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亭侯府看起来十分气派,够得上“东西九筵,南北七筵”之类的贵族标准,路上有砖,两边有园,虽然树小房新画不古了点儿,建筑质量无可挑剔。
……就是府上的婢女有点儿一般般。
她当然不至于像某点宅男主角那样见到个婢女就卑鄙无耻下流地想入非非,但来之前也还有点期待看到一群青春美少女说说笑笑“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的美好画面。
作为董相国身边的爱将,统领并州系兵马的重要将领,吕布肯定是不缺钱的,所以为什么府里出来进去四处走动的婢女清一色都是三四十岁以上的妇人呢?
按照汉朝这时候的风俗律法来说,“婢女”其实就是女奴,白天要做活,如果男主人看中了,晚上还不得不被白嫖,所以公卿世家总会豢养一群年轻貌美的婢女,有些有情调的还会教她们琴棋书画,拿来当玩物也可,当成精致的小礼物往外送也常见。
至于婢女们自己怎么想……没人在乎。对于世家来说,不与自己同等级的人严格意义上都不能算是人,雒阳城那么多百姓还是良家子呢,照样尸骨铺了一路,这群生活在豪门里的小姑娘的死活更没人在乎。
……大概算是不存在生殖隔离的猴子?
这样想一想,她对吕布肃然起敬了。
如此立身持正,不好美色,在这个时代这样的人可太难找了!
为了庆祝咸鱼能够成功再就业,羊家的旧同事们要求她请客喝酒,热闹一下。
一群杀猪的帮佣没有那么挑剔的口味,她原本想让老板炖个瓦罐狗肉上来就行,李二坚持着让老板把狗拉到门口现杀。
“郎君有所不知,”李二神秘兮兮地说,“现下专有那等做酒肉的,以次充好,弄些假狗肉来吃呢。”
“狗肉这东西还有假的?”她有点不理解。
“那是自然!”他说,“难道竟未听说那个——”
……………………不,她小时候就听说过,那时是火腿肠版本。
现在变成了酒馆饭店版本。
但比较让人一言难尽的是,小时候那个版本是显而易见的流言。
现在这个版本,你还真说不准……
尽管算不上君子,但“闻其声不忍食其肉”的道德值还是有的,因此这一罐子狗肉上桌的时候,她硬是没下去筷子。
一路上鲜少开荤的汉子们两只眼睛差点落进罐子里,但旁边摆的那几样拌豆腐、炒菜苔也没剩下,客舍的伙计倒也不以为意。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饿死边缘走一遭的人,吃相难看点太正常。
【你不吃吗?】
【不,】她有点期待地回了一句,【我等着明天吃吕布家的饭。】
“郎君得了都亭侯府的差事,可见荣达只在眼前了!”
“若是有了缺饷处,千万不能忘了我们几个呀!”
“未及弱冠便有如此前途,当浮一大白!”
……虽说跑去吕布府上做个差役也算不得什么前途。
但想想也对,大失业背景下能考个事业编制,确实也算不容易了。
喝了一轮酒,李二小心翼翼凑了过来。
“郎君信义笃烈,有古人之风,但……”
“……但啥?”
那张十分粗糙的脸在她面前晃来晃去,“但都亭侯府上人多嘴杂,不可不防啊。”
人多不多的,她有啥可……
……她忽然想起当初刚去羊家当杀猪匠,这位老同事干的那些事了。
汉朝人民的娱乐很少,八卦算是一大项,再加上这一路旅途枯燥苦闷,基本上李二对她使过什么坏,在羊喜和夫人面前嚼过什么舌头,每个在羊家干活的帮佣都能讲上三遍,有时还能讲出三个版本。
“为啥是你来提醒我呢?”她心情有点复杂。
于是这位东三道上出了名的“智将”脸上,也带了一丝遮掩不住的羞赧。
“这一路上我小心观察,见郎君品行……”
“……说实话。”
“……见郎君与同心娘子只兄妹相待。”李二十分谨慎地停了一下,又看看她的脸色,才继续说下去,“郎君亦知我家中无人……”
其实原本是有人的,只是路过弘农的一处村庄时,媳妇偷偷跟人跑了。考虑到这一路的街坊邻居小有余财,又有她时不时接济一下,虽然苦了些,倒也没认真饿死过谁,说那个媳妇是偷偷跑了而不是被卖掉了也还有点说服力。
但是,如果两口子感情好,媳妇怎么会跑呢?那肯定是丈夫有问题啊!
她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一番,还没开口,李二就变色了。
“我从来没做过对不起她的事!”
“……我也没说过你对不起她啊。”她尴尬地说。
要么就是媳妇终于忍不了他这个小号熊瞎子的外形了?
但李二已经开始气愤了,“郎君率直,去新主君府上也当小心谨慎,莫受了妇人的欺!”
……他的工作其实跟妇人没啥关系。
说起来有点奇怪,都亭侯府的郎中——就是管家——对她的来龙去脉仔细查问一遍之后,便客客气气的给她塞去了厨房,来客时杀猪宰羊,闲暇时不用做什么,查验厨房上下是否干净即可。
……这是汉时的卫生监督员吗?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职业?
本来这种监督员就很不招人待见,尤其她还有个不招人待见的特殊气场……双倍的不招人待见!
进了偌大一个厨房,郎中向这群新同事介绍过她之后,硬是没一个人吭声。
……气氛有点压抑。
……但是吕布吃的比她好多了。
角落的笼子装着鹌鹑,梁上的绳子挂着腌肉,水桶里游着鲤鱼,旁边还备着两只王八。
其余各种山野蔬菜不足数,光看这里物资丰饶程度,你根本想象不到城外每天都在饿死人。
随手打开一个柜子看看,一股冷气扑面而来!
败家!还有冰镇的葡萄!
郎中走了,厨子和杂役们互相看看,有人小心翼翼,上前攀谈。
“陆小哥是何处人?”
“何时来了长安?”
“有家眷否?”
……尽管双倍的不招人待见,但谁也不想惹她。
仆役们比主人家吃饭时间要晚一些,两个婢女收了餐盘回厨房来,朝食很快就端上来了。
虽然那些精致吃食可望不可及,可念不可说,但粟米饭的确管饱,下饭菜也不是盐豆子。
除了将厨房有些蔫的蔬菜熬了汤之外,每人还有一勺肉酱,油汪汪热腾腾,盖在粟米饭上,迎着朝阳闪着光。
大概是因为吃饭的时候大家心情都比较放松,这些并州籍的仆役开始……
讲起了……
山西话。
……跟西凉话一样,具有高度加密特性。
听这群人叽里咕噜的在那里讲什么,从小变大,从平和到激昂,直到有人瞥了她一眼,又戛然而止。
【……他们看我有这么不顺眼吗?】
【也不一定是看你不顺眼。】黑刃倒是十分冷静,【但我觉得一个正常的士人府邸是用不着一个卫生监督员的。】
【……我也这么觉得。】
吃过朝食,先要准备主人家白天有可能用到的点心和水果,然后开始打扫卫生,清理卫生死角,到下午时稍微的打个盹,没过一刻就要开始准备晡食。
主君晚上吃什么,仆役们是说了不算的,正常情况下应该主君点菜,传到后厨来做准备。
但吕布在吃这方面也没什么要求,大家说,不管端上什么伙食,将军都不挑剔。
……这样想一想,她觉得这位将军的形象更高大了。
……但她试探着这样夸一句的时候,所有人都露出了一个古怪表情。
……她很快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主君虽然不挑食,但是夫人们是有标准,有要求的。
第一个来厨房的是侧室严氏,身后还带了两个婢女。
这是位二十岁出头的美人,那张桃花一般鲜妍的脸一露面,整个厨房都跟着光照等级上升了。
“今日既有鲜活鲤鱼,”她以袖掩口,一双月牙似的眼睛弯弯的,声音也软绵绵的,整个人就像雪人儿一般,让人看了就心生怜惜,“我闻《七发》有言,秋黄之苏,白露之茹,此天下之至美,再配以紫苏即可。”
一厨房的人都恭恭敬敬的应了,待严夫人走后,四十余岁的主厨枚叔一脸惊慌的跳了起来,“快去市廛处再寻几条鲜鱼来!”
“未时过半,如何还能寻来?”另一个仆役望了望外面,“我看夫人也未必就想起要吃这一条。”
五大三粗的主厨还是一脸不放心,最后下了个奇怪的命令,“将鱼藏起来,还有!谁也不许出去乱说!”
……吃他个生鱼片而已,至于吗?
过了大概也就二十分钟左右,又有一位夫人带着侍女来了。
……这次大家更加恭敬,懂了,这个是正室。
正室魏氏是位三十出头的妇人,虽然打扮得十分得体,脸上妆容也颇为精心,容貌也十分清秀,但和刚刚来过的严氏比起来,还是差了一档。
作为主妇,她来到厨房,一一吩咐了晚上都要做些什么,加什么料,咸淡如何,有哪些注意事项,并且……
魏夫人环视了一圈,用十分标准的并州话问道,“今日没有鱼吗?”
“自然是有的!”主厨小心翼翼,自灶台后面拎了那一桶鱼来,“只是严夫人说,想吃个鱼脍……小人正准备炮制了它……”
魏氏脸上毫无表情,“炖了它,记得多加些醋,晚上我要吃。”
目送着魏氏离开的背影,厨房里陷入了一片沉默。
“请问……”咸鱼小心翼翼举起了一只手,“为什么不提前备好两条鱼呢?”
大厨突然转过头!
一脸仇恨地瞪向了她!
“尔说得倒是轻巧!就没见到老鳖都特意养了两条吗?!”他充满仇恨地嚷嚷道,“如今长安人满为患!多少流民留滞城外,想买一条这般肥美的鲤鱼谈何容易!”
……她应该说点啥?
还没等她说点啥,大厨已经从怒发冲冠转为心死如灰,继续去做菜了。
今晚端上去的晡食是烤鹌鹑、腊羊肉、豆腐脑、炒青瓜、外加一碗老陈醋炖出来的鲤鱼。
……真不愧是山西口味啊!
晡食端走后,厨子坐在那里,依旧是一脸的心死如灰。
“尔等不妨猜一猜。”他冷冷地说道,“今日又该如何?”
她悄悄拉住旁边一个十五六岁的杂役,“枚叔为何作此态耶?”
杂役眨了眨眼,“小哥不知,严夫人见鱼脍不至,必然要同将军哭诉的。”
“……然后?”
“将军既不忍心驳了严夫人,又不愿开口去同魏夫人讲,两边为难,最后只会寻厨子过去骂一顿。”
她感觉有点没反应过来,“偶尔为之?”
杂役看她一眼,“天天如此。”
一个婢女跑了过来,“枚厨子!将军唤你过去!”
……………………
这就是天神下凡的人中赤兔马中吕布吗?!
望着厨子萧瑟远去的背影,她终于明白郎中为什么要在厨房放一个卫生监督员了。
换她当厨子,可能也想给吕布这厮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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