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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裤拉上。

病床挺窄,战圆圆躺在那里,骨瘦如柴的模样如同一枝插在壁龛里的花。身上绑着绷带,鼻子里插着管子,她费劲地转动脖子,看见怔怔立在一边的哥哥,“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她用一只能动的手去扯被子,想把半露在外头的xia • ti给遮住。

“家门不幸!这是家门不幸啊!”马慧丽十分戏剧化地喊起来,想把杵在病房里的年轻人往外头赶。但是战逸非完全听不见了,他漠然地承受着一个女人的拧打和推搡,看着她的嘴唇翕动,脸孔苍老而狰狞。

从病房里走出来,消毒水味、血腥味混着尿液的味道一同往他毛孔里钻,战逸非感到自己又要吐了。

蹲在地上,掌心皮肤摸到脸上的胡茬,喉咙不断发出干呕的声音。身体已被捣得稀碎,只剩一层皮囊包裹,他死死捂着嘴,唯恐一张嘴,吐出的不是秽物而是血肉。

一个穿着运动服的男孩子怯怯站在离病房挺远的地方,一直看着他,想说话又不敢的样子,战逸非记不住这样平凡的长相,何况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

他要杀了严钦。

正业商业年会的启动会议如期举行,地点就在外滩码头上,靠岸泊着的是严钦刚买的游艇。黄浦江上江风习习,名流荟萃,佳人相伴。因为出席这个启动会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在正业集团的安排下,几十个私人保镖在场内巡视,这一辖区的民警也来了。

待活动进入了冷餐会环节,严中裕正对江景坐在一边,李卉坐在他身侧,战榕也跟他同坐一起,正在赏刀。

一柄半米长的藏刀,刀鞘美观大方,装饰极具粗粝的美感,唯独可惜没有开刃。

两个男人边聊边赏刀,女人偶尔插一两句话。严钦并不避讳李卉与他一同现身公众场合,比起既出不得厅堂又下不得厨房的妻子,这个女人美丽、端庄又得体。

话题跨南跃北,最后难免就要落回榕星与觅雅头上。

“我本来想收购榕星,但你大哥不肯放,谈了几回都谈不成。不过现在也好,他投的那几块地皮而今都成了‘鬼城’,我可以等他破产后的资产拍卖了。”

“我最近才去那地方看过。”李卉点头,“我在十字路口停了二十来分钟,眼前无一辆车开过,无一个行人走过,那地方成片的烂尾楼,好容易造起来的,商住房的空置率也在九成以上。”

严中裕对李卉笑了笑,“所以你想收购觅雅,我从没说过反对。就算砸榕星两三个亿,他也活不过来。”

“不,我不打算收购觅雅了。”

“怎么了?”严中裕不解,“屋漏偏逢连夜雨,你这个时候收购觅雅,根本花不了多少钱。”

“我开始是想压价没错,但价格再低,也不能买一堆垃圾。”化妆品行业的事情,严中裕关注得不多,但经营着花之悦的李卉,对这个行业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了若指掌。正如当时她对方馥浓所说,她看中的是觅雅的苏州生产基地与开阔的代理商渠道,而今两者皆无,她也就没必要非觅雅不可了。“那些行业里难求的技术专家一个没留下,工厂的生产设备损失近千万,代理商也跑了一半,这样的公司根本一钱不值。”

“小卉啊,”严中裕笑了,“你这样,太没同情心了。”

江风吹起她的一绺乌发,李卉回以一个分外明艳又乖巧的笑容:“我不同情落水狗,不是因为落水不可怜,而是只有笨狗才会落水。”

这阵子李卉突然爱上了苏童的《才人武照》这本书,反复阅读之后,全书的最后一句话格外令她印象深刻——

一千多年来女皇武照的故事是唯一的,谁会忘记女皇武照?谁能模仿女皇武照?

对于严中裕,李卉是仇恨的,是埋怨的,但同样也是感激的,是爱慕的。这些矛盾不一的情感完美地融合在了一个男人身上,而这个男人与她曾经认识的任何一个男人都大不相同,其中也包括方馥浓。

两个男人仍在闲聊,突然听见了人群的骚动声。

战逸非不请自来出现在这里,一见到严钦便扑上去。一个男人杀气腾腾,另一个男人却哈哈大笑,两个人像猫扑鼠般在码头上追逐起来。直到这个时候严钦才觉得这个活动没那么无聊,他后悔没早听老蒲的话——你看,一惹战圆圆,战逸非不就自动上门了么?

一个男人跳起来,踩在一张摆放了精致西餐的餐台上,又匆忙跳下去,跑开。另一个便也循着对方脚步,这么追了上去。正在用餐的人发出一片惊呼,没一会儿另一张餐台旁的客人也遭了秧,因为战逸非直接把那台子推倒了,就推砸在严钦身上。

战逸非把自己身体也压上去,朝对方脸上一记记砸下拳头,有几拳没砸在严钦身上,倒直接砸在地上,他自己的手指关节上也都破了皮,流了血,却仍不停止,一副要对方小命的狠劲。

严钦被打得极惨,反而狂笑起来:“好爽啊……好爽!”

鸡飞狗跳乱作一团,场子里的保镖不知道怎么应对这个突发事件,他们的少爷明明看来乐在其中,这个时候上去干预似乎不太合适。

保镖们愣愣站在一旁,严中裕也没管。场子里不少有身份的人拿异样眼光悄悄看他,他却如泰山般稳坐不动。兀自赏着手中藏刀,他问李卉:“怎么回事?”

“听说战博的女儿被车撞瘸了,当时你的儿子就在现场。”李卉如实作答,看似不偏不袒,也不落井下石。

“唉,这些年我忙生意,太疏于管教他了。”严中裕叹了口气,转头看向儿子——严钦丝毫没注意到老子的目光正投向自己,即使被对方抡拳猛砸,即使被勒得满脸涨红几近断气,他也手舞足蹈,疯狂喊笑,跟发神经似的。

严中裕又问李卉:“他很喜欢这个姓战的小子?”

“是挺迷恋。”李卉嫣然一笑,“大概是因为刚买了游艇,他从公司账户上取走了六千万,应该就是给了战逸非。”

严中裕稍一沉思,便抬起手腕,冲一个保镖做了个手势。

被揍得鼻青脸肿,严钦就快被勒断气了的时候,一群保镖蜂拥而上,拿住了战逸非。

战逸非早已杀红了一双眼睛,死犟着不肯受缚,没想到刚一挣扎就挨一拳——那些保镖都练过,下手又黑又不引人注意,几拳过后,战逸非连胃液都吐了出来,被一左一右两个男人摁住了肩膀,强迫着跪在地上。

“你们干什么!”总算缓过一口气来的严钦爬起来,冲着保镖们吼,“放开他!我跟我宝贝儿调情呢,我舒服!我高兴!干你们屁事?!”

保镖们刚要松手,就听见身后传来个声音,“不准放。”

严中裕走过来,手里还拿着那柄没开刃的藏刀。走到年轻人身前,他就把刀拔了出来,用刀尖抵住了对方的咽喉——

其实他们没少见,见面的时候,战逸非有时还叫他“严伯伯”,可这会儿,严中裕就跟不认识对方似的,他用刀尖把战逸非的脸掂起来看了看,然后说,“六千万才嫖这样的,太贵了。”

战逸非仰着头,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微微合着,显得悲戚又绝望。

严中裕手臂用力往前一送,没开刃的刀尖便深深陷进他的脖子里去,简直要如撕开一层纸般,将他捅穿。

“老畜生!你——”严钦情急之下就骂了出来,刚想向老子扑过去,就被保镖给擒住了。

“我替老战管管儿子。”严中裕抬头去看战榕,笑着说,“我倒忘了,也跟你一个姓。”

站榕把目光挪开,投往别处,“反正不是我儿子。”

即使是不开刃的工艺品藏刀,直接劈砍在脸上、身上,都是要命的疼。一开始保镖还得摁住战逸非的肩膀,后来就用不着了,这个年轻人软塌塌地倒了下去,像砧板上的鱼那样被刀抽打。

“老畜生!你他妈敢打我的人!”在一群宾客面前,正业集团的少主像跳梁小丑一般蹦跶,破口大骂,“我、我撞死我自己!我他妈让你断子绝孙!”

严钦骂得越凶,严中裕打战逸非越狠,骂着骂着,严钦明白过来,不敢骂了。

战逸非头破血流,鼻梁骨断了,肋骨也断了两根,他像一滩泥一样被两个保镖扛起来,甩手扔到街上。

许多人看见了这一幕,但没人管,连警察都不管。正业集团的公关最是到位,这么小的事儿明天都不会见报。

严钦平日里的所作所为,严中裕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也不是宠溺儿子,只是觉得有钱人消遣穷人天经地义,犯不上干预。但今天这闹得太过火了,在这么重要的场合,他的儿子给他丢了脸。

严中裕扔掉手中藏刀,反手就给儿子一嘴巴,他说,你给我马上滚到国外去,别待在国内再丢我的脸!钱我可以留给你,也可以一毛钱不剩全捐出去!

严钦被打得很惨,战逸非被打得更惨,可他好像还想站起来。在地上艰难爬了两米,待靠近一根电线杆,他就扶着它,摇摇晃晃,直起脊梁。

电线杆上贴着会所招募“公关先生”的小广告,要求作风开放,承诺高薪日结。

全身都疼,疼得天崩地裂,战逸非盯着那张纸看了一会儿,头上的血倏忽流进眼睛里,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第一百十七章把生活交给时间(尾声)

伤筋动骨一百天,战圆圆躺在医院,百无聊赖非吃即睡,把本就挺大的脸盘养得银盆一般,白中发亮。

她哥来看他,一进门就跟一个男孩打了照面。

战逸非想起来,男孩就是那天在医院里远远看着自己的那一个,他此刻手里正捧着一个塑料盆,盆里尽是瓜皮果壳。

战圆圆坐在床上,咵嚓咵嚓地磕瓜子,一见哥哥就挥手如舞,嘻嘻傻乐。其实走路还是有点跛,但她乐观,苦哈哈的也得跛,为什么不乐观呢?看见哥哥眉头锁得紧,战圆圆有点心疼,反倒安慰他说:“医生说我天生就有点长短腿,是现在年轻瞧不出来,老了一准要瘸,你说巧不巧,这一撞倒正好一个长度了。”

“也是。反正你都胖成这样了,谁还管你瘸不瘸。”战逸非微微一笑,一张脸总算露出一点暖色。

“喂!小非非,你信不信我让徐亮轰你出去啊!”战圆圆嘴上嚷得凶,其实心里倒高兴,她知道她哥也是刚刚伤愈,这阵子过得尤其不容易。

塑料盆转眼满了,战圆圆还没停下嘴,男孩不得已将两手兜成一只笸,毕恭毕敬地去接女友吐出的瓜子壳。

战逸非听见妹妹叫这男孩“小亮子”,同他讲话多半要笑,不笑的时候便颐指气使活像慈禧。

战逸非欣慰的同时,又不免起了点阴暗的心思:那些与“我爱你”长短一致的句子里,最生死不弃的是“还我钱”,最童叟无欺的是“你胖了”,这世上哪有生死不弃、童叟无欺的爱情呢?不过也是一个壮志胸怀的年轻人,突然就想少奋斗二十年罢了。

他都不记得自己多久没听见方馥浓的消息了。

“妤姐……妤姐昨儿来看过我了。”

“哦。”喉咙卡了半晌,卡出简洁明了一个“哦”字。其实他想去见一见温妤,但温妤始终避而不见。这座城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一个人若打定了主意要躲另一个,大抵是能躲成的。

正如同他为了避开与战博夫妻碰面,特意选了这个时间来探望妹妹。人虽能避开,可这对夫妻的消息却不经意间总能听见,他听说他们最近在卖房子,不住上海了,要回温州老家;他听说榕星钢厂的那块地皮上,旧厂房已被拆尽,正业广场的高楼正拔地而起。

他还听说,觅雅最终还是被卖了出去,但接盘的人不是花之悦,而是半路杀出来的另一家公司。

见哥哥不说话,战圆圆吐了吐舌头,“昨天妤姐坐在我床边,说不了几句话就掉了眼泪,她跟我说,她要走了,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情,大概又要出国了吧。”

有人为逃避而出去,有人志得意满就要回来。战逸非同样听说,战榕的儿子从国外回来了,正在帮助他爸打理公司,看来战榕没从榕星那里得到的补偿,这些年在自己大哥和自己手里已经捞了回来。

他想,把生活交给时间去讴歌,把生活交给时间去原谅吧。

告别妹妹,战逸非没回家,直接去了觅雅。两天前莫名其妙接了个电话,通知他这个时间去面试。战逸非本来不想去,可一听见前来招聘的公司,便非去不可了。

这个公司不是他的了,地址也由原来的东楼变作了西楼,只是还在遥遥相对的双子楼里。

被HR引进会议室,在那儿等待老总抽时间给自己面试。战逸非怎么也不可能为一份工作而来,他就想看看,是哪个王八蛋趁火打劫,在这个时候抢走了自己的公司。

公司该是新装后不久,空气里还散着淡淡漆味。一进门,战逸非就忍不住地四下打量,这家公司的装修风格和原来的觅雅简直如出一辙,大至整体色调,小至灯饰盆景,就连地砖上都嵌着一模一样的鸢尾花饰。

物是人非总令人感伤,旧去新来却是个好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