲍叔叔:什么人不能交,偏偏搭上那么个‘傻大粗的黑碳’?
在风秀婶看来,和黑麻子走得太近,就等于贬低自己的身价。
但鲍叔叔就喜欢和黑麻子交往。
在鲍叔叔眼里,黑麻子就如法国巴黎圣母院那个孤独的敲钟人,虽然外表丑陋,可有一颗美丽善良的心。和这样一个外表丑陋、内心善良的人交往,鲍叔叔他心理踏实,起码,他不用担心黑麻子变成狂蜂浪蝶,像其他那些玩世不恭的村民,去招惹自家那朵招摇艳冶的花。
偏偏事态的发展就是那么出云泉人的意料,风秀婶和黑麻子这两个八杆子打不到一块的人硬是活生生凑在了一起。风秀婶这朵花硬是被一个她从来不正眼相看的人给采了,成了一根绳上的蚱蚂。
鲍叔叔的算盘打错了。
这花究竟是怎么被黑麻子采撷到的,我不得而知,那是大人之间的事,我也没兴趣知道。
我只知道,这件事情严重影响到了小康的心情。
每天干完农活回到家,他甚至连晚饭也不吃,就拉我去瓜棚。问他为什么去这么早。他脑袋一垂,黯然地说:“我爸妈老吵,我不爱呆在家里。”
小康的心情不好,直接影响了我的心情。
那天,我早早吃过晚饭,在家等着小康(我平时不用干活,即使是在农忙时节)。说到这,我有必要对我的身世、家世做一点补充。
我父亲林文良是云泉小学的校长,我爷爷是以前云泉村的村委书记,一个老共产党员。我们林家到我这一代是三代雄性单传。
我是家里的老小,上有三个姐姐,从小我就被爷爷奶奶当作心肝宝贝般宠爱(我父亲对我很严厉,从来不宠我)。
我大姐在我四年级的时候嫁给丰廊镇(距离我们龙溪镇大概有二十里)一个跑运输的,姐夫叫罗新华,是家里的老大,家境殷实,在丰廊一带算是大户人家,很早就在丰廊镇的繁华地段盖起了四层楼高的小洋楼。
罗新华比我大姐梅娟大了八岁,他在24岁的时候结过一次婚,后来新婚妻子发生车祸,死了。直到三十岁,罗新华又认识了我大姐,发誓非我大姐不娶。
起初,我父母死活不答应这门婚事。但我姐姐不知哪根筋出了问题,一个死理认准了罗新华,不顾父母反对,擅自偷偷嫁给了他(只在大姐夫家举办了婚礼,没在我们家举行婚礼),弄得大姐和我父母关系异常僵硬,我母亲一度不认她这个女儿。
后来一次,我父亲心脏病突然发作,倒在了讲台上,恰好罗新华在我们云泉村附近跑运输,得知情况后,他丢下运输,开着空车把我父亲送去县城救治,治疗期间,他寸步不离守护在我父亲身边,出院回家时,父亲已经健康如初了。
罗新华这几年跑运输,赚了不少钱,人还特孝顺,每年都要给我家里送大把大把的礼物,我爷爷奶奶尤其喜欢他。见大姐和罗新华感情不错,生活得也很幸福,何况人家还救了我父亲一条性命,我母亲也不再指责什么,渐渐融洽了同他们之间的关系。
而依仗着大姐夫罗新华,我家虽种了一些地,但这几年从来不需要我母亲亲自下地收割,每次夏收秋割都是雇人帮忙,也省去了不少工夫、心力。
所以,到了暑假,别的村民热火朝天忙于夏割,我却经常和我二姐玉娟、三姐秀娟划着小船在村里的那条小河捕鱼、捞虾,然后回家帮厨、做饭。或是陪三姐去村里浅溪光滑的石板上面浣衣洗菜,偶尔不远处有一头牛躺在溪水深处,时不时叫上一声,也不知它在表达什么。
我则挽起袖子、裤腿,在石板周围抓小鱼、指甲长的小虾、拇指大的田螺、小蟹什么的,回到家用罐头瓶子装好,放在窗台。等水混浊了,小鱼小虾死了,我又陪三姐去石板浣衣洗菜,抓小鱼。除此之外,我还经常陪三姐上山采野果,下地剜豌豆,或是与邻家的小孩扇纸牌,玩一种叫“老虎窝”的游戏。清闲得像个公子哥。
这个暑假的夏收,我二姐在龙溪镇学做裁缝,没回来帮忙;三姐刚师专毕业,去了县城教育局进行上岗前的培训,培训之后再去丰廊镇中学报道,做一名英语老师。
我家地不多,除了那块沙瓜地,还有一两亩水田,大姐和大姐夫虽然没过来,但他们给我家留了一笔雇人工钱,每天雇六个人收割,一人一天8元钱,一般三天就能完事,两天收割,一天耕种。
最惨得要数小康了。他家地多,人手还少。本来鲍叔叔是村里以前有名的力气大王,他身体强壮,干起活来一个顶俩,可几年前他出去打猎,一头没打中要害的野猪发疯,猛冲过来,利牙在鲍叔叔身上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之后干起农活来便有点力不从心了。
而风秀婶出了那档子花花事,鲍叔叔的心情自是好不到哪去,加上小康的妹妹二妹子和弟弟小三年龄还小,承担不了重活。
我可怜的小康,成了一个小大人,收割、耕种、挑担、打秧、插苗,样样活儿也少不了他,每天他早早起来,挑水、劈柴,或是和鲍叔叔去田地把稻子放倒,等太阳出来一晒,干干的,放进大木桶一拍,谷子掉落下来。晚上一直干到天黑,别人家都已经收工了,小康还挽着裤腿在沾满泥浆的水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睬着。
小康是个坚强的人,身体上的苦力折磨只会让他越来越成熟、懂事和强壮。但鲍叔叔和风秀婶感情的不和却让伤了他的心灵。
每每鲍叔叔嘶牙咧觜对风秀婶咆哮,小康只会来回无助地搓着双手,或干脆一走了之,不睹为净。
小康变得沉默了,平时不大爱说话,闷着头一个劲干活。只是看到我,他才会露出久违的笑容,拉着我的手,问寒问暖嘘个不停。我知道这是他喜欢我的表现。
我很心疼小康,每次晚饭过后,我都乘满一大碗剩饭剩菜,说是晚上看瓜的宵夜,其实我是带给小康吃。小康他太累了,营养还不好。有时干完活回来,晚饭也不吃就拉我去瓜棚,第二天一起来就直接去田地干活。
那天,我在家等着小康,一直等到晚上8点多,小康才推着轱辘车回来。车上装满了一筐一筐的稻谷。上坡时,车子陷进一个坑槽,费了很大劲也没上来。我是听到家狗的吠叫声,出门去看才发现的。
车胎估计是爆破了,干瘪瘪的,一点气也没有。小康脸上全是汗。看见我,他微微一笑,低下头,橛着屁股又开始推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