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天一早,我被一声声牛羊的叫声吵醒了。我下床来到窗边,看到草场上已是一片繁忙,鞭梢声此起彼伏,成群的牛羊如潮水般地向前涌。我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走出了房间。

来到外面,阿妈正准备把牛羊往草场赶。当她看到我后,就热情地走了过来,边走边说道:

“小羽,这么早就起来了?”

我看了看东方微微探头的朝阳,然后对着阿妈说道:

“现在已经不早了,我们在局里也起来了。”

“哦,那先吃饭吧。”

“你不是要赶牛羊去草场吗?”

“这点时间,不碍事的。”

阿妈口中的早餐我以为是糌粑,实质则不然,是奶酪。这是一种发酵的牛奶制品,与酸奶很相似,近似固体食物,但营养价值比酸奶高。

吃完早饭,我就和阿妈告辞了,骑着则旦向镇里走去。大约走了一小时多,我看到在前方不远处聚集了一群人,正在争论着什么。我走近一看,原来是任青旺堆和尼桑才旺因为草场的事在争吵。这几年,放牧的经济效益越来越明显,特别是羊毛价格攀升,很多牧民都加大了放牧的数量,这样就导致草场资源越来越稀缺,特别是好的草场。由于以前在划分草场时的草率,现在争夺草场时有发生。

旺堆和才旺家族是卡沙村人丁最旺盛的两大家族,两个家族关系却不好。具体细节我不是很清楚,好像是和姻亲有关系。

尼桑才旺是我们所长尼玛才旺的哥哥,也是卡沙村村长的弟弟。可能是占有一些特殊的资源,导致他语气不是那么友善。

“这弯滩一直是我们在放牧,凭什么说是你们的?”

对面的任青旺堆也不是好惹的主。我听尼玛说过他年轻的时候可是卡当的一个另类,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后来因为致人重伤,还坐过牢,是卡当不折不扣的“特别关注对象”。

“凭什么?你别忘了,当初是我们把这弯滩给你们的。”

“给我们?你说得好听!”

尼桑才旺轻蔑地看了任青一眼,说道:“那还不是因为你们要娶我们的卓玛,你们才决定把弯滩给了我们。再说了,既然是给,哪有要回去的道理?”

用草场作聘礼,这听起来似乎有些新鲜,但在卡当却是真真切切的存在。有的聘礼还会用牛羊,也有的用钱,但钱只占极少数。

听了尼桑才旺的话,任青显得有些激动,说话也大声了很多。

“当然得要回来?你们卓玛娃子都不生,我们理应收回草场?何况她现在已经回你们娘家了,已经不是我们旺堆家的人了。”

尼桑才旺轻蔑地看了任青旺堆一眼,不屑地说道:“那是你们桑库旺堆自己不行,不是条汉子。还怪在我们头上,真是笑话。”

“你说谁不是汉子?”

任青旺堆瞪圆了眼睛,虽然不是勃然大怒,但也差不多了。

“你儿子桑库旺堆啊!难道我说错了?”

尼桑才旺的戏谑,换来了对面一群人的激愤。

“你个王八蛋!”

“狗日的,胡说八道!”

尼桑才旺也不甘示弱,向前了一步,满脸怒气地吼道:“说谁呢?有种再说一遍!”

“就说你,你个王八蛋!别以为有个所长弟弟就了不起,我们不甩他!”

“tā • mā • de!还真以为我端木是好惹的!”

尼桑才旺从腰里掏出了一把两尺长的藏刀,身后的人也纷纷响应。而对面的任青旺堆一伙人也不甘示弱,也亮出了自己的藏刀。雪亮的藏刀在阳光下,发出莹莹白光。眼看双方局势就要演变成一场械斗,一旁的我则急红了眼。

我曾经想过劝阻,但我知道那是徒劳无益,一则是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二则是我是新手,对于他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我的话还不如蚊子叫。这里深层次的原因是他们的法律意识很淡薄,喜欢用自己的方式解决问题,警察有时候也得靠边站。但现在的情况,我已经不能袖手旁观,那样搞不好会出人命,毕竟人命关天,出了事,我可担当不起。

“大家冷静!冷静!”

我冲到他们中间,挡住了两边将要接触的身躯。

“小警察,哪凉快哪待着去,这里的事轮不到你管!”

任青旺堆看了看我,毫不吝啬地给我了个蔑视眼神。

“谯科员,你一边待着,这里的事你别管!”

尼桑才旺虽然和我有几面交情,但他这个时候正在气头上,态度也同样不友好。

“有什么事大家坐下来说,好说好商量嘛!”

“我和他没什么好商量的。今天谁能站到最后,谁就是赢家!”

“行,今天咱们就把这事作个了断。谁先躺下,谁以后就别出现在弯滩!”

我没想到我的好话不但没有换来双方局势的缓和,反而换来了尼桑才旺和任青旺堆两人更大的愤怒。

“打,打……”

双方明晃晃的藏刀举了起来。眼看就要见血,这个时候我已经没了其他办法,只得拼死一搏。

“慢着。今天你们一定要分个你死我活的话,就先把我砍了。否则我绝不允许你们动一刀!”

两边的人可能是没想到我会有如此举动,愣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尼桑才旺不解地看了看我,说道:

“谯科员,你这是何必?我们这是私事,我们一直都是这样处理争端的。这是传统,你就别管那么多了,好吗?!”

相比之下,任青旺堆可就没那么客气了。他直接走到我面前,狠狠的看了看我,说道:

“小警察,别多管闲事,否则你可真别怪我手里这把刀!”

“今天这事我管定了,你有本事就把我做了。要不然,就跟我去派出所,我们好说好商量!”

“呸!好说好商量!你真以为不敢?”

任青气急败坏地瞪了我一眼,举起刀,就准备朝我身上下刀。身边的尼桑才旺见势不对,就招呼身边的人来砍任青旺堆。我赶紧堵在了他们前面,对着尼桑才旺说道:

“尼桑大叔,你们不要动,今天我就让他任青旺堆砍。男子汉说得出,做得到!”

稳住了尼桑才旺,我就面朝任青旺堆。我只有赌一把了。

“任青大叔,下刀吧。我要是皱一下眉头就不是好汉!”

任青表情复杂地看了看我,然后挥动手臂,刀就从空中劈了下来。

“噗!”

白晃晃的刀没在草丛里,深陷了一大截。

“小警察!你狠,我跟你走!”

任青旺堆彻底泄了气,身边的人也都放下了刀。我没想到我赌赢了,刚才刀身从我身上滑过的时候,虽然我表面上淡定如常,但我明显感觉到我身上的肌肉变成了铁板,那是紧张所致。

后来,在所里的协调下,弯滩草场被一分为二,任青旺堆和尼桑才旺家各占一半,这好像不合法理。但没办法,人情有时候会大于法理,这就是基层。必须要学会平衡,否则就是扯不清的死结。

星期一的傍晚,我正和尼玛像往常一样,在下象棋。

“尼玛所长,你们一定要帮帮我啊!”

我抬头一看,是阿妈,旁边还有格桑。两人一脸急色地走进屋内,我赶忙搬了一个椅子给阿妈,说道:

“阿妈,先坐。坐下说。”

“对,坐下说。”

尼玛没有忘了倒杯茶。阿妈稍稍平复了自己的心情,然后说道:“今天早上,我把牛羊赶到草场后,就来到了镇上办点事。可是等回去的时候,我就发现草场上的牛羊全不见了,这肯定是被人给赶走了,你们可一定要把偷牛贼给我找到啊!”

我听了阿妈的话,大吃一惊。几百头牛羊,算起来是几十万,这在卡当可以算得上是天大的案子了。

“谁这么大胆子,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为非作歹?”

尼玛也显得很惊讶。这可是他当所长以来遇到的第一个大案。

“对了,阿妈,你不是有‘朵煞’当看护吗?它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啊。草场我都找遍了,什么都没有。”

“朵煞”的威慑力不容置疑。看来,偷盗者不止一两个人。

“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找到牛羊在哪里。这样吧,谯羽你带着安多坐车去各个路口找,我去卡沙村摸情况,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好!”

我和安多站起身,戴上警帽就准备往外面走。

“记住,时间紧迫,未来的二十四小时是关键时刻。如果找不到,后面破案就难了。”

出门的时候,尼玛不忘强调时间的重要性。的确,在卡当这个偏远的地方,时间越久,就越难找到偷盗者的踪迹,因为这个地方实在太大了。

我和安多坐上车后,先是往东边找,因为只有通过那个方向才可以出镇,但我们往东边行驶了将近八十公里也没见到偷盗者的踪迹。后来我们转道向南,最后向西,绕了一个半圆,行程二百多公里,从傍晚找到深夜,但都没有找到偷盗者的踪迹。

回到镇上的时候,汽车刚好没油了,而油桶也是一滴油都没有。由于办案的经费紧张,所里的用油也不宽裕,我只得从镇上卖杂货的尼桑大叔家借来了一匹马,然后在黑夜中打着电筒赶到了阿妈家。

我赶到阿妈家的时候,尼玛也是刚回来。他组织牧民骑马出去找了好几小时,但也没有结果。

“过了今天晚上,我们就更难找了!”

尼玛不是危言耸听。一个晚上,足够偷盗者藏匿。

阿妈愁容满面,格桑和梁成在一旁安慰,但明显效果不好。丢失的牲畜毕竟是一个家庭生活的全部依靠,换作任何人都没办法接受眼前的事实。

“我回去看看以往犯案的卷宗,顺便与邻乡的派出所取得联系,希望能理个头绪,找出犯案的人。你在这里组织村民继续寻找。”

尼玛吩咐完事情后,又急匆匆地没入了夜色中。这个晚上,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第二天,我骑着马朝西面搜寻,直到傍晚,我也没收获。反而是一天经历了三种天气。冰雹、烈日、大雨,搞得我狼狈不堪。这里最讨厌的就是冰雹,没人能想象在冰雹下的滋味,那就是任老天爷宰割。没有遮蔽物的我,头被冰雹打了好几个大包。

这就是卡当的夏日,没人能把天气预报准。一片云可能带着的是雨,也可能是冰雹,还有可能是雪。

第三天中午,我正在草原上寻找时,看到了“朵煞”一瘸一拐地向我走来。它明显受了伤,右前脚好像是被硬物击伤了,掉了一大块皮,血迹已经干涸。

我下了马,摸了摸它那黑色毛发。它用舌头舔了舔我,围着我转了几圈。亲热过后,它咬着我的裤脚就往西边拖。

“干吗?朵煞!”

我正奇怪它莫名的举动。它松了嘴,然后头朝着西边就是一阵狂吼。从它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愤怒,也看到了请求。它肯定是发现了什么,难道……

我骑上了马,跟着“朵煞”向西边奔去。

大约奔了三十公里,我们在一个山坳处看到了一群牛羊。更为惊奇的是,那些牛羊居然是阿妈家被盗的牛羊。它们正悠闲地吃着草,我之所以敢确认,是因为我认得那里面有一只独角白牛。

三个偷盗者没想到我们会出现,短暂的惊讶过后,拿出了手中的猎枪。

我想起了刚来卡当时追捕盗猎者。那次我经验和技能都欠缺,但这次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们跑掉。

我掏出shǒu • qiāng,朝天放了一枪。偷盗者显然并没有吓到,而是朝我这边放了两枪。我赶紧下了马,找到了一个土包,当遮蔽物。

“赶快放下你们手中的武器。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砰、砰!”

又是几枪she过来,看来我不来点真的,是没用的。

我握住手中的枪,对准了三个人当中年纪最大的人。

只听偷盗者惨叫一声,我打中了他的腿部。另外两个见势不妙,骑上马就开溜。我赶紧也跃上了马,跟了上去。后面的“朵煞”不甘示弱,也追了上去。

一百米,五十米,凝心、静气、瞄准、扣扳机,左前方的偷盗者和马一起摔在了地上,“朵煞”冲上去就是咬住了偷盗者的脚。另外一个可能是害怕了,勒马停止了逃跑。

“领导,我不跑了,不跑了!”

跪在地上的偷盗者显然没了刚才的疯狂。他们一个劲地向我求饶。我上前给将他俩铐在了一起,然后带到了出发地。在出发地,我没有找到那个被我击伤的偷盗者。看来我还是犯了疏忽,不过这应该不重要了,有这两个人在手上,还怕找不出来他。

“‘朵煞’,谢谢你!”

朵煞可能是明白了我的意思。它朝我轻吼了一声,然后扬着头回到了牛羊中间,长啸连连。奇怪的是,那些牛羊停止了吃草,很自然地排成了几排,向来路走去。“朵煞”到底没忘它自己的职责。

将牛羊赶到村里时,已经是下午了。牧民们听说牛羊找回来了,都纷纷来到村头迎接,当然是为了迎接这次的破案明星。它自然就是“朵煞”了。村民给它戴上了象征王者的红项圈,然后还围着它跳起了舞。“朵煞”仿佛也很享受这过程,高傲地扬起了头。

藏獒很忠心,也很勇敢,我算是真正见识到了。“朵煞”在负伤的条件下,一路跟踪偷盗者到了休息地,然后又赶回来告诉我们。这不单单是勇敢,这应该是有勇有谋。

阿妈脸上终于恢复了笑容,我也放心地押着偷盗者回镇里了。

出了村,我见到了以前从没有见到的奇景,南边的天空竟然有五色的云彩。它们互为dú • lì,却又连为一体,呈长条形,像一副围巾又像一条飘带,悠然而闲散地挂在南天之上。它出现时是午后五点多,而西边的太阳光这个时候也泛成了紫红色。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五彩祥云,神仙真下凡了?”

我从来没见过这等奇景。它的漂亮也许赶不上彩虹,但落在眼眸里,却是一幅神奇景象,让人目瞪口呆。

“糟了,天神发怒了!”

我身边的偷盗者是一脸愁容。在我追问下,他道出了担心的理由:

“这是我们这里人的经验所得。五彩云的出现,都预示着大灾难要降临。1978年的夏天,也是这样的,结果不久我们这里就出现几百年都难遇的地震,死伤无数。在菩萨的眼里,这是因为我们得罪了天神,所遭受的报应。”

我淡淡地笑了笑。迷信永远是迷信。

回到卡当,尼玛看到我抓到了偷盗者,笑得合不拢嘴。这件卡当近年来最大的偷盗案三天就破案了,虽然有运气的成分,但也算是大功一件。这会给所里带来莫大的荣誉。

“小羽,干得不错。我会给你请功的!”

我没想过立功,但事实是有些东西未必讨厌,包括荣誉。

“同志们!今天我们开会,首先……那个首先……就是……就是……”

一周后,尼玛组织了第一次正式会议。他可能是想学领导的腔调,但明显是东施效颦,他的嘴没有领导的灵活。

“哈哈!”

安多到底年纪小,没我能忍,禁不住笑出了声。

“严肃,严肃,这是开会!”

尼玛很认真地看了安多一眼。他那滑稽的表情让我想起了《天下无贼》里的范伟。

安多赶紧停止了笑声,两只眼睛直直地瞪着尼玛。我也一样,眼神就像是看情人一样,一动不动地盯着尼玛。

“你们别用这种眼神啊!”

“那我们该用什么眼神?”

我就不明白了,开会不就是用一种专注的眼神吗?

“怎么想象和现实差别这么大呢?算了,咱们来实在的。你们坐到你们自己的位置上去。”

尼玛无奈地看了我和安多一眼,又改回了平时和我们说话的语调。待我们回到办公位置坐好后,他拿着红本子,先清了清嗓子,然后说道:“昨天,局里开了个表彰大会。我们所里也被表扬了,当然小羽的功劳不小。”

“我?”

我吃了一惊。

“这次在局里搞的群众满意度调查中,我们所排在前面,这里面你的功劳不容忽视。特别是上次你帮曲查的事还有这次成功破案,其先进事迹更是通报了全区派出所,为我们所里可添了不少光。”

尼玛说的帮曲查的事是一个月以前发生的。那次我从卡沙村搞调查,在回来的路上遇到牧民曲查挺着个大肚子在草场放牧。她意外地从马上摔了下来,影响了胎气。我和安多赶紧把她抱到汽车上,希望能把她送到镇卫生所格桑那里去生育,但在半路上,曲查就临盆了。我无奈之下,只得当起了接生婆。

我上大学那会儿去听过几次生育课,不可否认的是我的出发点不是很纯洁,我主要是奔着好奇去的,但正是因为好奇让我这次成功救活了母子。开始的时候我的确有些放不开,一个大老爷们去给一个妇女接生这算怎么回事。但看到曲查越来越痛苦,如果再晚的话,就会出现生命危险,我也只有豁出去了。我叫安多从汽车的水箱里放出滚烫的热水,准备了一条毛巾给曲查,然后按照老师教的步骤一步步实施,当孩子的头露出来那一刻,我紧绷的神经才松弛了下来,他虽然是哇哇大哭,但传到我耳朵里,却是最美的音符。

这一次的特殊任务既让我明白了母性的伟大,也让我对生命有了另一层认识。

后来,曲查的孩子取名为刚赤达瓦,他家里人还特意要求我做这孩子的干爹,我给刚赤达瓦取了个汉族名字,叫谯天旭。我希望他的胸怀像天一样宽广,生活像旭日一样明亮。

“所长,你说那些干吗。过都是我应该做的。”

尼玛点了点头,走到了我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一本正经地说道:

“的确,是我们应该做的。我们穿上这身警服,就决定了我们的性质,为人民服务。但局里也不会忘了我们这些战斗在基层的人,有些功劳是必须要奖赏的。这个是给你的,也是你应得的。”

尼玛把大红本子递了过来,我一看是本荣誉证书。翻开里面,写有两排大大的红字:谯羽:因你在2007年度工作表现突出,经组织批准,特授予“优秀基层民警”的称号。

这是我第一次捧着大红本子。以前我一直认为荣誉如浮云,皆是不切实际的东西,可当它真正到了手上,才知道它的分量。纸虽轻,话也很简短,可它代表的是一份肯定。我们每个人不都希望得到别人的肯定吗?

“谢谢!”

尼玛可能是很少看到我如此认真,笑着缓和了一下严肃的气氛。

“你别谢我,谢就谢卡当镇的父老乡亲,这是他们的要求,对了,有个东西你没看过吧?”

尼玛从所外面的墙壁上取下了一个绿色的夹子,递给了我。我打开一看,上面是用藏文和汉文写的留言,大多数内容都是表扬所里的话,我占了不少。翻到后面,我看到一段歪歪扭扭的文字,落款是小西。

“大哥哥,我的阑尾炎已经好了,不用被割掉了,以后又可以打篮球了。呵呵,羽哥哥,你也要保重身体哦,长大了你要带我去找姚明打篮球。”

小西的阑尾发炎是在晚上。我知道这个情况后,和梁成连夜把他送进了地区医院,地区医院的医生要求做手术,切除阑尾,但被我拒绝了。我知道他们之所以想做手术,是因为手术可以得到更多的奖金。最后,在我的要求下医生给小西采取了保守治疗,在没做手术的前提下,稳住了病情。

看完留言簿,我的眼睛不禁有些湿润。留言簿的话实实在在地在那里,没有一丝牵强。它表面上是文字,实质上却代表一颗颗淳朴而善良的心。

表彰会后的第三天,所里接到上级的一个通知,通知我去拉萨警校参加在职岗位培训。听尼玛说,这种机会很难得,能去学习的人,都是具有培养价值的人,不经过局里的大力推荐是不能去的。其实我知道,这里老所长和尼玛的作用不容忽视。

走的那天是六月十八日,那天的天气特别反常,黑沉沉的云压得很低,气温也骤降了很多。要不是眼前的绿色,一定会让人误以为是冬天。

“你去了好好学,争取留在拉萨。”

尼玛的话听起来像是客套话,实质上是他的心里话。但我却不怎么爱听。

“所长,你说什么啊?我卡当待得好好的,干吗要留在拉萨?”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这种人在我们卡当屈才了,你应该去更大的舞台发挥自己的才华!”

“顺其自然吧,我觉得我现在挺好的。所长,走了。”

我没有在意所长的话,挥了挥手,上了汽车。

汽车行驶在无垠的草原上,可能是压抑的天气,让我感觉心里一直不畅快。大约过了两小时,黑沉沉的天空开始有了变化,飘起了雪花。我手伸出窗外,好奇地看着天空,边看边说道:“六月飞雪?不知是哪里的冤情这么大!”

“六月飞雪?”

我的戏谑,换来了安多的不解。他没看过《窦娥冤》,当然不知道六月飞雪的意思。

“六月飞雪在我们内地是绝少的。它的出现就意味着有天大的冤情。”

“哦。”

安多似懂非懂。

“我们这边六月下雪也很少,怕是要闹雪灾。”

“雪灾!”

听到“雪灾”两个词,我心头一紧。我知道卡当这个地方最怕的就是雪灾,何况还是在六月,很多牧民都没来得及做好防护准备。要真是雪灾,牧民不知道要损失多少牛羊,生命也将受到威胁。我忽然想到了三天前的五彩云,难道真如那偷猎者所说,天神发怒了?

后来的情况越来越糟糕。雪不再如开始那般温顺,而是肆无忌惮地在草原上挥洒,能见度不到三米,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雪的狂暴。它单体的力量看似很小,但会合起来,却是一股很强大的力量。它在北风的驱赶下,咆哮着在大地上横冲直撞,时间不到一个小时,就淹没了草原,在公路上铺了白白的一层。

汽车行驶到赛东青的时候,熄火了。

“安多,你怎么不走了?”

安多无奈地看了看我,说道:“羽哥,没法走了。雪太大了。”

听了安多的话,我心顿时沉了下来。赛东青位于卡当和那曲的中间,方圆百里荒无人烟,是真正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要是步行,不论朝哪个方向,乐观估计,都得四天的脚程。在恶劣的天气里,这几乎是人类的极限。

时间在一分一秒往前赶,雪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反而是顺着西风,变得更加肆虐。

“羽哥,怎么办?”

安多一脸焦急。我猜他在那曲这么多年,恐怕也没见到这么大的雪。

我把头伸出窗外,看着狂舞的白雪,咬了咬牙,对着安多说道:

“下车!”

“羽哥,我们该朝哪个方向?”

“卡当!”

我手指西方,那里有我肩负的责任,还有小西、阿妈那些善良的面孔。他们仿佛在召唤我,虽然我知道前方有很多难以想象的困难在等着我,但这个时候我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我看了看安多,他看着前方无尽的雪阵,紧锁着眉头,我扶着他瘦弱的肩膀问道:

“安多,你怕吗?”

“不怕!”

安多看着我,嘴角紧绷,眼神变得异常坚定。

“不错,是条康巴汉子!”

我笑了,安多也咧嘴笑了!

从中午到下午,雪就没有停过。我和安多一直在苍茫中前行,全身已然被白雪所覆盖,成了雪人。由于雪太大,导致本来就不明显的公路没了踪迹可循,周围也没有明显的参照物可依,再加上风也不甘寂寞,“嗖嗖”地从脚刮到头。我和安多只得埋着头,护着眼睛,凭感觉往西走。

天色越来越暗,我的脚步也越来越重。行进到一个土包前时,我前面的安多突然脚下一滑,直挺挺地栽倒在我前面。

“安多!”

我心神一凛,这个时候要是出事,那可就麻烦了。我赶紧上前扶起安多。

“你怎么样?安多。”

“没事,只是滑倒而已。”

安多朝我笑了笑,又艰难地从雪地爬了起来。

我知道安多并不是不小心。他是累的,从出发到现在,我俩应该走了三十五公里。在平均二十厘米厚的雪地上走三十五公里,是非常耗费体力的,何况是在没有热量补充的条件下,高寒缺氧就更不必说。

“我们今晚就在这里休息。明天再走。”

安多听了我的话,刚才还挺立的身子一下瘫了下去,四仰八叉地躺在了雪地里,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双膝跪地,直愣愣地倒在雪地里,原来把雪当成床,也不是一件很坏的事情。当最后一抹亮色褪尽后,黑暗充斥了满眼,耳边独有雪花落地的声音,大地更显寂寥。我也顾不上空空的肚子,头贴着冰冷的雪地,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身上已经被白雪覆盖。我站了起来,发现雪已经停了,但雪的厚度又增加了二十厘米,莽莽大地一片纯净的白色。从小到大,我从没见到这么大的雪,何况还是六月,我温州老家这个时候应该是夏日炎炎,这里却是冰冷如冬。要是没有亲眼见到,我想至死我都不会相信眼前的一切。

我抖落身上的积雪,唤醒了安多。虽然我和安多都很疲惫,但我们必须继续赶路。毕竟没有食物补充,耽搁的时间越久,对我们生命的危险越大。

“羽哥,我们走多远了?”

又是晚上,天一如既往的阴沉,气温比昨天更低了。

“一共走了六十公里了吧。走了一半了,快了。”

我想给安多打气,却发现是那么的无力。我俩的体力都快耗尽了,结果前面还有一半的路程在等着我们。

“我选择弃车而行到底是对了还是错了?”

虽然我很不情愿去想这个最没有价值的问题,但它就像一个魔咒,反复盘旋在我脑海。

“坚持!一定要坚持,坚持就是胜利!”

迷糊中,我仿佛看到了所长。他语气坚定,面露微笑。

“对,坚持就是胜利,我现在是安多的支柱。如果我泄气了,我俩都得完蛋!”

我心里暗暗下了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把这关挺过去。

半夜的时候,我被冻醒了。虽然我穿了四件衣服,一件内衣,两件毛衣,外加一件外套,但感觉和没穿一样,上牙和下牙打起了架,身体还一阵阵发抖。旁边的安多要比我好很多,从他均匀的呼吸声可以判断出来。他穿的是半身藏袍,是用羊毛缝制的,虽然笨重但却能抗寒,比我这人造革的衣服实用很多。

整整下半夜,我大多的时间都是在看不见的雪地上转圈圈。偶尔我会小憩一会儿,但五分钟不到,一个没有任何征兆的冷战,又把我从混沌中拉回了冰冷的现实。

没有词能形容我整个下半夜的状态,不是癫狂,也不是颓败。我并不奢望有一张大床,也不奢望有炉火取暖,我只想找个能避寒的角落打个盹,但这简单的要求目前来说都是奢侈。本来就没有多余精力的我,只得把最后一丝力气留给了驱寒。我试着去想点什么,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但根本就做不到。这个时候的脑袋被两个信息交织着,深入骨髓的冷和痛彻心扉的饿。

当天际出现一抹亮色的时候,我伸开双臂笑了。那一抹光明给我带来了前进的勇气,我从来都没发现光明对于我是如此的重要。虽然一晚上的折腾已经让我身心疲惫,但我的心又重新站立起来了。在经历困境的时候,坚强的心比身体健康更为重要,在卡当的半年让我明白了这个道理。

“羽哥!”

安多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他从外衣上吃力地掏出一块已经发硬的糌粑,分了一半递给了我。

“这是我前天从所里带的,路上一直没有舍得吃。”

我接过半块糌粑,嘴里想说点什么,却说不出来。半块糌粑,很难说是美味,又坚硬如铁,但握在手里,却是一份沉甸甸的感动。

“羽哥,吃吧。前面的路还长,我们还得赶路。”

我点了点头,从雪地抓起一把雪,和糌粑一起送进了口中。虽然糌粑和雪水混合不是那么有嚼头,但我还是很快就吃完了。毕竟我已经两天没有吃像样的东西了。对进入口中的东西我已经没有心思去讲究了。

在雪地里迷迷糊糊又走了一天。第四天的中午,我听见安多在大叫。

“羽哥,你看,有人家了!”

我抬起头,顺着安多的手指,看到白色的尽头有一个黑点。虽然不是很明显,但是对于四天没有见到其他颜色的我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个天大的惊喜。

“是的,有人了,终于有人了!”

我狂呼着向前跑去。后面的安多也不甘落后,连滚带爬地和我比起了速度。

“三公里、两公里、四公里、三公里……”

在草原上千万不要相信自己的眼睛,估算的距离和实际比起来往往相差很多。由于刚才的激动,导致我和安多用完了用来挑战极限的大半精力。路程的后半段,我和安多只得学起了祖先,做起了爬行动物,耷拉着脑袋,机械地重复着祖先的动作,先左手,再右脚,然后是右手、左脚……

当我和安多出现在我们所以为的“房屋”面前时,我只感觉脑袋一阵眩晕,心彻底冰凉。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哪是什么房屋,它就是一辆黑色面包车。弃车的司机无意中和我们开了个苦涩的玩笑。

面包车没有给我们意外的收获,没有食物,也没有淡水。它只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暂时可以栖身的小港,但却是致命的小港。

“羽哥,我们还走不走?”

“歇会儿吧。”

我没想到这一歇,所有的斗争意识都没了。面包车虽然也冷,但是相比外面的雪地,却是天堂。我躺在座椅上看着窗外安静的白色,心里仿佛变得坦然了。

“死就死吧。”

由于连续三天没有吃像样的东西,再加上长途的奔劳,饥饿和疲倦交织成困顿像瘟疫一样一阵阵袭来,我和安多再没有气力进行挣扎。全身除了眼睛和嘴巴还有些许生命,其他部位都已经麻木了。它们仿佛已经早早弃我们而去。

我没想到我的人生会在这茫茫的白雪上画上终点。我虽然没有恐惧过死亡,但安多呢,我只觉对不起他。我终究没有把他带出雪地,而他的梦想,也只能停止在这一刻了。

“羽哥,我们是不是快死了?”

“也许吧!”

我静静地看着这人生的最后一丝光亮。我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死亡的种种,人死亡后,灵魂是不是真的可以升天?奈何桥上是不是真有孟婆汤?

“羽儿……”

我看到了母亲,可亲的容颜下,还是那么让人无限依恋。她抚摸着我的额头,仿佛在说:

“你要坚强地活下去。你还年轻!”

是的,我还年轻,我也想活着,但现在的我已经没得选择。我的眼睛开始变得无力,正当我的眼睛要闭上时,安多摇了摇我的手臂。

“羽哥,熊,熊!”

安多的惊慌,扰乱了我困顿的思绪。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了窗外有一头棕熊,棕色的毛发,身长起码有两米。它巨大的手掌撑在面包车的玻璃上,两只眼睛正盯着我们看。那眼神明显不是好奇,而是因为饥饿而形成的贪婪。

“我的个妈呀!”

我感觉我的脊背一阵发凉。一阵哆嗦之后,我慵懒的身子一下就挺直了。我不知道这是因为害怕成为肉泥,还是因为有了看得见的对手,激发了男人爱斗的天性。

“怎么办,羽哥?”

“他奶奶的,现在这个鬼天气,反正就是死,我们跟它拼了。看看到时候谁吃谁?”

我也不知道我哪来的力气,从腰里拔出藏刀,就准备和棕熊生死一搏。安多也一样,虽然他的身体比我要瘦小,但他的眼神同样也不输于我。他握着藏刀也准备随时进攻。

棕熊明显也感觉到了我们的敌意,但它显然没将我们放在眼里。它巨掌一挥,窗户的玻璃就撒了一地。没了玻璃的阻挡,我清楚地看到了棕熊白森森的牙齿,令人不寒而栗。

将面包车的玻璃打碎后,棕熊前爪搭在窗户上想进来,但是笨拙的身躯明显没有那个条件。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我趁棕熊在窗户边倒腾的当口,将手中藏刀朝棕熊的胸口刺了过去。当藏刀的刀口接触棕熊的胸口那一刹那,我就感觉像是刺到了一堵墙上,任我怎么用力,刀尖就是不能向前分毫。棕熊的皮毛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根本就刺不穿它的身体。

我顿时就傻眼了,这可如何是好?刀枪不入,这我和安多还有得活吗?

“咋办?”

我看了看安多,安多看了看我。他的眼神和我一样,除了惊讶还是惊讶。

“安多,我们投降吧。”

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竟然有心情开玩笑。也许,这就是绝望中的无奈。但棕熊显然不买账,它见没法进来,就用上了自己最擅长的一招,撞!

要不是亲眼所见,我真不敢相信这棕色的大块头竟然有如此大的力量。没用三招,我们的面包车就被它撞翻了。

“砰”的一声,我的头就撞上了右边的铁锁把上。我用手一摸,全是血。而安多也好不多少,头朝地,身子倒过来了。

面包车被掀翻后,形势对棕熊就变得异常有利。它摇摇晃晃地来到前窗,很轻松地就把前窗的玻璃击碎了,它的利爪赫赫在目,这下我和小西就傻眼了,前窗敞开后,我们的身体完全暴露在棕熊的攻击范围之内了。

“扑哧!”

棕熊钻进车里,巨爪一刨,我情急之下抓过来的坐垫就成了碎片。

“他奶奶的,没想到老子会成为棕熊的盘中餐。这死得可真够窝囊的!”

棕熊的第二爪挥过来的时候,我知道我这辈子完了。那长而尖的爪子看起来很像黑白无常的勾魂爪,我绝望闭上了眼。

“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

被棕熊抓死,这恐怕比鸿毛还轻。传出去也注定成为笑话。

没有目的,没有方向,我本能地把手中的刀刺了出去。我压根都没抱希望,因为这个时候,我的意识已经模糊,可幸运的是,我的本能救了我一命。准确地说,是安多救了我一命,他不知道从哪里找了块铁板挡在了我脑袋上。棕熊的利爪没有击穿我的脑袋,而是打在了铁板上。铁板“砰”的一声,就撞上了我的脑袋,我的脑袋一震,然后就是满脑的虚空。

“羽哥,羽哥……”

“棕熊死了,死了。”

“死了?真死了?”

隔了好一阵,我才恢复意识。刚才还恶狠狠的棕熊倒在了地上,它的喉咙上竖着一把刀,血正汩汩地往外冒。周围的雪地被染成了红色。

原来棕熊的“死穴”在喉咙上。我不知道是我运气好,还是它的运气太坏,那一刀刺出时,我根本就没想到会有这等效果。

出了汽车,我就是好一阵“鞭尸”。

“他奶奶的,我看你嚣张!”

安多在一旁奇怪地看着我。他肯定在纳闷我哪来的力气。

“羽哥,省点力气,我们把它烤来吃了吧。”

安多不忘资源的合理利用。他经常活剐肥羊,所以把生肉变成熟食他是很拿手的。他用藏刀很快就将棕熊分成了几块,然后从汽车的油箱里倒腾出汽油,点燃座椅,就开始了烤棕熊。

火熊熊地燃了起来,那醉人的热温很快席卷了全身。这让遭受了几日低温的我和安多感觉像是进了天堂。

“有肉吃就是一种福气!”

我未曾想到我的福气来得这么快,一小时不到,我们就吃上了棕熊肉。刚才还准备把我们放进餐盘的棕熊怎么都没想到,它自己却成了我和安多的晚餐。有些时候,梦想和结果是两码事。可惜的是,棕熊已经没有时间来明白这个道理了。

没有拌料,肉还有些生硬,有的地方还烤焦了,但这些都丝毫没有影响我和安多的胃口,因为对于四天没吃东西的我们来说,吃什么已经变得不重要,关键是有什么可以吃。只是有些不舒服的是,我的头一阵阵生疼。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得感谢这头棕熊。没有它,可能我和安多下一次见面就得在阎王殿了。

饱饱地吃了一阵,我就瘫坐在火堆的旁边,背靠汽车,目光留在了西边。这个时候已是傍晚,西边的天幕上还是云层紧锁,天空还不时有雪花飘下来。我不知道前面的路还有多长,但我还得走下去,因为这是我的选择。

没有炊烟,没有人迹,更没有书声琅琅,卡当镇被一层厚厚的白包裹着。要不是小学的红旗还依然挺拔,我还真以为卡当已成了原始社会。

我和安多连滚带爬地回到了所里,却没有看见尼玛。我们又去了格桑的诊所,也是空无一人。

“不会都完了吧?”

“你说什么呢,怎么可能?”

说这话的时候我都没有多少底气,毕竟我们是年轻人。但身体抵抗力差的就难说了,百年难遇的严寒可不是那么好应付的。这几日的折磨使我深谙此理。

后来我和安多终于在小学见到了尼玛和格桑,但眼前的情景却让我皱起了眉头。阴冷的房间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小学生,他们有的身上裹着被子,有的穿着与年龄不相符的藏袍,但由于保暖衣物的有限,大多数学生还是穿着一件单衣,瑟瑟发抖者不在少数,墙壁上挂着不少的输液瓶,但无一例外都是空的,腾空的输液管把宿舍点缀成了医院。

没有了以前的欢歌笑语、活泼好动,这是一群没有生气的孩子,神情麻木,眼神空洞,shen • yin声不绝于耳。他们年幼的心灵在承受这一种煎熬,一种不该他们去承受的煎熬。但这就是灾难,它不会因为你的年龄小而停下肆虐的脚步,也不会因为你善良而蜻蜓点水,它对所有人一视同仁。

“你们怎么在这里?”

尼玛看到我和安多的突然出现,大吃一惊。

“唉,一言难尽……”

我叹了口气,抹了抹身上的雪花,然后问道:

“现在孩子们怎么样?镇上的情况怎么样?”

“唉!”

尼玛也叹了口气,说道:

“很糟糕,由于这次大雪来得太突然了,没有来得及准备御寒的东西,学生生病的很多,有几个还是重感冒,病情极不乐观。你也知道,我们就一个诊所,药品已经用完了,格桑也是束手无措。再加上储备的食品不多,现在食物供应也成了问题。再这样下去,我们很快就断粮了。”

尼玛说的我能理解,镇上人本来就不多,合计起来就二十几号人,都不是过的内地农村自给自足式的生活,根本就谈不上储备。何况又是夏天,过冬的物资还没开始准备,遇到这猝然的天灾,当然是手足无措,一团乱麻。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等!”

“等?”

“是的,等,等药品,等食物,除了等我们别无他法。”

“可这等也不是办法啊,谁知道政府什么时候来援助?什么时候能来到我们卡当?”

“可是我们现在能怎么办?把生病的学生送出去,怎么送?送去哪?我们现在能出去吗?”

尼玛无奈地看了一眼外面迷蒙的白色,然后回过了头,说道:“我们现在能做的,就只能是祈祷,祈祷佛祖会保佑我们渡过这一关。”

对于尼玛的话我不敢苟同,虽然我也有同感。但事在人为,等终究是最消极的,我们等不起。

“鉴于目前的形势,我觉得我们当前要集中有限的资源,进行统一管理,统一分配。因为我们不确定政府的救援什么时候能到来。”

“有道理,这的确是权宜之计。我怎么没有想到?”

我话刚落,外面就走进来一个中年人,是副镇长。副镇长个头不高,原本黑瘦的脸庞,在疲惫的光顾下更显憔悴。

“我们这样等下去不是办法,我们必须得自救。我们内地有句话,叫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虽然我们人少,力量很薄弱,但只要我们同心协力,一定会渡过这个难关的。”

“好一个同心协力。”

副镇长拍了拍我的肩膀,朝我点了点头,然后对着学生说道:

“同学们,困难是暂时的,这是老天对我们的考验。只要我们团结在一起,就一定能战胜这灾难。我相信,佛祖也不会看着我们受难。他会派天神来救你们的,所以我们一定要坚持住。同学们,你们有信心吗?”

“有!”

副镇长就是副镇长,站在屋里就有一股气场,三言两语,就把低沉的气氛扭转了过来。

“当下之计,我们一方面要做好防寒保暖,另一方面就是要想办法保证食物的供应。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们要把全镇的人发动起来。大家同舟共济,有力的出力,有物的出物,统一调度,这样才有希望渡过难关!”

在镇长的组织下,镇上的人集合在一起开了个短会。

“我们现在是非常时期,需要大家同心协力,特别是我们还有那么多的学生被困在了这里。他们是祖国的未来,也是我们卡当的未来,我们可以缺衣少吃,但他们不能,他们还小。我希望你们把能用得上的东西都捐献出来,我们共同渡过这个难关。”

镇长的话很简单,也很动情。目前的形势下,没有什么比孩子更重要了。镇里的居民也清楚这个道理,他们把能用得上的东西自发地交到了小学,酥油、大米、青稞、牛肉,有多少就交多少,还有废旧的报纸、木板、塑料,只要是能够提供取暖的东西都没有放过。我在家里倒腾了半天,最后把自己的木床交了上去,还有那些陪伴我好几年的衣服,虽然它们谈不上贵重,却承载了大学的记忆。但这个时候,也管不到这么多了。

在灾难面前,个体的力量是很弱小的,但汇集起来,力量就不可小觑了。卡当镇很快就面目一新,告别了沉寂。道路上的积雪被铲到了边上,卡当镇的上空又出现了炊烟。人员被集中起来,统一取暖,统一开伙,卡当镇又恢复了生机。

我主要是负责照顾生病的学生,小西也是其中之一。他从小因为营养不良,身体本来就不好,这次严寒,又让他的身体发起了高烧。由于药已经用光了,我能做的就只有最老套的方法,用热毛巾在他头上进行热敷,但这终究治不了本。他的病情越来越严重,神智开始迷糊,一个劲儿地说胡话。

“小西的情况很不乐观。如果一直没有药品输液的话,他脑子很可能会被烧坏。”

格桑将小西揽在自己的胸口,一遍又一遍地用湿毛巾在小西额头擦拭着。作为一个医生,没有药品,就是断了翅的天使。而我们,就更是束手无策了。

“阿妈,阿妈……”

小西的声音时强时弱。看着他苍白的脸颊,我第一次感觉到了医务工作的重要,上大学那会儿,老师经常强调我们是生命的守护者,我一直都把它当成笑话,现在我才深明此理。

“他奶奶的!什么鬼天气!”

我踹了一脚墙壁,大大咧咧地骂道。

“出去抽根烟吧。”

梁成情绪也不高,他拉着我走出了宿舍。宿舍外冷风如刀,由于是晚上,静谧得有些可怕。

“我在那曲六年了,从来没见到这样的天气,唉!”

梁成叹了一口气,点燃了手中的烟,长长地吐了一口烟雾,对着我说道:“你记得2003年的印尼海啸吗?”

“具体我不清楚,只知道那次死了不少人。”

“这就是大自然的报复,我说过,我们人类太喜欢自以为是了,到处侵占别人的领地,而现在极端天气的出现,恰恰证明了这一点,这是我们自己酿造的恶果。”

梁成的脸颊埋在黑夜里。我虽然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我很清楚他这是痛心疾首。我不懂什么大自然的报复,我只知道在xī • zàng这个地方生活的确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不但需要乐观的心态,更需要勇气去应对恶劣的天气。

“梁成,你没想过回香港吗?”

“回香港?”

梁成沉默了一会儿,喃喃地说道:“一辈子的债需要一辈子还,我这辈子就在这了。”

“你其实已经做得够好了。对战堆的承诺也完成了,还有什么可还的?”

“你认为我还能走吗?”

梁成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过身,向宿舍走去。临到门口,他回头对着我说道:“你也一样,跑不掉了!”

“什么跑不掉,你能不能说明白点?”

梁成并没回答我的话,而是露出了一个诡秘的笑容。这笑容在尼玛脸上也出现过。

一支烟抽完了,我点上了第二支,尼古丁的虚空让我心里的急躁情绪减轻不少。吐了满满的一口烟,我对着黑沉沉的天空自言自语地说道:

“人终究胜不了天!”

“是吗?”

“查亚!”

我环顾四周,没有发现我身边有人的迹象,可刚才是谁在接话?怎么声音那么像查亚?会不会是幻听?

“一定是幻听。”

我得出结论后,才轻松一点。查亚在万里之遥的香港,怎么会在这里?虽然我很希望能见到她,但现实就是现实。

我将烟头轻轻地弹起,弱弱的火光在空中快速画出一股弧线,我的视线也顺着烟头画出了一道弧线,当我的视线快要落地的时候,我看到东边出现了亮光。怎么会有光?难道有车了?

我急匆匆地走出了学校操场,来到街口,我果然看到了汽车的灯光,还不是一束,是很多。

我揉了揉眼睛,借着微弱的亮光,看见前面是专业的除雪车,后面跟着一大批救援物资车。我三步并两步,走到了镇口。喜出望外的我,稳稳地堵在路中间,心里暗暗下决心,一定要把车给拦下来。当下要做的,就是找到救命的药品。

“你想死啊?!”

是汽车司机的声音。他看到我傻不楞登地堵在汽车面前,肯定以为我是寻求自杀的。

“师傅……”

我正准备解释时,一只纤手捏住了我的耳朵。

“你敢拦车,你不要命了?”

是查亚的声音,难道又是幻听?我转过身,才发现这次是真的。

“走,上那边说。别堵在路中间。”

查亚把我拉到路边,然后指手画脚地开始招呼车上的人卸东西。梁成和格桑闻声也出来了。他们见到眼前的情景,表情和我差不多,更多的是惊讶。

汽车上全是救灾物资,棉被、帐篷、面粉,最重要的是里面有卡当最缺的药品。查亚意外的到来,比喻成雪中送炭显然分量太轻,说成是救命菩萨倒是很恰当。

“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不是菩萨。”

“那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

救灾物资卸完后,我趁大家休息的当口,把查亚拉到了一边。

“先给你介绍一个人。”

“杰克,你过来一下。”

查亚的话刚落,就蹭过来一个外国人。虽然在电筒光的照射下,我看不清楚他的五官,但他的身高明显高我半头。

“这是杰克,这是谯羽。”

“hello!你好。”

杰克很绅士地伸出了手。我虽然不是很喜欢这个外国人,但还是象征性地笑了笑。

“你好!”

“杰克是香港红十字会的理事,也是我的好朋友。这批物资都是杰克帮忙筹措的。他一直都向往xī • zàng,这次在新闻中看到我们这边发生罕见的雪灾,就募集了善款和物资。我们在地区刚好碰上了政府的救援队,就一起过来了,希望能帮上忙。”

“我听查亚提起过你。她说你是一个支援xī • zàng的内地志愿者,很了不起!”

“哪里,我只是为了生存,没你说的那么伟大。要说了不起,应该是你们红十字会。这次可帮了我们卡当的大忙,要不然,我们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说的这是实话。有些时候,这些救援组织的确很高效。

其实我有很多心里话想和查亚说,但在外国人面前,我所有的话都被堵在了肚子里。查亚这个时候明显关注这个外国人要多于我。我只得告辞两人。走进了学生宿舍。宿舍里的小西用上了查亚带来的药,已经输上了液。其他的学生也在格桑的救治下,病情都稳定了很多。

可能是青霉素起了作用,小西呼吸变得均匀,额头高烧也在慢慢消退。神经紧绷的我松了一口气,坐到了凳子上,可刚坐下来,就是一个长长的哈欠。

梁成可能是看到我一脸疲惫,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

“你回去休息一下吧。这几天你都没有得到好的休息,应该累坏了。明天我们还有事要做。”

我点了点头,和格桑打了个招呼,走出了学生宿舍。

回到自己的宿舍,我根本就没考虑要洗漱一番,头一偏,就倒在了床上。我实在太累了,不到一分钟,就沉沉地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恍惚中,我感觉耳朵痒得难受。睁开眼,黑漆漆的夜一如既往,是不是感觉出了问题?我来不及细想,翻了个身,又合上了眼皮。

“黑人。”

声音虽小,但在万籁俱静的晚上却特别入耳。为了证实我不是幻听,我坐起身,打开了手电筒。

“查亚!”

查亚坐在床边,手枕着床沿,两只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你什么时候来的?你怎么不休息?”

“来看看你啊!”

查亚的语气很柔,秋水一样的眼眸带来了一丝甜蜜的气息。

“我听哥哥说你困在雪地里,差点就没有回来。是吗?”

我点了点头。虽然这次不是我生命中第一次遇到危险,但却是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查亚咬了咬嘴唇,看得出来她还在紧张。

“羽,以后你得懂得自己照顾自己。”

“嗯,我知道,查亚!”

我握住查亚的手。她的手白皙而柔滑,握在手心是一泉满满的幸福。

“这次你还走吗?”

查亚深情地看着我,问道:“你想我走吗?”

我摇了摇头,说道:“不想,我希望你能留下来。”

查亚将头枕在我的腿上,没有说话。她仿佛是在聆听,聆听彼此的心跳。

“查亚,查亚!”

沉默了许久,我才发现查亚已经睡着了,她均匀的呼吸声里满含依赖。几千公里的奔波,她也累了。我没有打扰她,而是把我的警用大衣盖在了她身上,独自一个人望着窗外沉沉的黑夜发呆。

“阿嚏!”

当窗外透出了淡淡的曙光时,我终于扛不住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我想捂住自己的嘴,但迟了,查亚还是被我吵醒了。

“你感冒了!”

查亚立起了身,一脸关怀地看着我。

“没有,哪能。我这么好的身体……阿嚏!”

话没说完,我又是一个响亮的喷嚏。我只有尴尬地笑了笑。

“嘿嘿,习惯,习惯……”

“习惯?你这是感冒,睁着眼睛说胡话!你昨天晚上怎么不叫醒我?”

“昨天,我看你睡得很香,就没打扰你。”

查亚没有说话,只是盯着我。她大大的眼睛仿佛能说话,责怪与怜惜皆有之。

“没什么大不了的。感冒,小事一桩。”

“还小事,都生病了!走,跟我去阿姐那里拿点药。”

查亚不由分说,就拉起我往外走。

“不用,小病。”

我想固执地坚持,但却换来查亚的怒视。

“走不走?”

“走,走……马上走。”

我只得跟着查亚走出了宿舍。

在格桑的诊所吃了药,还没来得及把泡好的方便面吃完,活计就赶过来了。因为交通的疏通,政府的救灾物资源源不断地从县里运了过来。由于缺乏人手,我只能是一个人干几个人的活,搬货、归类、统计,忙得我是晕头转向。查亚和杰克也一样,成了标标准准的民工。

下午的时候,尼玛告诉我说,卡沙村的路疏通了,在镇里的统一安排下,我和尼玛还有副镇长带着第一支慰问队朝卡沙村出发了。

查亚和杰克跟着我在同一辆车上。望着窗外一望无际的雪原,查亚的脸上满是焦急,这也能够理解,如此之大的雪灾就只有母亲曲珍一个人在应付。做女儿的,心里肯定不是滋味。

“一切都会没事的,不用担心!”

我拍了拍查亚的肩膀。她朝我点了点头,神色稍微轻松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