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
淅淅沥沥的小雨里暮色缓缓笼罩大地,先皇留下旨意让新帝封其为首辅却没能当上首辅的兵部尚书白度峨站在很少使用的承天殿前抬头看飞檐边缘流下的雨水。
白度峨,一个很好听的名字,一生平平无奇,平平无奇到世间百姓都觉得配不上兵部尚书职位的人。
刚刚大殿里有一场文武百官的朝会,皇帝听从他的建议,移驾辅京,当皇帝问他为什么不走时,老人远远的望着大殿外说:“都走了让史官如何记载?渤海郡王反叛,整座朝堂望风而逃?我若死在这的话史书上关于这一年的记载总归要好听一些的。”
“尚书大人。”
冒着细雨走过来的男人出声打断了老人彻底放空的思绪,白老尚书收回视线看向身边的青年秋禅,看了许久后轻声道:“皇帝若不是他多好啊?没什么本事却又那么自傲。”
“伯父慎言。”乍一看僧人模样的秋禅轻声道,老人这样无所禁忌的谈论皇帝的是非也就没拿这当朝堂,于是秋禅便像是私下遇见一般,不再称呼其为尚书大人。
“皇上此时差不多收拾完家当了吧?”
“收拾差不多了。”
“你无需难过,你叔父该死,我也该死,无需为我们垂泪,守不住先皇留下的基业,那我就为这皇宫殉葬吧。”白老尚书声音幽幽的,说完后看了看满眼通红的男子道:“战况怎么样了?”
“他麾下的千羽神将在反叛的秉笔太监接应下已经彻底控制了皇宫西边几座宫殿,不过他被神策军死死拖在了朱雀大道上,此时已经丢掉长枪,换剑下马了。”
“伤亡呢,我们的人死十个能拼掉一个吗?”白老尚书追问。
秋禅摇了摇头,低声道:“之前的探子传回来的密报推测的没错,他确实为了赴京做了准备,这八千人都是他精锐部队里抽调出来的精锐,目前为止死伤有限,我们空有十几倍于他的兵力,但是由于拥挤的问题,他的士兵只需要接触两三个敌人,我们剩下的无事可做的士兵只有前方的同袍捐躯了后才能上前,甚至连弓箭都不敢用。”
看着渐渐幽暗的天,白度峨喃喃道:“天要晚了,很快就拖不住了。”
“嗯。”秋禅点头。
老尚书伸手接了几滴雨水,继而开口道:“等到这皇城失陷了,你离开后第一重要的是联合所有诸侯一起讨伐云墓生,各诸侯无不惧他,也无不想杀他……”
“嗯。”秋禅依旧点点头。
站在雨帘边上的白老尚书说了很多,家国之事一件件的交代了一遍,秋禅只是静静的听着,他知道明天太阳初升前他就再也没有长辈了,他该远离寺庙,放下个人爱恨,挑起为国为民而奋斗的重担了。
老者不再言语后承天殿前便安静下来,原本时不时能听到的厮杀声都消失不见了,只有细雨在琉璃瓦上汇到一处流下的细微声响。
“那晚辈就告辞了。”秋禅站了许久,直到脸上的泪渐渐干了,说完扭头就走,似乎时一时半刻都不敢多待着。
“等等,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情交代你去办。”白老尚书转过身子,看着秋禅冷声道:“一会找准时机冲杀皇上的仪仗,不露声色的把皇后娘娘留下,所有人都可以走,皇后必须留在这皇宫。”
“为何?”秋禅满脸的震惊。
老尚书头又转了回去,不紧不慢的看着渐渐昏暗的屋檐,淡淡道:“渤海郡王可就是为了皇后娘娘而来,若是不把她留下来怎么能行呢?
我们的云郡王看似被拖死在了朱雀大道上,但这是他和我之间最后的默契,你叔父应该多多少少也感觉到了,今日若是带着皇后,那谁也走不掉,逼着云大公子他玩命的后果你是知道的。”
虽然有点羞耻,但秋禅没有多说什么,他不是初出茅庐一腔热血的年轻人了,对于几乎可以用算无遗策来形容的老尚书他还是信得过的,不过对于叔父也可能知晓的默契,他还是忍不住想要知道:“什么默契?他云墓生死盯着云裳干什么?”
“皇上要命要江山,而他只要皇后。”老人隐忍着愤怒,声音很是低沉。
秋禅的反应很是激烈:“不可能,他若是对云裳她有想法的话当年的瑞王不可能争得过他,况且千羽她……”
“这个你不用管了,你要记住,当年云墓生喜欢的就是雪云裳那丫头,丫头几次所谓的大难不死不是她福大命大,不过是有人处处护着她。”老尚书冷冷打断了秋禅的话。
“不可能,我不信,他和千羽是相爱的……他们是相爱的……所以我才退出的,所以我才退出的啊……伯父你为何不早说与我?”再平静的水也有击破它的石头,向来温润的秋禅近乎癫狂,到了最后抓着老尚书的衣袖喃喃自语的质问。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当年你们一群小辈都在我眼里,云千羽对你无感,所以我乐的你退出,免得传出将门世家嫡公子对一个婢女低声下气还被人弃如敝履,白白堕了你秋家名声。”
秋禅连退两步,失魂落魄的缓缓蹲下抱着头。
“你把我的话传达给川儿,让他领着我白府的亲卫去截留皇后娘娘,身为父亲却要他自污名节,我无颜见他。”老尚书冷着脸吩咐道。
秋禅缓缓抬起头,满脸不可置信,回过神来质疑道:“这等污名岂能让世弟担着?”
老尚书没有说话,显然是默认了。
过了许久,秋禅低声道:“我为兄长,这件事我领我秋家侍卫做。”
“你留在朝堂更有意义,他不如你。”
“伯父。”
“他去。”老尚书声音坚定,显然没有一丝动摇。
早已削发为僧的秋禅往老尚书身边一跪,苦苦劝解道:“伯父,白川世弟向来最重名节,您这样做是让他生不如死啊。”
白老尚书看也不看跪着的秋禅,低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愿意死在这,而不是继续辅佐皇上吗?”
跪着的男子微微摇摇头。
老人缓缓道:“因为我怕渤海郡王以继续为凤阁镇守四方为承诺向皇上索要皇后,我怕皇上真的会给,我怕我脸上没光。那时若是川儿还在朝堂必然因刚正谏言引来杀身之祸,倒不如今日担些污名,事后让他隐姓埋名过世外之人吧,不知龌龊倒也能坦然过一辈子。”
“那谁都可以,为什么非要世弟不可?”
“看到川儿,皇上会知道这是我的意思,想必他就知道他逃命的代价是什么了,我要告诉他,我白度峨虽为臣子,但是看不起他。”
老人说完后背着手转过身,走到面容俊美的秋禅身边,低下头附在他的耳边轻声道:“记住了,想杀渤海郡王的话就得把目光投向皇后娘娘,他愿意为了娘娘驻守天下,也就愿意为了娘娘去死。”
看着发楞的秋禅,老尚书拔出他腰间的配剑,一根根掰开他修长的手指,将剑塞到他的手里,再一根根手指的按下去,然后在秋禅身边蹲下,双手紧紧握着秋禅握着长剑的手,缓缓的将剑尖指向西方皇后所居住的宫殿,口中冷冷道:“等到娘娘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了,去杀了她,他会挡在前面的。”
老尚书说完后不再看微微颤抖的秋禅,大步迈进灰蒙蒙的细雨里,口中大声朗诵一句书上看到的诗:“几多风雨,两袖共拢之。”
膝下有些湿了的秋禅抬起头只看见老人魁梧的身影走进中殿前的宽阔广场,烟雨蒙蒙里,老尚书一边走一边褪下最外面的红锦官袍,毫不在乎的一扬手把它抛到身后,缓缓落地的官袍在初降的夜色里血一样刺眼,而那官袍下白色粗麻布缝制的衣裳也白的像是光。
老人走过积水的广场进了前殿,从大殿墙角拿起靠在红墙上的一把掌宽大剑,抱着它穿过承天殿,在殿前几跃便上了屋顶。
朱雀大道上蒙蒙细雨下的厮杀还在继续,那个黑甲银剑的高大男子似乎是感受到了皇宫里最强大的男人出现了,杀死最近的敌人后缓缓后退,淡漠的眸子看向皇宫承天殿上的魁梧身影。
承天殿前殿的屋脊上,老尚书拄着巨剑静静的站着,并未急着上阵杀敌,天色转黑,占地极广的皇宫里已经开始有了星火光芒,也有了一阵喧嚣,隐隐约约听到些叛贼,反叛之类的喝问。
白色粗麻布的袍子在很远的地方都可以看到,穿着它的白老尚书料想那反叛的年轻人也可以看到的,不过那年轻人应该是看不到衣裳主人那留下的泪。
直到喧嚣渐渐消失,老人依旧静静的站着,他在等,等皇上感受到抛妻带来的耻辱,等男人最后的血性,等帝王的孤傲,可是一直等到东门大开,甲士鱼鳞般向东涌去也没有等到一个披甲上阵的君王。
高高的承天殿上,先帝留下旨意让新帝封其为首辅却没能当上首辅的兵部尚书白度峨缓缓闭上眼,屈辱的泪水流过风沙吹打过的脸庞,喃喃道:“逃命简单,但你将会丢失为人夫的尊严,为人君的尊严,乃至于你所有的骄傲,你这辈子都将活在不堪的描述里。
你若是与我一道留下来多好,赢了,你是天命所归,输了,你亦是皇室骄傲。”
许久之后老人猛地睁开眼,阔剑南指,对着四方吼道:“白度峨不死,谁敢放肆?敢与我一战否?”
“云墓生携婢女云千羽,送老尚书一程。”黑甲银簪的男人举剑回应,于是一道黑光自朱雀大道往北,一道银光从皇宫西北角向东南。
史书记载:建安十二年秋,兵部尚书白度峨战死承天殿,其子第九神将白川叛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