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母亲癌症去世,韩裔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回到那个家的,那个让他深恶痛绝的地方。当时的自己不过也才十一二岁的光景,自力更生的能力还没有完全具备,所以回到韩家是他唯一的选择,能屈能伸这四个字,在周围人的闲言碎语指指点点中,他早已深深懂得这个道理,性子也渐渐被那样的环境磨砺得现实又冷硬。
从来到这个家的那天起,韩裔已经敏感地觉察到没有任何人喜欢他,就连韩家的佣人虽然表面上客客气气地称呼他大少爷,实则转过身又是另一副嘴脸。也许是因为他小小年纪,给人的感觉却太过冷沉,也许是因为那个耻辱的私生子名分。
他很清楚的记得那天是艳阳高照,他站在富丽堂皇的大厅里,明明所有人都只是坐着与自己平行说话,韩裔却觉得那些脸孔上充满了鄙夷和居高临下。当家主母与韩父的开场白都只淡淡一句“你就是韩裔?”他默不作声地点头。韩父算不得忍心,否则不会在得知其母去世的第一时间就将他接回家,紧接着没有多说什么,只道“你好好呆在这个家,有什么需要添置的就吩咐管家。”
需要?韩裔嗤之以鼻。不,他什么都不需要,他最需要的是大年夜,一家人能在一起吃元宵看晚会的其乐融融,这些你能给么?既然不能就不要在我面前拍胸脯说大话。虽然韩家人没有给韩裔难堪,可他依然觉得整个人像在往一个黑色的漩涡里掉,除了冷,还是冷。
突然感觉到自己右手手指被一双温温软软的小手握住,韩裔怔愣,侧头低下,大概只有八岁的小女生便睁着那圆圆的眼睛望着他,声调是小女生独有的黏。
“你就是哥哥吗?”
当时的韩裔眉目虽青涩,却也已有了初初成型的轮廓。韩敏一直期待着有个哥哥,像一年2班的那个郝小小,每天都有帅气的哥哥来接,于是她对韩裔的到来期待了好久,对方的长相显然也没有令她失望。所以她立马就喜欢上了这个虽然不爱说话,但是比郝小小的哥哥还好看的男生。见对方盯着自己没有回答,女孩继续天真的往下道。
“哥哥放心,爸爸一点儿也不凶。他要是凶你我就帮你的忙,敏敏会保护你的!”
所有人都不带感情地的问他:你就是韩裔吗。只有这个还未懂事的韩敏拉着自己的手,语气里甚至充满期待地问“你是哥哥么。”
“敏敏会保护你的。”
记得谁说过,年纪小的时候千万不要看悲剧,否则一生都注定忧伤离乱。那时的韩裔也不过只是个有了心思的少年,对方在最关键的时候给予了那么一小些温暖,在他看来却化了自己心里的寒冰。
然而,韩裔却也只安稳的在这个家呆了三年,随后便被送去了法国。是自己主动提出的要求,他鲜少与韩父甚至韩家的任何一个人交谈,第一次开口,却是要选择远走他乡,独自过活。
起因是一场绑架。
当时的他与韩敏上的同一所私立校,小学与初高中都是连在一起。正值下学时间,在校门口等到韩敏后,却被女生撒娇耍赖地拖去了台北新公园。事情最初是怎样发生的,韩裔已经没有多大的印象,他只记得一辆面包车呼啦着停在跟前,还来不及反应,上头便下来三三两两的人,抓住自己与那从小被养在温室里的小女生就往车上带,韩裔抬脚踹身前的人,却被那个中年男子闪开来,转身更扣紧了自己的手。周围行人或惊恐或麻木地看着这一幕,就是没有人上前来帮忙。韩裔本已经放弃挣扎,忽听得身后男人的一声惨叫,自己被制住的身体就被瞬间松开来,他趁机往前方跑了几大步回过头,看见刚刚逮住自己的中年男人捂着自己的手臂咒骂,再定晴,便看见韩敏弯弯的嘴角处有鲜红的疑似血的东西。
其实就算是曾给予过你温暖,但人心潜藏的黑暗依然容易让自己万劫不复。越是看见女生脸上那幸福的笑容,他就想起自己和母亲孤苦伶仃的生活。所以韩裔甚至有一刻都在想,就这样吧,就这样,没有人欠了债可以不还,所以他再没有试图上前去,而是转了头。
对方也怕留久了惹出事端,索性将韩敏拖上车后便绝尘而去。
绑架豪门子女,目的除了钱就是权,而对方好像是前者,打了电话要三百万的赎金,韩父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立马叫人带了钱去将韩敏赎回来。女生的抗击打能力好像很强,并没有因此受多大的惊吓,只是在回家后的第一件事,便扑进韩裔的怀抱里,吊着男孩的手软声道“哥哥我没有骗你!我真的可以保护你!”
没有亲身体会过的人永远不会懂韩裔当时的感受。就像孤独久了,久得你都忘了热闹是什么样子,然后突然有一天,一大群的陌生人闯进你的领土,告诉你说:其实你一直不孤单,你还有我们。
所以在韩裔的心里一直有着某种程度的内疚,他讨厌自己当时的无能,不能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更怕他的留下会带给对方更大的灾难,毕竟所有人都从未将他视为吉祥,包括他自己。其实他怕的,不过是怕那些黑暗会伤害到那个一直说要保护自己的小女孩。
于是韩裔决定了离开。
去到法国,除却上下课,为了让自己变强,韩裔还去一家中式的武馆学合气道。上大学期间,也机缘巧合认识了雷诺等富家子弟。随着时间的流逝,一行人赤手空拳倒也打出个小天下,虽然手段令人不敢恭维。
韩敏是韩家唯一的继承人,说来也奇怪,一大个家族,到了这一代却落得继承人都严重缺乏。当然韩裔不失为一个上好的人选,但毕竟是上流社会,韩父又极其爱面子,所以再怎么也轮不到一个私生子来继承这衣钵。于是全家上下都在韩敏身上寄予了无限的厚望,从小到大安排对方去最好的贵族学院,期望将之培育充满事业心的女强人。偏偏越是往女强人的方向培养,对方却越逆其道而行,不仅对商业知识毫无兴趣,就连性子也是任性泼辣沉不住气。韩父死前,家里没有一个人能主持大局,才不得不把远在法国的韩裔千呼万唤地叫了回来,毕竟韩家那么大的基业,总不能毁在自己这一代。
若不是因为韩敏,韩裔是决绝不会接下韩通这个摊子。时隔十年,他与韩家所有人都不主动联系,唯独韩敏,每个周末都是二人雷打不动的通话时间。谈学习和生活,偶尔会关心小女生有没有令她情窦初开的对象。有俗语说长兄如父,虽然韩裔不是自己同父同母的哥哥,但她对韩裔的感情总感觉比整天忙于奔波生意的生父还来得亲。而对于韩裔来说,韩敏也是自己在这世界上,唯一,最在乎的人。就算哪一天要他拿命去换对方的岁月静好,他想自己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而禾雪,出现在他的意料之外,韩裔对两人初次相遇的的画面总是记忆犹新。
张牙舞爪的女孩与幼稚蛮横的妹妹呛声。你一句我一句,跟扫机关枪似的,打着一场没有硝烟的仗。韩敏向自己委屈得撒娇时,他抓着禾雪的手腕,真有过将对方从咖啡馆楼上丢下去的想法。禾雪却不予理会,依然自顾自地往出口走。他指节扣住女生不放手,她却回过脸故作潇洒的一句。
“干嘛?很荣幸与韩小姐共饮,帐我结就好,不用客气啊。”
韩裔记得自己当时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回答她说“那舍妹受的委屈,小姐是否也应该一块买单?”
“阁下的意思是让我道歉?”
“不错的建议。”
“如果我说不呢?你就不让我走了?”
……
“怎么敢让韩公子等?”
然后是在柏联俱乐部的门口,他刚应酬完出去,却发现自己的跑车被人当做了出气筒,一个劲儿地往上踢。女生一边踢还一边念念有词地骂着什么,骂完似乎还觉得不解气,踩着白色细高跟凉鞋的脚又往伤痕累累的车门上招呼。韩裔过去阻止,话没有说上两句,漠家公子便一副保护者的模样出现了。留下一句“不打扰”,他上车发动引擎绝尘而去,后视镜里慢慢倒退的两个唇齿纠缠在一起的影子,突兀地让他的心一跳。究竟为了什么,他也不了解。
不是没有女人示过好,也不是没有接受过,可在那之前都是你情我愿的男欢女爱。韩裔一直觉得,自己的生命中是缺少爱情这个神经的,在社会上独**爬滚打久了,看见再美再干练再独特的女人,他都禁不住去猜想对方接近自己的用意,猜久了,就更慢慢精明得有时连自己都害怕。所以纵然对禾雪有一时的惊艳,他仍很快将之抛于脑后。
直到那晚,与大陆阮家的公子比飙车,正是一个转弯道,小小的影子就冲向他的车子前方,如果不是韩裔反应快,禾雪怕早已葬身在自己的车轮下。送她去医院,几番对话才知道对方是有心寻死,韩裔只觉得一股道不明的怒气上涌,他掐着女生的下颌逼她正视自己,语气有些森冷。
“世界上还有比死更痛苦的事情,你要不要试试?”
于是他大拇指与食指并用,死死掐住了女生输液管的中间,冰凉的空气进去,对方手背的血液便开始慢慢倒流。这心理战术果然奏效,女生终于开始挣扎,对着自己又骂又打,眼泪鼻涕一大把。
“混蛋你懂什么!你知道一夜之间失去所有亲人的感觉吗?你懂什么叫灭门吗!你试过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感觉吗!你还这样欺负我!”
发泄出来了应该就好了吧?韩裔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在意对方的心里难受与否,只是就控制不了去关心她。他当然意识也到了这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几番呼吸吐纳间,收拾好那些冲动,暗暗下决心再也不多管闲事。于是只冷硬地回一句“灭门?武侠小说看多了吧你。”
当晚回到家已经凌晨,韩裔继续受到震慑。
他永远也忘不了韩敏窝在沙发上一脸惊恐的模样,整个大厅没有开灯,佣人早已经各自睡去。韩裔来不及放下手里的车钥匙,上前去抱住瑟瑟发抖的女孩的身子。
“敏敏,怎么回事?”
韩敏已经坐了很久,期间管家福伯曾多次上前叫二小姐,她都眼神直视前方毫无反应,给大少爷打电话却提示暂时无法接通。
女生抬起头,好像才突然意识到自己面前的人是谁,一头就扎进对方的怀里。很像10年前的那场绑架,被救回来的韩敏也是一头扎进自己的怀抱,吊着手对他说“我可以保护你。”而今时不同往日,需要被保护的人,变成了她。
感觉到怀里的人在不停发抖,韩裔着了急,一手轻拍上对方的肩,一边试着语气温和地问“到底怎么了,告诉我。”
女生依然抖个不停,却开口说了当晚的第一句话。
“怎么办?哥……我好像shā • rén了……shā • rén了!”
一切是不是太巧了些?当晚禾雪的父母在赶回来的途中发生车祸,肇事者逃逸,而这一面韩敏说自己心情不好,开车没有注意然后发生了追尾,幸好她有绑安全带,不过前面车上的乘客却不那么幸运了。不知为何,韩裔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画面是禾雪在自己眼前崩溃的脸,还有那她口中那严重的两个字:灭门!
韩裔当晚便托人打听了事故现场的情况,还有受害人的身份,一对中年夫妻,男人姓禾。
果然,命运注定要牵扯在一起的两个人,是由不得你说分开,就能分开得了。
可他怎么会将韩敏交出去,女生还有大把的青春大把的好年华没有挥霍,等着她的路还很美好漫长,他怎么能?于是韩裔利用关系,将当晚高速公路上的监控录像毁掉,可他的心却再也平静不下来。后来的韩裔总是在想,如果死去的不是禾雪父母,而是其他人,他还会不会有那些小小的挣扎呢?答案是:当然不。如果换了对象,他必定没有一丝犹豫地去做这些事。可就因着她,他居然发现自己做的事很龌龊卑鄙。
禾雪消失的那段时间,韩裔确实是派人一路跟着的,直到她辗转到了法国,韩裔正好去巴黎出差,于是专挑了与她同一个酒店住下。他承认自己接近女生的目的,更多的,不过是想要弥补而已。
如果可以,我愿尽我所能地将你保护好,收藏好,让你不惊不扰的度过余生。
因为,禾小雪,欠你的,我得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