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米莉亚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抿了一口葡萄酒,鲜红的酒液带着淡淡的甜味。她低头不知道和埃洛伊丝说了什么,转身便从三楼的栏杆旁消失了。
深绿色的裙摆缓缓擦过光洁的地板,从三楼通往花园的走廊里点燃着数百根蜡烛,卡米莉亚能够清晰的从两旁的镜子上窥见自己的模样。
诚如德拉克洛瓦夫人所言,这条裙子就是为卡米莉亚而生的。
礼裙的面料极有垂感,利落而不繁复的剪裁衬出卡米莉亚纤细的身材,胸口、袖口和裙摆上用银线绣着橄榄树枝的花纹。
卡米莉亚提着一盏风灯在明暗相间的光影里穿行而过,将喧闹的音乐和人声甩在身后。
她不想在充满陌生人的宅子里停留太久,于是加快了脚步,走得身上热乎乎的。等到了花园里,她的脸颊上已经冒出了一层薄汗。
匆匆走到花园的小径上,卡米莉亚感到有些累了。她放缓了步伐,发现路边盛开了一朵野生的小雏菊,信手折下来别在了胸口。
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墨蓝的颜料涂抹了整片天空,头顶是零星点缀的星星和一轮缺了一角的明月。
卡米莉亚走得有些累了,径直抱膝坐在了喷泉的大理石池沿上。
抬头看,这个位置刚好能够将灯火辉煌的布里奇顿宅映入眼中。身后是潺潺流水声,和自宅子里传来的管弦乐混为一体。
“总算轻松了。”卡米莉亚长舒了一口气,暗自感叹自己的格格不入,有的人从出生就在了罗马,有的人注定奔波劳累,没有什么公平可言。
但她很快放平了心态,比她过的困苦艰难的人比比皆是,她好歹还有每年的固定工资收入和蒸蒸日上的写作事业。或许用不了几年,她就可以在乡下买一幢小宅子,过上惬意的乡村田居生活。
卡米莉亚感到口腔有些干燥,于是伸手从喷泉里捧出水来,略略沾了一下唇舌,缓解了口渴的症状。
玻璃制的风灯闪烁着微弱的亮光,和高悬的月亮一同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照亮。
一连串“沙沙——”的声音隔着草丛传过来,打破了卡米莉亚正在享受的宁静时光。急促有力的脚步声接着慢慢朝着喷泉靠近,卡米莉亚疑惑是哪位意外的来客竟然抛弃了热闹的舞会,黑黢黢的跑到了这种地方来。
卡米莉亚立马站起身来,高举手中的风灯,探着头向前望去。
很快,一个高大的身影拨开了挡路的柳枝,自树林那里走了过来。
或许他只是正好路过这里?
与卡米莉亚所想的那样不同,男人没有无视她的存在,反而缓步朝着她走了过来。
“女士,在漆黑的夜里独自一人呆在荒僻的角落可不是什么明智的做法。”他说。
卡米莉亚一下便听出了这个人的声音,仿佛是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一般,她将风灯往前面再举了些,安东尼·布里奇顿英俊的面庞在微弱的火苗下依稀可辨。
卡米莉亚无奈地开口:“子爵大人,我只是在楼上呆得烦了,在花园里走走。”
这是近十天来卡米莉亚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伍德弗里尔小姐?”
“是的,”卡米莉亚点头,“您为什么又扔下满堂的宾客,跑到这个地方来?”
安东尼顿了顿,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卡米莉亚看上去就和那天的争吵从不存在一样。
“你看到达芙妮了吗?”
“布里奇顿小姐,她应该在和黑斯廷公爵跳舞。”
“该死的西蒙!”安东尼发出了一声愤怒的感慨。
卡米莉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布里奇顿子爵对自己的未来妹婿有如此大的意见。她以为公爵和达芙妮的婚事早已敲定了,没看到最近在社交场合他们俩几乎形影不离吗?
“我还想为她介绍一下威斯敏斯特勋爵呢。”
这下,卡米莉亚彻底懵掉了,原来这个人还没有放弃操纵妹妹婚事的打算。积压的愤怒在此在卡米莉亚的胸腔中聚集,只待合适的时候喷涌而出。
“看样子您已经忘记了我对您的忠告,”她说:“达芙妮的幸福和人生应该由她自己选择,反之叫作强迫。”
“伍德弗里尔小姐,我知道我大大地得罪你了,但你可不了解事情的全貌,也不明白我的担忧。”
“我明白,我既是达芙妮的老师,也是她的朋友,当然盼望她能觅得真爱。至于全貌,我现在只能看到我所看到的,您在我这里丝毫没有信用可言,从那天过后。要获取别人的理解,当然得将真相和盘托出才行。”
安东尼来回踱步了几圈,又折返回来,和卡米莉亚并排坐在了水池边。
他的嗓音严肃的有些过分,“好吧,伍德弗里尔小姐,你得发誓,我接下来要说的话绝不能对外透露半个字。事关达芙妮的名誉,我这个做哥哥的不得不小心谨慎。”
“我向上帝庄严承诺。”卡米莉亚举起右手说道。
然后,安东尼向卡米莉亚简要说明了他和达芙妮以及黑斯廷公爵三人私下达成的协议。
“所以……黑斯廷公爵是假意追求达芙妮,在她找到合适的结婚对象前为她打掩护。”卡米莉亚想了想,这确实是达芙妮能干出来的事。
未婚的小姐们都以受到更多绅士的追捧为荣,只要没有板上钉钉地订婚,便不耽误其他人的示爱。相反,一位公爵的追求大大提升了达芙妮的身价,让更多的男士认为她必然有什么迷人之处,对她趋之若鹜。
目光移到满脸无奈的安东尼身上,看着他如同打霜的茄子一般的模样,卡米莉亚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发现安东尼正疑惑地望着她,卡米莉亚解释说:“我为我的误解向您道歉,但如果您像那天一样要我改变自己的观点的话,请恕我永远也无法接受。”
布里奇顿子爵和卡米莉亚的冲突源自于一节文学课。在造访了一节数学课后,卡米莉亚自以为已经万事大吉,未曾想安东尼却在文学课上不请自来。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不知道在门边听了多久,只见他眉心拧成一团,似乎对课程的内容很有意见。
“我们用不着争论是男性优于女性,还是女性优于男性,因为从本质上我们都是平等的。[1]”卡米莉亚讲述着卢梭的《爱弭尔》以及从欧洲大陆的启蒙运动漂洋过海而来的男女平等思潮,却被布里奇顿子爵的突然插话吓了一跳。
“伍德弗里尔小姐,你不该对她们讲这些。”安东尼讲埃洛伊丝她们全部赶到门外面,“这不会使她们在未来得到幸福,反而会为现实而感到痛苦万分。”
卡米莉亚明白他所指的是女性在社会中难以撼动的低下地位,但依旧驳斥道:“您应当尊重她们自己的选择。有人选择糊涂地过日子,有人选择清醒地面对世界,而您的妹妹们选择后者。”
“她们没办法自己做决定,我才是她们的哥哥,她们未来怎么过我说的算,我只要她们平安幸福。”
“我事先争得了布里奇顿小姐们和夫人的同意,如果您有什么不满,请向您的母亲反应。”卡米莉亚显然不愿意和安东尼再继续纠缠下去,收拾了东西,摁下心头的怒火就欲要离开。
“我才是这个家的主人!您应该劝说她们接受我的安排,比如达芙妮。”安东尼显然想到了达芙妮近来的“不服管教”和自己最初造访的目的——请卡米莉亚以家庭教师的名义劝达芙妮回归正途。
门外的人都被吓了一大跳。随后,卡米莉亚就他近日对待他的妹妹们的所有专横举动发表了强烈的意见,连着说了一长串的话都不带喘,将所有人都震惊得瞪大了双目。
向来脾性温和的她从来没有这样过。
“作为性别的既得利益者,要让您站在我们的立场上显然是不可能的。可您休想改变我的观点,用您那些强加的、非正义的权利将我驯服成一只会听话的猫咪。”
微凉的夜风轻轻拂过树梢,树叶随着簌簌摇曳。
卡米莉亚抱紧了双肩,仰头遥望着苍穹之上的月亮。
“我想了想,的确很难站在你们的角度上来考虑问题。”安东尼终于抬起头。
卡米莉亚有些诧异地转过头看着他。
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他的观点竟然发生这样大的转变。
安东尼继续说道:“所以我同意了达芙妮的做法,尽管我并不赞成,那是她应得的自由。”
“您如果能这么想,是她们的幸运。”
“那你的想法呢?”
“我……?”
安东尼点点头。
卡米莉亚没有看他,而是低头盯着自己交错的手指,好像希望从那里找到答案。
“您是位绅士,最终没有因为理念不合而无视他人的意愿。您也是位好哥哥,将妹妹的幸福视为最大的责任,却能够适当放手。我想我可以放心我的工作了。”她指着天上的月亮缺的那一块,“人人都会为这么皎洁的明月有了残缺感到遗憾,可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十全十美的东西,人也是一样。就像弗朗西斯卡小姐说的那样,既然知道,便努力弥补。”
“那么,小姐。”安东尼突然站起来,向卡米莉亚伸出一只手,“作为道歉,请允许我邀请你跳一支舞吧。”这话一说出来,他就有些后悔了,甚至期盼着卡米莉亚不要答应。
卡米莉亚愣了一下,缓缓把手放在安东尼的手心,若有所指地说:“我可不属于你们华丽的舞池。”
正巧宅子里传来管弦乐演奏的《西西里舞曲》,荡漾在绿枝密叶间。
卡米莉亚必须承认安东尼是个好舞伴,经过了专业的训练,能够很好应对舞伴的一切意外状况。卡米莉亚只在洛伍德跟着谭波尔小姐学过些用来应付场面的皮毛,都被他带的舞姿轻盈起来。
他们身后月光落在了喷泉上,散落着银色的星芒,衬得时间静如流水。
他们靠得很近,安东尼的脸上能感受到她的呼吸。他转过头,接着灯光凝视着那双蓝色的眼眸。黑夜掩映下呈现出一种深的绿,让他想起森林深处的水潭,让他胸口发紧,说不出是种什么感觉。
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安东尼反射般放开了卡米莉亚的手,似乎在害怕着什么。
卡米莉亚也不打算再继续折磨自己的雇主,向他行了个屈膝礼:“我们这就算和解了。”转头提上风灯,拎着裙摆走回宅子。
只留下安东尼一个人站在春天的风里,伸手捂住自己的胸膛,听着心脏“怦怦”跳动。
作者有话要说:参考:
[1]卢梭·《爱弭尔》·北京·商务印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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