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苦难放进去,都显得大。
长大了的人,心脏就变大了。
即使更大的悲伤装进去,
也照样可以冷漠地离开,平静地遗忘。
所以忍耐吧,
有天我们的心脏会长得比悲伤大。
[1]
甜。
王成在阳台上从背后抱住苏妍说别站在外面快进来吧外面就要下雨啦温和的声线贴着她的耳朵。
陆文卓拉着谢思遥的手穿过人潮汹涌的街道,他手心是汗,脸上满是一个大男孩的羞涩和忐忑。
嗯,还有我们的林晓路。她今天在走廊与韩彻擦身而过了。
这些不同的事情可以带来同样甜蜜的感受,洋溢在六月的空气里。三个女孩此刻都恍惚在喜悦里。某些瞬间心情像飘浮到了云端。
然后跌落。
楼下,正在开高三动员会,然后他们就要离开学校回家复习。林晓路想从那一百多个黑压压的脑袋里找出韩彻,完是徒劳。
以后,在学校里就再也不能看到韩彻了。林晓路忧伤地趴在桌子上,右边的苏妍也是同样的动作,她有个更严峻的离别要面对。
王成就要离开成都了。王成说北京有个漫画公司对他的作品很有兴趣。但苏妍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一颤。她没想到自己担心的事情发生得这么快。
“我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说到成都养老也许不错。”苏妍有气无力。
“我问他会不会为我而留下,他看了我五秒钟,叹了口气,说,一开始我就告诉过你。不要对我抱什么期望。”
王成本来就不是成都人。他只是路过这里。就是因为一早就打算路过,所以会对将欠下的情债毫不介意,所以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苏妍的感情,然后也毫不犹豫地离去。
在王成的人生信条里有句《阿飞正传》里并不新鲜的话:
“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所以他从来不停留,除非他死的时候。”
王成才二十九岁,离死应该还有很远,所以在死之前他要飞去很多地方折腾很多姑娘留下很多幻想。
王成说所以我总是告诉女孩们,不要爱上我,会难过的。苏妍当时醉心在那种辛酸的浪漫里。忽略了这个“女孩们”的“们”字包含的信息。
王成说你们女孩子只知道花前月下什么的叫浪漫,但对男人来说,流浪跟创业才是浪漫,漂泊的生活才是浪漫。你们不会懂的。
苏妍说到这里看着林晓路说,其实我懂的。他不相信我能懂。
林晓路就见过王成两面,但在苏妍的熏陶下她觉得王成也是一个认识的人。但很多年后她才知道她认识的只不过是苏妍以为的那个王成而已。苏妍那时候还没有真的认识王成,她认识的只是自己的一场幻觉。一个爱情的面孔。
林晓路说,不要难过。人生总是会充满各种离别的。然后她又在心里给苏妍的这部美少女爱上流浪画家的唯美爱情故事画个句号——虽然寂寞,但也结束得还算美好。
“背影是真的人是假的本来没因果。”
剧终
苏妍说,我不难过。
她把“剧终”三个字改成了“待续”。
[2]
王成离开的那天,苏妍没有去上课。成都下起雨——当时她以为,在雨中挥手送别自己心爱的男人是最悲伤的事情,连天空也感觉到了这悲伤的气息,没有脚的鸟,要飞到遥远的城市去。
她忍住眼泪希望王成记得她在笑的样子,等列车消失在视线里的时候才让它们涌出眼眶。
很多年之后,苏妍都还记得那场雨,但那时候她才明白,那种离别——感觉到自己被喜欢过被拥抱过的离别,其实是一种苦涩的幸福。
像那些亲吻跟拥抱,它们都让人情绪扩张,都值得被怀念,其实那种感觉,可以算做开心。
那不是悲伤,根本就不算悲伤。
晚自习结束的时候雨更大了,谢思遥在教室里大声叫着我没有伞我没有伞,文卓你要送我回家哟!
她总是笑容甜美,任性撒娇的时候更让人疼爱——谢思遥不是最漂亮最性感的,但她懂得如何微笑和装做委屈,招人疼爱是她的天赋。
陆文卓完被打败,晕乎乎地从课桌的深处翻出一把紫色的女式伞,在大家赞叹的目光中背着谢思遥冲进大雨里。谢思遥紧紧把头靠在他的背上,在大雨里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幸福感觉。
虽然头顶上的那把紫色女式雨伞有点碍眼,但不用想啦,明天买一把新的送他!谢思遥将陆文卓的脖子抱得更紧了。
“大小姐,你快勒死我啦!”
谢思遥没有松手,期待已久的温暖就在她的双臂里。幸福的片刻,原来这么容易实现。
没有护花使者的林哓路有更体贴的朋友——雨衣。
一百多块钱的二手自行车经常出问题,又脱链。空蹬了几下之后,只好跳下车,推着走。还好韩彻已经离开学校。不然这么狼狈的样子被看到可真糟糕。
啊,前面还有个比她样子更狼狈的人。穿着一样的校服,身湿透的女孩像幽灵一样慢慢地在前面走着。像恐怖片里的镜头。
林晓路的好奇心促使她加快脚步,走到她的旁边,用眼角的余光悄悄地打量这个神秘的女孩。一个新的唯美故事又要开始在林晓路的脑海肆意狂奔的时候她才发现原来是顾雪瑞,不是什么学校怪谈的怨灵。
“你怎么在雨里走啊。”林晓路问。
“……”顾雪瑞没有回答,表情跟怨灵没多大区别。
“你是不是没钱打车?”林晓路问,她自己是无论如何都得把这个自行车弄回家去,不然她明早也打车就花费太大了。她家楼下的修车铺是一直服务到深夜的。
“我想走路。”顾雪瑞冷冷地说。
“你快打车回去吧。”林晓路摸出她存了几天的二十几块钱,成都不大,这些钱应该够了。
“别烦我。”
“你这样一定会生病的。”林晓路说。
“不关你的事。”顾雪瑞说。迟钝的林晓路此刻还没有感觉到她的异样。
“别固执了,快去打车吧。”林晓路抓起顾雪瑞的手就要把钱给她。
“我说过别烦我!”顾雪瑞毫无预兆地手一甩一巴掌打在她脸上,冲林晓路咆哮起来,“是谢思遥叫你这么做的吧!你们是一伙的!告诉她不需要!少在这里装模作样!”
林晓路愣住了。
顾雪瑞爆发了。像是被恶灵附体般地冲着林晓路破口大骂,雨哗哗地下着,将投射在路面的车灯灯光揉搓成小片小片光的波纹。
这么近地看着顾雪瑞,才发现这一个月来她瘦得厉害,雨水顺着她的头发滴下来,贴着她颧骨耸起的脸。
林晓路心里一阵难受,她心里一直有些内疚——对树神许愿的时候完没有想到顾雪瑞。她没想到得到的人高兴失去的人会疼痛。
顾雪瑞所承受的,一定比这个巴掌痛很多。
她甘心接受这一巴掌。站在那里静静地一言不发让她骂。假如自己可以让一个难受到极点的人发泄出痛苦,这点委屈根本不算什么。
林晓路甚至被骂得走神了,旁边的便利店里,女老板正惊讶地看着她们。但林晓路却看着店铺里的电视机,伊拉克的汽车炸弹袭击又死了几十个无辜的平民。
那些失去了亲人或者朋友的幸存者脸上写满对死亡的恐惧。
林晓路忽然很想停下来叫顾雪瑞看看新闻,看看在这个世界上每天都不断发生新的悲剧,我们不用生活在枪林弹雨里已经很幸运。
但此刻的顾雪瑞像头咆哮的狮子,林晓路不敢招惹,还是等她自己慢慢发泄完比较好。
说不定林晓路是二十五中惟一一个看到顾雪瑞这份狼狈的女孩。她在大家的视线里扮演着一个让人羡慕的完美角色。总是平静而温和地面对所有事情,包括失恋。
她跟陆文卓之间没有太多惊天动地,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不见面的时候打打电话,牵牵手就低头脸红。
她一直以为这样单纯的日子会继续下去,然后他们一起考上某个大学,按部就班地去过一种平淡幸福的生活——好像她的父母。所有人都认为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就连那些暗恋着陆文卓的女孩,都一并喜欢着顾雪瑞。
那把紫色的雨伞是陆文卓跟顾雪瑞决定在一起的那一天在店里买的,回家路上他们默默地红着脸走着,忽然下起一场淅淅沥沥的雨。
陆文卓拉起顾雪瑞的手冲进一家超市——那天是他们第一次拉手。
“一人给一半的钱,这把伞归谁呢?”顾雪瑞故作迷糊地问。
“笨蛋!当然是归我们俩啦。”陆文卓说。
顾雪瑞低下头,心突突地跳。“我们”是个多么温暖的词呀,我们俩,我们俩,我们俩。
他们交往的两年多,顾雪瑞无数次淋着小雨来上学,不带雨伞,就可以跟陆文卓一起打。这把伞回去。每次一下雨,顾雪瑞就很开心。她是个很矜持的女孩,压抑住心里的快乐,默默地在位置上等着陆文卓走过来说:“走吧,一起回去。”
那一刻她总是心跳得厉害。
那把雨伞对顾雪瑞来说,像是他们恋爱的守护神。
但陆文卓是个男孩,对他来说雨伞就是雨伞而已,一种用来遮雨的工具。
顾雪瑞这一个多月来的忍耐终于因为这把雨伞到达临界点,痛苦需要爆发,她甚至希望林晓路因为气愤跟她打起来,她想承受一些疼痛,她需要伤害一个人来避免自己崩溃,什么人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