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自己一个人说的,师尊一点都不知道。照理来说,他现在应该把事情告诉师尊,然后向他求助。然而在崇云清冷的目光看过来,无声地询问他有什么事的时候,楚逍却鬼使神差地摇了摇头,把刚刚跟天仙墓主的对话瞒了下来。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事最好别让崇云知道,那么多得到了阿和传承的人都死了,事情总让人感觉很蹊跷。楚逍无言地看着师尊移开目光,对着周围忽然开始波动的空间微微皱眉,他打算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谁也不告诉。不是不相信自己的师尊,不相信自己的亲人,只是觉得他们知道太多只会被拖累。
他最大的底牌还在呢,连天仙墓主翻他记忆的时候都没注意到这个,阿和跟之前的传承者着了道,他可不怕。
谁想过这世上还有他这么一个异类,不但能复活别人,还能复活自己呢?
周围的空间波动得越发厉害了,楮墨对这种波动似乎十分敏感,焦躁地在崇云脚下转来转去,想要去咬他的袍脚把人从原地拖走,但是又不敢。它虽然很喜欢楚逍,但对崇云却有一种天然的畏惧,这是一种小动物的直觉。
崇云弯下腰,将在自己脚边转来转去的小毛团提了起来,塞到小弟子的怀里,尔后身形一晃,从雕像底座上下来,瞬间退出去数十步,在雪地中站定。
天空中又开始纷纷扬扬地落下鹅毛大雪,楮墨窝在楚逍怀里,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了舔自己喜欢的小人的脸,雪花一点也没有沾到他们身上,每到离他们还有几寸的时候,就被看不见的罩子弹开。
楚逍被它舔了一脸口水也没像之前一样把小狼崽推开,因为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这里。两个人,一只小毛团,只有专心致志地亲近主人的小狼楮墨才没有注意到扭曲的空气中出现的十来个人影。
这些都是通过了考验,抵达了核心区域的人,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身上都带着伤,只有小部分还毫发无损,但显然也承受了许多压力,精神完全不同轻易抵达了雕像下的崇云与楚逍这般好。
师徒二人远远地站在雪地中,看着这群突然出现在雕像周围的修士,这群修士也同样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站在数十步之外的两个人。崇云的修为之高,让他们忌惮,同样他怀中的楚逍修为之低,也让他们惊讶。即使是宗门长辈带后辈来秘境中历练,也没有来天仙墓的道理,这奇怪的二人组合是怎么回事?
讶异归讶异,他们也没有盯着人家看太久,因为在雕像之下,有一对比那雪地中的一大一小更奇怪的组合。
那是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活人一个死人。
在天仙墓里死人很常见,他们进来的时候总共有一百人,走到这里,剩下的就只有十来个。一般人都会选择埋葬同伴,或者直接将他们的尸体收在储物戒中,若是自己有命走出天仙墓,再将他们的尸身交还给他们的宗门或家人。
然而这个青年穿着一身染满血迹的蓝色锦衣,周身散发着森冷的杀气和暴烈的剑意,虽然只是洞虚前期的修为,却叫人不敢轻视。死去的女子穿着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已经没有了生命迹象,被青年当做珍宝一样抱在怀中,他的手臂犹如铁打铜铸一般,一刻也不曾把人放下。
可想而知,在这个白衣女子死去以后,蓝衣青年是如何将她抱在怀中,一步一步地走到这里来。他们或者是在女子死之前遭遇过拼杀,或者是在女子死之后,青年带着她不断从敌人剑下逃亡,但他始终没有放下她,更没有将她已经变冷的尸体收进储物戒里。
任谁都看得出,这是一对情人。
楚逍板着一张脸,看着那死去的白衣女子和蓝衣青年低头看她时眼底的伤痛,用稚气的声音说道:“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小狼崽听不懂,不过这不妨碍它伸出舌头舔了舔小秀爷的脸:“嗷呜?”
楚逍面无表情地伸手把宠物推开——你是狼啊少年,你不是狗你造吗?
崇云看了小弟子一眼,知道他多半没有认出那是谁,也没追究他是从什么地方学来这样不合他年龄的诗句,只淡淡地道:“那是楚凌云。”
小秀爷瞪大了眼睛,三叔公?!
他第一反应就是去看那蓝衣青年的脸,然后得出结论——
长得不像太爷爷,跟自己的爷爷倒是有三分像,挺帅,不愧是楚家人。
第二反应才是去看他怀里抱着的人,反复确认之后才跟记忆里最深的柔软触感对上号——截云城城主之女,陆星辰。楚逍感觉有点凌乱,为什么他觉得三叔公看她的眼神不像在看师尊,反倒像是在看三叔婆……
真是神雕侠侣既视感……
真人版师生恋,稍微有点刺激过头,尤其是在尿性发作不由自主地把自己往里面带入以后,小秀爷表示自己要先缓一缓。
但话又说回来,这是他三叔公的师尊,为什么她跪下了,她徒弟反而还活着?
他的疑问很快就有了答案,罪魁祸首出现了。
清源宗宗主叶天元是返虚后期的高手,他一出现,周围的修士就忌惮地后退了几步,看这个身穿道袍的中年人走到那满身煞气的蓝衣青年面前。他的目光先是落在那死去的白衣女子身上,尔后才发出一声冷笑,正气的面容在这冷笑中显得有些扭曲:“烂泥扶不上墙,陆家的丫头都拼着不要了这条命,将毕生修为给了你,你也不过从金丹后期变成了洞虚前期,最后还不是要死在我手上。”
脸上的表情永远是冷漠的叶恒昭抱着剑站到父亲身后,看着生机尽失的陆星辰,沉黑的眼底滑过一丝心痛。他恋慕陆星辰,但从未想过要强迫她,知晓她一颗心都系在了楚凌云身上,他也没有再强求。
只是他想放手,他的父亲却一直施压,在楚凌云得到天仙秘钥之后,更是想要对此子狠下杀手。叶恒昭担心父亲的举措会伤到陆星辰,所以一直跟随父亲左右,参与了这件他本不想参与的事情,只是没想到,在这天仙墓中,陆星辰终究还是为楚凌云断送了性命。
叶恒昭很想问她一句这样到底值不值得,但斯人已逝,再也听不到这个他恋慕了许多年的女子回答他这个问题。
楚凌云接下来的动作让楚逍看着就觉得揪心,他先是将陆星辰的身体放在了一旁,然后伸手抚过她的脸,接着唇对唇地亲了下去。
恋尸癖,好重口。楚逍的小脸皱了起来,但他切实地感受到从楚凌云身上传来的愤怒和哀戚,感觉十分沉重。
他亲完尸体站起来以后,周围的人都是一副惨不忍睹的表情,洞虚期对上返虚期,用不了多久这个青年也会跟他心爱的人一样,变成一具尸体。楚逍一瞬间都觉得楚凌云根本就没有想再活下去的心思,不过金丹变洞虚,连跳两级,这很明显是主角才有的待遇,他怎么也不该死在这样一个初级副本里。
蓝衣青年没有多说什么,只两眼充血地从牙缝里逼出几个字:“叶天元——”
清源宗宗主被一个看不上眼的后辈直呼姓名,脸色一沉,拂尘出手,甩出万道丝影,像一张密密麻麻的网那样罩向楚凌云:“鼠辈!”
整个清源宗出击追捕一个金丹期的万剑门弟子,追了整整七年,最后要对他的宗族下手,才把人逼出来,叶天元对这件事可以说是耿耿于怀,这是他一生都无法忘记的耻辱!
“老鼠也敢来戏耍猫,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他一面怒火高涨,一面催动元力,拂尘丝上顿时弥漫起无形火焰,却是连本命之火都祭出来了,恨不得一招之下就把楚凌云给灭掉!
楚凌云冷笑一声,手上原本只有一把剑,忽然空着的另一只手中也出现了一把。两把剑合在一起,相互辉映,剑招威力顿时暴增,将袭来的万千银丝尽皆削断。
仙器青凰,无惧凡火,青凰双剑被截云城城主买下来,本来是当做两把单兵,给了女儿和她的弟子一人一把,双剑合璧,同样可以发挥出强大的威力。现在陆星辰死了,青凰双剑就落到了楚凌云一个人手上。他虽心死,却不愿让叶天元就此得逞,哪怕今日要身殒此处,也要将这老匹夫恶心一番。
他见叶天元连连皱眉,顿时朗笑一声,将手中青凰双剑一抛,喝道:“万剑归宗!”
话音落下,密密麻麻的小剑从他身后飞出,在空中形成尖锥状,最前端正是青凰双剑!
楚逍看得眼前一亮,只因他所接触过的剑修,无论是父亲楚琛也好,师尊崇云也好,走的都是一剑破万法的路子。像这般以剑阵对敌的浩大场面,他却是从没亲眼见过的。
楚凌云这一招万剑归宗用出来,先不说威力,光是在规模上就够惊人了。
密密麻麻的小剑像流星一样在眼前划过,冲向漫天的丝网,剑尖撞上燃烧着无色火焰的拂尘丝之后又返身飞回剑阵中,犹如撞击在石头上溅回的水花一般,在尖锥两侧形成美丽的弧形。
拂尘的封锁禁不住剑阵毫无止境的一再冲击,终于被冲破了一个口,无数银色的飞剑立刻在青凰双剑的带领下,再次形成密集凝实的尖锥状,呼啸着刺向叶天元!
然而面对这样的攻击,叶天元也只是冷笑一声,拂尘在身前一摆,就设下了无形的屏障,任由那些剑来势再猛,撞上屏障也只能无功而返。
这就是等级的差距,这就是洞虚期跟返虚期之间的差距。
楚凌云眸光黯淡下去,要支撑剑阵的心神消耗不小,他不过是初入洞虚,又连续作战,已经没有后继之力。当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最爱的人身上时,却叫眼前的画面刺激得几乎失了心智:“星辰!”
被斩落的拂尘丝不知什么时候落到了陆星辰的身体上,上面附着的无形之火已经将她整个人都烧成了虚幻的形影,只留下一点朦胧的轮廓。
叶天元冷冷地看着几欲疯狂的楚凌云,抑制不住心中快意,开口道:“无形之火,鼠辈,你可知它为何叫无形之火?因为沾染上以后,你就会慢慢地同化成无形之物,你会极度的痛苦之中,看着自己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却无能为力。你现在就可以扑到你亲爱的人身边去试试,看她身上的无形之火会不会把你一同焚烧殆尽——”
“啊!!!”蓝衣青年双目欲裂,为他所操纵的剑阵顿时崩溃,青凰双剑重新回到他手中,整个人一个腾跃袭向在原地岿然不动的中年人,“叶天元你不得好死!”
清源宗宗主露出狰狞笑容,甩开拂尘,泛着黑色的手掌朝着楚凌云当头罩下:“鼠辈,本座送你归西!”
寒星般的剑光一闪,众人就听得一声惨叫,一只泛黑的手掌就掉在了地上。那五只手指还在不断地抽动,断口附着一层薄薄的冰霜,没有流出半点血液。
叶天元握着同样覆盖了一层冰霜的断手,脸色煞白地后退一步,众人原本以为死定了的那个蓝衣青年却完好无损地站着。
不,也许并不是完好无损。
楚凌云叫这剑气带到,后退了几步,气血翻涌,一口血喷在了地上。
鲜红的血衬着洁白的冰雪,很是刺眼。
虽然是突袭,但清源宗宗主却没有半分躲开的把握,他挣开了儿子扶住自己的手,转身向这一剑来的方向看去,却看到数十步外那个玉冠白衣的男子和他怀里抱着的孩子。他一手抱着那板着一张小脸,怀里还抱着只小狼崽的小男孩,另一只手中却执着一把剑,剑身隐隐泛着青光。
叶天元瞳孔微缩,返虚期,剑修。
崇云抱着自己的小弟子,从风雪中一步一步地走近前来。
不止是叶天元,叶恒昭,楚凌云,还有在场的其他修士,都在看他。
谁也想不到他会是返虚期的剑修,谁也想不到他会突然出手。不止一个人在想,他同那蓝衣青年是什么关系?为何一早不出手,到了这种时候才悍然攻击,削掉了那返虚期修士的一只手?
没有人知道,除了楚逍。
不过在看到扭了扭小身子,想要从他师尊怀里下来的小侄孙的时候,楚凌云也知道了。他看着两只小脚落在地上,将毛茸茸的小狼崽也放下来,然后手里多出了两把小剑的楚逍,眼眶泛出湿意,唇边却挂起一个轻而且苍白的笑容。
小秀爷默默地发动了许久没用过的名动四方,然后目标选中笑起来比哭还难看的三叔公,给他套了一个翔舞,再套了一个上元点寰,最后才开始挥舞粉红色的小扇子,发动了回血飘摇。
在楚凌云看来,楚逍只是做了几个奇怪的动作,然后自己身上就顿时一暖,这些天一直没来得及恢复调养的气血和精神都一点一点地饱满起来。虽然不明显,但他确实感到好多了,这种浸透到血脉之中的暖流在楚逍收起他的小剑之后,仍旧在他身上盘桓了许久。
这不同寻常的恢复方法,随便一想也明白这是小侄孙的秘密,所以即便顿时好了起来,楚凌云还是保持着惨白的脸色,没有做出其他表现。
小秀爷默默地在心里给三叔公的机智和演技点了个赞,然后滚回师尊身边去了。
叶天元与崇云面对面站着,面色并不是很好。
还在船上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这个截云城邀来的返虚期修士,但那时候他无论如何也看不出,这是个剑修。返虚期的剑修,那已经是浮黎世界中最极致的人物了,无论走到哪里,凭借强悍的实力,都可以横行霸道。
这种人,只有同等级的剑修才能对付,他们杀起寻常的返虚期修士来只会如同杀土鸡瓦狗,让人毫无反抗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