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林晓路的视线集中在了脚下一小片星星点点的白色上,是夏天刚开起来的花。

“我觉得旺财对你很认真。”苏妍说,“你都这么无理取闹了他还能忍着你,你也看到过他对其他人是什么态度。”

“他对你也很好啊。”谢思遥有些暧昧地说,抬起头迎上苏妍有些闪躲的眼神。

原来他们已经认识很久了。旺财追谢思遥的事情其实所有人都知道——除了林晓路这个脑子走神的。

高一的某天,模样甜美的谢思遥在学校旁边被苏妍的冷笑话逗得笑容绽放,并且适时地配合了成都平原难得的阳光,这一瞬间正好映入旺财眼底,让在世间闯荡备感孤独的浪子心里一颤,如沐春风。

阅人无数的风流旺财想,世界上还有这么天真烂漫的好姑娘!然后毫不矜持地就过来搭讪,既而狂追不舍。

从一个人的外貌能看出多少个性呢?

假如可以选择,谢思遥更希望自己长得修长性感。但长什么样子不能由她自己决定,由遗传基因决定。

谢思遥可以周旋在任东的玩音乐的朋友当中博得他们的好感却无伤自己,她天真单纯的模样掩盖了神情里的世故。她早明白这类人的一举一动一个眼神都有动机跟目的。

旺财属于她司空见惯毫不稀罕的类型。

谢思遥像是在舞台上训练老虎的驯兽师,旺财像被训的老虎。——驯兽师会技术性地赏给老虎一点肉吃,但绝不可能拿自己去喂老虎。

当她发现自己就快要控制不住这只大老虎的口欲,自己将陷入危险的时候,就会抽身而退了。

“苏妍,我没有真的喜欢过他。”谢思遥晃着自己的腿,冰棍已经开始融化了。滴落到栅栏下的小白花上。“我喜欢陆文卓,他现在这么尴尬,肯定是不知道怎么面对我跟顾雪瑞吧。”只有陆文卓这样事事都无心的傻男孩她想不明白搞不定,偏是这样的让她更想把他领回家去。

你喜欢他,告诉他了,难道还不够吗?林晓路迷惑着,却没有问。玩着手里的一只狗尾巴草,想像着谢思遥告白的那一幕——一个模模糊糊的记忆爬到她的脑海里。

“我喜欢你。”那一年林晓路七岁,正在上学前班。忘记了那个男孩是谁什么样子,也忘记了为什么会喜欢。

但她就是对他说了:“我喜欢你。”

她并没有注意到那男孩的死党正在那男孩的身后。

“我喜欢你”的后面是个句号。根本不需要什么回应。

她对花说,我喜欢你,对小猫说,我喜欢你。这是一句很普通的赞扬,说给让自己觉得有快乐心情的事物听。

说完之后她就转头一路小跑地走了。那男孩怎么想,跟林晓路根本没有关系。

她没想到代价就是接下来的半年都是别人的嘲笑。

奇?那个男孩为了避免自己一起被嘲笑,就跟大家一起恶毒地嘲笑她。

书?后来呢?后来大家渐渐地忘记了。

网?再后来,连林晓路自己也忘记了。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一群系着红领巾的小朋友排着队伍嘻嘻哈哈地吵闹着从栅栏外走过,有些还闪亮着眼睛好奇地望着高中围墙内对他们来说太过成熟的世界。

“他们可真纯真简单啊,不用想那么多复杂的事情,不会被感情苦恼。”谢思遥一脸沧桑地说。

“只好羡慕谁年少无知。”苏妍忽然轻声地唱了一句,轻灵的声音漂浮在空中,跟随着小学生们的吵闹声,飘远了。

“小学生也有小学生的苦恼啊。”林晓路没有说出声,只是眯起眼睛静静地听她们说话,午后的阳光已经开始灿烂,四月已经有了初夏的感觉。

懒懒的阳光下,那些稚嫩的小白花,它们以为自己刚经历过一场暴风雨。骄傲又自以为成熟地抬起头,面对这个它们其实并不真了解的世界。

高三的同学都留在教室里补习,午休时间的校园,有一点寂寞。

林晓路喜欢听她们两个说话。这两个高中孩子当中的成熟女生世界里的投影,那些纠结的心情,她也能感受得到。

但那些语句之间真正的意义,都漂浮在林晓路的大脑之外,她的眼睛只能看到她们透出来的女孩们。晶莹单纯的那些快乐或者忧伤的心情,比“谁喜欢谁”更复杂一点的那些,林晓路不会去想。

她想的,高三那层弥漫着硝烟气息楼层的韩彻,还有几个月,就要离开这个校园,轰轰烈烈地走到高第搭建出来的那片绚丽色彩中去。

[2]

苏妍在旁边大声地对林晓路说着什么,可林晓路无论如何都听不清楚。

小酒馆那不到五十平方米的空间里,可能挤满了成都的摇滚青年。他们都跟随着节奏在昏暗的射灯下蹦着跳着,仿佛在为了迎接奥运民健身。

林晓路被拖进了这个她从来没有想来的外星世界。目光穿越过那些染成五颜六色的脑袋们,狭小拥挤的舞台上,并不是任东。

苏妍叫喊无效,拽着林晓路到了旁边因为看不到舞台而相对冷清的位置——虽然还是挤,但勉强能坐下来。

好多人。原来任东他们的乐队是负责暖场的,林晓路跟苏妍来的时候,那加上调琴都不到十分钟的表演已经结束了。

但这群人依然兴高采烈地聚在一起,庆祝他们能在小酒馆露脸。

谢思遥化着烟熏妆坐在桌子上,任东乐队里的一行人簇拥着她,旁边的角落里,一脸阴沉的旺财在几个很节约布料的女人当中喝着酒。

“什么呀,你穿成这样他们也放你进来?”谢思遥打量着林晓路那件黑色运动衫。跟校服款式实在没多大区别——是在大超市里成堆的打折衣服推车里选的。林晓路的脸刷地红了。

“这么穿挺帅的嘛!”苏妍拽过林晓路的胳膊说,“瞧你,三月天就露个小细腿,真是服务大众啊!”

苏妍好体贴。林晓路心里很感激。

这么一说,大家都把视线集中到她好不容易等到天暖才露出来的线条优美的小——细——腿上了,谢思遥心里很美。

“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她穿这样一看就是个高中生啊!居然也让进。”谢思遥晃着腿说。

“学生就该有个学生的样!”闷在角落里一声不吭的旺财,忽然吼了一句。把围着他正软言细语的姑娘们吓了一跳。感觉出了他的心不在焉,人肉炮弹们知趣地转移了自己的注意力。

还好强烈的鼓声缓和了这句话。谢思遥没搭理旺财,站在桌上跟着节奏晃起来了。

苏妍拽着林晓路坐到旺财旁边,叫了两杯柠檬水。

这一群人分成两堆开始听的听着闹的闹着。各自身在曹营心在汉。林晓路几乎听不到旺财跟苏妍在说什么,音乐那么大声,他们两人不得不将头凑在一起咬耳朵。

林晓路双手托着下巴,目光呆滞地望着舞台的方向——其实只看得到一片密集的人墙,黑黑的压在眼前,乐队的主唱声音低沉模糊,林晓路只听清一句歌词:

“最后的事要你自己决定,最后的事要你自己决定。”

那重重的鼓点敲打着这个狭小空间里每个人的耳膜,每个人从那些歌词里找着自己想听的声音。

最后的事要你自己决定。

谢思遥故意用手挽着鼓手大白的脖子嬉闹的时候,苏妍帮旺财叫了第四杯伏特加,林晓路默默地喝着那杯柠檬水,这最便宜的饮料也是她两天的午餐费了。

因为她不知道说什么,所以惟一能做的事情就喝水。柠檬水见底的时候,空的杯子放在面前很尴尬。

“我要走了。”旺财晃动着站起来。苏妍也站了起来,说,“我送你回去吧,喝成这样了。”

“开什么玩笑,我一个大男人。”旺财一甩手。

“我跟你顺路而已。”苏妍说。

“是吗。”旺财意味深长地看了苏妍一眼。

“当然。”苏妍毫不畏惧地直视他的眼睛,暧昧的情愫流淌在两人之间嘈杂的空气里。周围昏黄的一切交错着灯光的浮光掠影。就差没人在旁边演奏《花样年华》的电影插曲。

此时,林晓路不识趣地站起来,说了句:“我也跟你们一起走吧。”

……

“你可以明天再来取车,先让出租车把你送回家我们再走。你一个小姑娘,又这么晚了。”旺财半醉的时候依然非常有绅士风度地对林晓路说。

“是啊是啊,就是绕一点而已。”苏妍附和道。

“真的不远!你们放心吧。”林晓路固执地开了锁。费劲地把自己的坐骑从好几辆停得乱七八糟的自行车里拖出来,回头一看,发现谢思遥正站在窗后,表情冷漠地望着离开的出租车。

林晓路对她挥挥手告别,她没有看到,转头又回到了喧闹的人堆里。

路过“公园旁边”她赫然看到大门上面贴着大叔草率的毛笔字“休业”。大叔不知所踪。

[3]

星期一回到学校,忽然感觉到了异样。

“没做!”谢思遥斩钉截铁地对收作业的小组长李石说。李石赔着笑,拿出自己的作业本递给她,说:“抄我的吧!”

“不抄!不交!”谢思遥啪地把作业本丢到老好人组长的身上。

李石叹了口气,知道女王这时候心情不好,惹不起。默默地回到座位拿出本作业本帮谢思遥抄了起来。假如谢思遥不交,老师要问要查,追问到谢思遥,麻烦的还是自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忘记是谁说过,假如是爱人吵架也许会觉得悲伤,但和死党别扭了,就会很暴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