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郁容心里有些不安。
于心难安,自是不可能若无其事继续待在京郊别苑恣意逍遥。
尽管在口头上,阿若从没将他当成朋友,但,两个人是不是朋友,从来不是靠嘴巴说的。
没什么犹豫,郁容当天坐乘了两匹千里良驹拉的马车,在几名侍卫护持下,连夜赶回青帘。
——若不是圣人临时急召,他又急着走,聂昕之怕不得要亲自骑马送他回家了。
两匹马的马车,赶路的速度十分之快。
郁容到家时,次日的中午尚未来至。
夜间在车上睡了一觉,现时精神状态尚佳,倒不算困倦……只苦了随行的侍卫,俱是一宿未合眼。
将这些汉子安排至客房,郁容略作打点,当即便赶去了洪家庄。
说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过去能做些什么,甚至,以阿若那脾性,可能会因自己的探望,而越发恼羞成怒。
无论心里是如何的犹豫,出于一种莫名的直觉,郁容在行动上是毫无迟疑。
快步疾行,花费了不到两刻钟的功夫,赶到了阿若家。
经由石砮告知,可以确定阿若一直在家没出过门。
遂看到紧闭的木门,郁容叫了几声没人答,敲门后也不见回应,便是果断的一脚,用力踹上了木门板……差点一个跟头扑到地上。
“……咳咳,小大夫怎么改行当贼了?”
沙哑粗粝的嗓音,全然没了少年郎的活力与朝气。
郁容稳着身,刚从大太阳下进到昏暗的屋内,眼睛一时难以适应,大概看到阿若一手扶着房门的门框,身形要倒不倒的,一手遮挡在嘴前,咳嗽个不停。
“你又生病了?”
阿若轻嗤了声,又像是在笑,没回答他的问题,反问了起来:“你不是搬京城去了?咳……”好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喘着气继续道,“怎么回来啦?”
郁容觉得很不对劲。
除却跟洪大海在一块时,阿若寻常自带一种“怼”的气质,跟人说话时好像不噎人三两句就不舒服似的。
习惯了他冷嘲热讽的说话方式,如今其语气却突然变得正常而平和……
反而显得不正常了。
“咳咳咳,几天不见怎么傻了?不会是被那个傻大个子传染了傻气吧?”
没留意到他说什么,适应了屋内光线的郁容,职业精神发作,紧盯着阿若的面容:“你脸上怎么长了这么多的荨麻疹?”
阿若漫不经心道:“谁知道。”
郁容皱着眉,不自觉地细细打量着对方。
“这么看我干什么?”
郁容定了定神:“跟我去我家罢,你病得严重,我给你治一治。”
他来得太急,没带医药箱,看这人的状况,又是咳嗽气喘,又是荨麻疹的,病证似乎挺复杂……再加上这间屋子,说句不恰当的,有一股死气沉沉的气息,不若将人带他自家里“住院”个几天。
阿若还是那个阿若,丝毫不领情:“不去。”
素来不爱勉强人的郁容,拿他这样的性子有些没办法。想了想,治病不急这一时三刻的,犹豫了一下下,他试探着问:“你和……”
阿若极为敏锐,不等他问出口便截断了他的话语,直言:“海哥他成亲了,呵,跟他嫂子。”
郁容:“……”
阿若瞥了他一眼:“你那什么表情,他嫂子是寡妇,娶了也就娶了。”
郁容默默抛开崩裂的三观,留心到阿若仿佛很轻松抑或故作轻松的语气,忍不住问:“为什么……你们不是快结契了吗?”
这一回,阿若没再怪他多管闲事。
忽而便笑了,笑得太激烈了,以至于咳起来可堪是“惊天动地”。
郁容忙走近前,伸手扶了把感觉随时会跌倒的人,轻抚了抚对方的后背,另一只手,不经意地搭上了对方的手腕。
又笑又咳的,阿若很快便没了力气,干脆倚靠在了门框上,口中说道:“什么结契啊,是我自作多情。”
郁容微微一愣。
“我以为我们迟早会结契的……”阿若喃喃道,像是倾诉,又像在自言自语,“看他偷偷筹备着喜宴用的东西,还以为是打算给我个惊喜。”
原来竟是这样吗……
郁容暗叹着,轻问:“他怎么忽然就要成亲了?”
问这话,算是伤口上撒盐吧?可是,看这人似若隐忍,又仿佛即将癫狂的样子,或许将伤口撕扯开来,发泄个一通,反而能让其更快走出痛苦。
阿若难得是有问必答,语气飘渺:“他说不小心碰到了寡嫂的身子,如果不负责,他嫂子就要自尽。”
郁容:“……”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阿若咳了咳,轻笑道:“当我三岁小孩呢,什么负责不负责的,其实就是他老娘一直逼着他给洪家传宗接代,捱不住了。”
郁容无言以对,唯有沉默。
“他还说,他跟他嫂子成亲了,不影响跟我的关系……我真是瞎,看上这么个玩意儿。”
仿佛打开了话匣子一样,阿若一直说个不停,一会儿条理清晰,一会儿又颠三倒四。
郁容静静地听他发泄,终是一句开解的话也说不出。
——如何说得出?原本以为可能是个误会,实际上哪里有什么误会?
从阿若角度,乃至以他之观念,洪大海那就是个渣滓……但在洪大海看来,他大概没什么错处吧?
旻朝不乏有男男结为契兄弟,一方面契兄弟恩爱如夫妻,有契兄/弟父母开明的,视契兄/弟为娇客,一方面不影响他们各自娶妻,甚至有些契兄会在契弟娶妻之时,包揽一应花费。最为奇葩的是,少数契兄弟还可能会出现共妻的情况。
自然,不是没有“从一而终”的契兄弟,但就世情而言,洪大海的做法,全然不值得被诟病。
偏偏,阿若之所求,与世情格不相入。
那一句流行于现代网络的戏言:“错的不是我,而是这个世界”……或许,正恰如其分地表现了阿若的情况吧?
心思百转千回,郁容面上不露声色,语气沉着:“先去我家,”忽是顿了顿,语气一转,“或者你回床上歇憩,我回家拿药……”
“拿什么药。”阿若声音含糊,“没救啦。”
郁容却是听得分明,不由得怔了怔,旋即脸色骤变:“你吃了什么?”
遂不管对方配合与否,抓着他的手腕,当场切脉。
阿若笑出声:“别费事了,我吃了好多的蓖麻子……小大夫你说的,超过多少量,就必死无疑。”
郁容一时难以相信,但……
辩其证候,确确实实像是蓖麻子中毒——深度中毒的反应。
静默半晌,他无力问道:“你服用了多久?”
阿若想了想,说:“两天?不对,三天?也不对……我想想……几天……”
郁容不再追究他到底给出几天的答案,当前当务之急,是赶紧为其解毒。
然而……
这一回和去年给那误食蓖麻子的小孩抢救不一样,阿若已经服食了好几天,蓖麻毒素极可能深入五脏六腑,之前的解毒法子不说没有效果,怕也是只能拖一拖时间……何况,蓖麻毒素损毁的是内部器官,就算救活了,毒素祛除了,器官遭受的损害却是永久性的。
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袭上郁容的心头,却不得不强自打起精神,快速转动着头脑,思考着最有效的解毒方法。
阿若还在絮絮叨叨:“本来是打算下在海哥的碗里,也不知道怎么就犯傻,自己吃掉了。”
确实犯傻。郁容想着,抬手扶着对方,语气平静:“先回床上躺着。”
“急什么,等死了还怕躺不够吗?”
阿若的精神明显不对劲,郁容心知,是受到毒素影响才会这样。
“你不会死。”
“人各有命,小大夫你也别强求了。”
郁容没再试图辩解,半带强迫性的,将人扶回了房里。
以他之医术,以现今之医学,阿若几乎没法救回来。
幸好,还有系统。更万幸的是,以系统之评测,阿若的中毒程度,尚未到全然无治的绝境。
只需花大代价兑换一种特殊的血清。
血清能够完全地分解掉对方体内的毒素,尽管器官损毁的后遗症无法治愈,但只要注意调养,一直服药,顶多也就比健康的人少活个七八年的……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阿若趴到床上,意识有些迷糊了。
郁容果断拿出了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注射器,将兑换到的血清注入其体内。
“……你拿什么东西扎我屁股?”阿若被扎醒了。
郁容动作从容,将针筒收入袖笼,便塞回了储物格:“金针,解毒。”
“都要死了,还解什么毒?”
“死不了。”郁容淡淡陈述,“毒已经解了。”
阿若闻言,神色怔怔。
郁容不经意地蹙眉,嘴上说:“刚刚为你用掉了最后一点九死还魂药,价值百金。”
阿若猛地咳嗽了几声,回过神:“你不是在坑人吧?”
“你若不信,可以去药局问一问。”
九死还魂药,据说是上古一种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神药……当然是不存在的,但这个时代,有的是人相信其曾经的存在。
阿若默了半晌,幽幽地叹了口气:“小大夫的人品,远近几十里没人信不过……你放心,不就是百金,我总会挣够还你的。”
郁容听了,微微一笑。
第80章
天风未暖,细雨轻寒。
郁容站在檐廊下,微眯着眼,目光越过后院,眺望着田地之间人们劳作的景象。
所谓“干打垄、湿插苗”,雨生百谷,正是种瓜点豆、移苗插秧的好时节,是农事最忙之季……
也是易感风寒湿邪之时。
想起在京城匡万春堂分号看到的客户反馈信息,郁容蓦地转身,直往前院的药室而去。
既有银翘解毒片以解风热证,这一回他打算制备一些主治风寒证的药物。
便选取了天朝自古沿用至当今的经典方剂。
一是川芎茶调散。
是为散剂,制作简便。川芎、白芷与羌活皆为君药,薄荷、荆芥为臣药,佐以甘草等,花点功夫将药材碾碎,研磨细末。病人只需将药末混入清茶,饭后服两钱,食用几顿,即可祛风邪、镇头痛。
一是九味羌活片。
工序复杂,是为现代中成药片剂。主要组成成分与川芎茶调散相近,去掉薄荷与荆芥,加味地黄、黄苓与苍术,顾名思义“九味”。
两种药品,相似的功效,走的是不同路线。
川芎茶调散是为上门寻医的村民庄户们准备的“平价药”,除却药材成本,没什么赚头。
九味羌活片则是打算交予匡万春堂推广的新品。
如今会制备片剂的,此世间只有郁容一人,又因制片剂耗时耗力,仅靠他一人难以大规模生产……即便取用的是最寻常廉价的药材,成药亦因居奇,而昂值价贵,自然而然走的是“精品”路线。
经营之事,郁容不打算插手,不过……
细读了匡万春堂的“信息反馈”板,他知道,便是价格居高不下的“精品”成药,舍得花钱的大有人在,市场需求迫切,当前他能提供的中成药,不仅在数量上严重稀缺,药品种类也太少了。
如何量产这个问题先搁置一边。
郁容决定,在大家春耕农忙之时,他也不能闲着干吃饭,浪费这大好春光,是时候着手研制实用又好用、品类多元化的成药了。
——才不是因为好不容易攒积的贡献度,由于兑换解蓖麻毒素的血清和注射器花完了,现在穷得叮当响,所以需得发奋努力做任务。
研磨好的川芎茶调散密闭储存好,塞入成药柜子里。
转而制备片剂。
在制散剂之时,便将需要用到的白芷与甘草等药物细粉顺道磨好了。
其余诸味经由碾碎处理。
再度启用回流提取及渗漉装备,羌活、川芎等提出挥发油,药渣混合黄苓漉液,以白酒为溶剂,取得药物清膏,加地黄水煎,浓缩稠膏,与药物细粉混匀,干燥制粒、拌入挥发油,用压片机压制成片。
九味羌活片即制成。
窗外,风停雨息。
郁容正拿着一粒成药,仔细辨别,只见糖衣色匀,未有裂痕,轻捻之后,手感不见黏连,就外观而言,是为合格的成品了。至于具体的药效,有过多次的制片经验,遵从的又是系统给出的标准完美的制备手法,基本上在质量方面没多少疑虑。
才将成药分装完毕,就听到门板被敲了几下。
不疾不徐地锁好药品柜,郁容一边舒展着劳乏的身体,一边走向门口。
“郁哥哥,外面好多鸭子。”
闻言,郁容跟上小河,没走几步便出了栅栏门,入目是好几十只呱呱嘎嘎的一片鸭鹅。
明哥儿与钟哥儿各守在两边,防止鸭鹅们别乱跑。
郁容微愣,旋即朝西走了几步,站在小道上即望见一抹红色身影,渐渐走远。
迟疑了一下,终是放弃追过去的打算。
“阿若可留了什么话?”
钟哥儿回道:“他说这些鸭鹅抵押给您,等他挣够了钱,再还欠先生的债。”
郁容静默了片刻,倏而轻叹:“我知道了。”
遂看向地上这一大群吵闹的家伙,忍不住扶额。
几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五十来只鸭子与十八只鹅,俱数赶到后院的水凼。
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