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憨厚、规矩,最尊师重道,恪守礼法,这样改门换派之事是他一辈子都不敢做、不敢想的。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杨过,当年,杨过在桃花岛上维护欧阳锋的执拗样子又现眼前,那一声声“我义父是好人,我义父是好人”犹在耳边。杨过认贼作父在前,郭靖真的怕他作出无可挽回的错事。
杨过本想与郭靖等人好好解释,将事情讲明白,但他生性桀骜,性情极端,在注意到郭靖看他的眼神之后,突然上来了脾气,冷冷道:“郭伯伯,你不信我,是不是?”
郭靖想不到杨过会质问自己,一时愣怔,说不出话来。
在郭靖的心里,他确实不怎么相信杨过,但“是”这个字怎么说得出口?沉默好一阵子之后,郭靖不会说谎,如实道:“过儿,全真教的道长都是德高望重、品行高洁之士,你若与他们生了嫌隙,只要好好认错、受罚,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杨过闻言,鼻中重重出气,神情不屑,固执问道:“郭伯伯,你不信我,是不是?”
郭靖看杨过神色偏执,与当年杨康相若,心中生出愧疚,闭口不答,唯有一声长叹说明一切。
杨过冷冷道:“好,我明白了,全真教的道士都是有德之人,他们杀了人是除害,他们伤了人是惩恶,他们污蔑了人是教诲,我一个生性顽劣的臭小子可不敢给全真教那些圣人泼脏水。”忽然仰天哈哈大笑,笑声中充满凄苦,震得整个屋子都在颤动。
郭靖、黄蓉、陆冠英、程瑶迦四人心中一惊:“他小小年纪怎会有如此内力?”
郭芙、武氏兄弟武功低末,因师承郭靖,很多东西没学到,听不出杨过声中夹杂内力,只觉得笑声极大,震得头脑发晕,一个个捂着耳朵,心生不满,怒气冲冲瞪着杨过。
笑声甫歇,杨过突然跪地,仰头看着郭靖,眼神刚毅,寒光闪闪,厉声道:“我是叛教逆徒,死有余辜,今日,你一掌毙了我吧。”竟睁目待死。
郭靖听杨过说“我是叛教逆徒”,心中霎时伤痛,犹若重锤击中胸口,颤抖着举起手掌,问道:“此话当真?”
杨过道:“当真。”
郭靖怒道:“逆子,我绝不容你作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来。”抬掌蓄力,就要一掌拍下。
这时,黄蓉喝道:“且慢”。身子一转,挡在杨过身前。紧接着,陆冠英和程瑶迦也齐声呼喝,上前拦阻。他们三人观杨过神情,听杨过言语,便觉其中必有曲折,八成,杨过的话不假,唯有郭靖,一个心眼儿认到底,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听不出“我是叛教逆徒”这句话是气话。
黄蓉伸臂拉下郭靖的手掌,与之相握,慢慢摩挲,柔声道:“靖哥哥,话都没问明白,怎能随意下手?过儿与你怄气,你都听不出来吗?”扭头对郭芙三人道:“这里没你们的事了,出去吧。”
黄蓉确实不喜欢杨过,方才见他眉宇间满是邪气,
堵得郭靖哑口无言,更生反感,但同时,黄蓉也佩服杨过这份宁死不屈的胆识和傲气。更重要的是,郭靖若是杀了杨过之后才知自己误会,必然自责不已,甚或以死谢罪。黄蓉心疼丈夫,自然是不能看着杨过死的。
郭芙、大小武头一次见郭靖动怒,已然吓蒙,听了黄蓉之言,如蒙大赦,连连点头,跑了出去,不敢停留。
陆冠英和程瑶迦温言劝了几句之后,也出去了。全真教一行人下落不明,他们没有必要在这里等着处理别人的家务事,况且,听杨过之意,多半里头有些见不得光的事情,他二人虽然算是全真教中人,却也不想知道太多事情,免得徒增烦恼。
屋中只剩下三人了。
郭靖听妻子劝告,已知自己错怪了杨过,甚是尴尬,不知如何是好。杨过气塞胸臆,梗着脖子扭头看向一边。
黄蓉看看大的,看看小的,暗自摇头,抓着袖子给丈夫擦了擦涨红的脸,轻声道:“靖哥哥,前头快选武林盟主了,你去看着点儿,我身子不便,去了也是添乱,我在这儿陪过儿,将事情问清楚,去吧。”
郭靖“恩”了一声,看了看杨过,踌躇半步,也出去了。
如此一来,屋中只剩下杨过、黄蓉二人。
黄蓉道:“过儿,先起来吧,这里没外人了,咱们有什么说什么?”说着,锤了锤后腰。方才一阵又惊又吓,黄蓉好像动了胎气,肚子有些不舒服。
杨过瞧了一眼,见黄蓉脸色憔悴,本想置之不理,但终究拧不过良心,忘不了龙的教导,顺从起身,扶着黄蓉坐下,站在一旁,还是不说话。
黄蓉道:“脾气是怪了点儿,心肠倒不坏。”
杨过心中一动,知道黄蓉是在说自己,仰头看着屋顶,嘟囔道:“心肠好也不是全真教的臭道士教出来的。”
黄蓉轻轻一笑,道:“恩,全真教里头良莠不齐,确实不见得都是好心肠的人。那年,你郭伯伯带你投师,打趴下了一群道士,老的不在意,小的却不然,那些道士怀恨在心,把气都撒在你身上了吧。”
杨过道:“是啊,反正我到哪儿都是被欺负的命。谁叫我顽劣不堪,大逆不道,不懂得溜须拍马,不懂得阿谀奉承,只知道跟师父对着干。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郭伯母放心,我谁也不怪。”
黄蓉听杨过语气老成,通透,觉得有趣,心中愈发好奇是谁将杨过教导成这样,顺着道:“懂那些有什么用,谁年轻的时候还没脾气,当年我没嫁给你郭伯伯时候,那帮道士天天‘小妖女’前,‘小妖女’后的叫我,还想过撮合你妈妈跟你郭伯伯呢。可到最后呢,我还是嫁给你郭伯伯,而丘处机他们现在还得尊称我一声郭夫人,黄帮主,可笑不可笑。”
杨过听黄蓉提到母亲,有了兴趣,看向黄蓉,希望她多说一些。
黄蓉笑道:“站着多累,坐下聊不是更舒服吗?”
黄蓉提到穆念慈只是为多个说话的引子,并不真的想多聊。提到穆念慈就定要提到杨康,而杨康的死又跟自己和郭靖有些关系,轻易说不清楚的。
杨过听黄蓉语音柔和,微微不自在,挠挠头,绕过黄蓉坐到下首处,懂得尊卑之别,不与黄蓉平起平坐。
黄蓉见杨过行为,心中一动,问道:“你明明什么都懂,为何执意顶撞你郭伯伯,心平气和将事情说清楚不好吗?”
杨过道:“我就是气不过,也不明白。”
黄蓉道:“气不过什么?不明白什么?”
杨过撇撇嘴,道:“气不过你们问都不问就冤枉我。”看着黄蓉道:“不明白你们为什么问都不问就冤枉我。”深吸口气,接着道:“以前,在桃花岛的时候,我确实顽劣,有些事情确实做得不对,你们误会我,情有可原,那是我活该,可几年没见了,你们还是这样对待我,我实在不能理解,难道人不会变吗?难道小时候顽劣,长大之后也顽劣吗?常言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大恶人都有改过自新的机会,为什么我没有?难道我就如此不知羞耻,不知长进,不懂得学好吗?”
黄蓉赞道:“说的好!”心有感触,想着以后对待杨过得宽容一些。
杨过得了黄蓉一句夸赞,心中略微得意,觉得事已至此,没有必要在郭家逗留,站起身来,拱手道:“郭伯母,我是名正言顺退出全真教,方才所说无一字是虚言,您若不信,大可等全真道士到来之后亲自对质,小侄赶来此处,乃是听洪老帮主吩咐,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话已传到,就不多留了,就此离去。刚刚,我莽撞顶撞了郭伯伯,没有脸面再见他,请郭伯母劳烦转告侄儿歉疚之意,您二位于我有救命、教导之恩,杨过终身不忘。”跪地三叩首,转身就要推门而去。
就在这时,忽听身后“哎呦”一声,黄蓉脸色刷白,冷汗淋漓,颤颤巍巍扶着椅背。
杨过急忙奔过去,扶着黄蓉免得她跌落,急问:“郭伯母,你怎么了?”
黄蓉道:“我前些日子练功岔了内息,方才急于起身,不甚牵引内息乱窜,怕是要动胎气了,快、快去叫你郭伯伯过来,替、替我平稳内息。”
杨过已搭在黄蓉腕上查探,顿觉黄蓉情况凶险,哪里能够拖延,等郭靖到来?于是,当机立断,与黄蓉单掌相对,缓缓运功,为其调理内息。
半柱香时间后,杨过和黄蓉皆满脸汗水,不过,黄蓉脸色已经红润,内息平稳了。
黄蓉感激道:“过儿,多亏有你,否则今日我们娘俩儿要命丧黄泉了。”
杨过道:“郭伯母别这么说,这是我该做的。”
黄蓉问道:“过儿,你内力之高远超同龄,是跟谁学的功夫?”
杨过不愿透露龙的姓名,微一沉吟,缓缓道:“他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