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夜逃离。
楚衡的袖中箭已经彻底打空了,空荡荡的手臂上,什么也没有,他唯独剩下的武器,只有手中的银针。
人到了这个地步,其实他心底已经有了一丝绝望。
穿书这一回,究竟是为的什么?
楚衡自问,答不出。
可从西山营在宜州成功挡下大钺氏进攻开始,他知道,火烧粮仓的事,不会再发生。别云山庄的所有都能保留下来了,他好歹算是对得起楚小衡。
而其他,大概为的就是能遇到陆庭,能做一番放到后世绝无可能做到的丰功伟绩。
就是不知道,这条命能留到几时。
有奴隶在贺默儿的指挥下,上到二楼临近驿站大门口的屋檐下,手里的弓已经搭箭拉弦,准备好见势不对就朝外射击。
只是月色下,他眯眼一眼,辨认出门外那黑漆漆的人影竟有几分眼熟。
“是昙奴!”
奴隶们并不知楚衡和陆庭的身份,只当他二人和他们一样,都是为了公主和亲,才被招拢过来的。唯一知道情况的,只有几名随行的小官员,但那些人此时已不知是生是死。
一听到二楼的胡人奴隶喊“昙奴”,楚衡便直接冲了上去。
门被贺默儿从里头拴上了,不用蛮力,外头撞不开。楚衡平日的力气并不大,然此时却好像能举起千斤重鼎,一下子就将门栓拔开砸到了地上。
打开的门外,高大的身影费力的靠着一侧,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月色下,男人的半张脸,半边身子都是血污,依稀还能看到有血水,从他被撕裂的袖口处往下滴。
远处,传来狼嚎。
“都进去。”
陆庭伸手,半靠在楚衡的身上。
贺默儿看着他,稍稍侧过身:“都进去,除了守夜的,都关好门窗警醒一些。”
楚衡从前只在动物园和电视机里见过狼,身边最像狼的也只有黑背跟傻兮兮的哈士奇,但这些都不足以让他在逃跑过程中,第一回遇见野狼的时候还能保持镇静。
好在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就连狼肉也成了偶尔能够打牙祭的好东西。
“它们是来进食的。”
被楚衡扶回屋子,陆庭只来得及说了这么一句话,便疲惫地靠着他沉沉睡去。
楚衡沉默地坐着,借着好不容易翻出来,只有短短一截的蜡烛,他看着男人熟睡的面容,眼眶发红,低头吻在他的发上。
那些被血污掩盖住的脸上,并没有任何受伤的痕迹。没有受伤,也没有少了什么。
他心爱的男人回来了。
活着,回来了。
这一夜,楚衡睡得很香甜,夜里的寒意沁入门窗,他却丝毫不觉得冷。
身侧的男人尽管满身血腥味,却温暖得让他仿佛泡在了温汤内。
一夜好梦。
直到翌日醒来,楚衡才知道昨夜陆庭说那些狼是来进食的,究竟指的是什么。
探路回来的胡人奴隶比划着形容看到的惨烈场面。
距离驿站不远处躺着十几二十来具尸体,具体是多少人,已经数不清楚了,但一个个穿的都是大夏和大钺氏的衣裳。还有好几匹马尸,看样子是战马。
只是这些尸体,没有一具是完整的。
不是被咬掉了半张脸,就是肚子已经破开一个大洞,内脏被拉出,到处可以看到被猛兽撕咬过的痕迹。
昨晚那些狼,吃的大概就是这些人。
天还蒙蒙亮,所有人整装待发。
赵嫣依然被贺默儿护在怀中,外头罩着的极其宽大的大氅,内里衬着狐裘,是途中从大夏一户人家家里偷来的。他们留了银钱,却不知,是否抵得过这件大氅的价钱。
陆庭没有马,楚衡的马就需要再多承担一个男人的重量。
楚衡想要去看一下赵嫣的状况,陆庭驱马到边上。
“我没事。”大氅中,露出一张苍白的脸,赵嫣的身体若是再得不到妥善照顾,不仅腹中胎儿留不住,只怕这条命也困难,“我撑得住,得走了,不能叫那些人追上。”
楚衡有些不放心,赵嫣却拢了拢身上的大氅,侧身缩进贺默儿的怀中,闭上眼道:“我想回家。”
楚衡的眼忽然被人从后面蒙上,直到耳畔听见马蹄声哒哒响起,陆庭这才放开手。
“走吧,她是大延的平乐公主。不是一个普普通通,只等着旁人疼爱的小娘子。”
楚衡嗯了声,过了一会儿,问:“那些人都是你杀的?”
陆庭没有否认:“追踪你们的人太多,不杀了他们,你们走不了。我追上来的时候,这波人已经在商量要怎么夜袭驿站,怎么拿人头去邀赏。”
楚衡点头:“赫连浑不是个蠢的,大钺氏想要和大延谈条件,就必须保证公主的安全。他们可以拿公主作威胁,却不能拿一个已经死了的公主去作威胁。”
“他现在威胁不了我们了。”陆庭说,“呼伦王出事了。”
楚衡一愣:“怎么了?”
“三王子得知赫连浑回来了,并且亲自率兵捉拿我们,担心兵权旁落,在宫里动了手脚。呼伦王睡的一个女人梦呓,说漏了嘴,把与她勾结的三王子等人的计划说了出来。”
陆庭将探子送来的消息说了出来。
呼伦王得知三王子竟然意图弑父后,先下手为强,命人将人抓来审问,不想三王子破罐子破摔,索性一鼓作气举兵造反。
宫里早有被买通的人,加之精锐大多由赫连浑亲率出宫追捕汉人公主,呼伦王能调动的人最终竟不过千余。
沾染了过多酒色的呼伦王,一气之下催发了体内接二连三被儿子、敌人下的慢性毒素,直接倒下,只剩一口气躺在了病床上。
“赫连浑带来的那些人都是精锐,要拦住他们,费了我很大功夫。”陆庭说,“杀了他数十人后,我砍掉了赫连浑的一只手掌。”
楚衡倒吸一口气,目瞪口呆。
陆庭忽然低笑了一声:“大钺氏内乱不停,赫连浑就分不出神来对付西山营。而要停下内乱,以赫连浑的出身,将会受到极大的掣肘。所以,”他低头,趁人不备,在楚衡的耳朵上落下一吻,“接下来的路,大家可以稍稍放松一些,相比其他追兵在得到消息后,都会暂时无法顾及到我们。”
之后的路,的确如陆庭所言,再也没有大钺氏的追兵。
一路向东,即便是撞上大钺氏的游牧部落,因着身份不明,那些牧民们也不敢轻易靠近他们。
楚衡等人在经历了漫长的逃亡后,终于松下了一口气。
朝归雁城走的路上,不时能见到饿死的、重伤而死的兵士,大多穿着大钺氏的兵甲,很多人已经两颊凹陷,被草原上的猛兽啃食了尸体。
有秃鹰被骑马经过的他们惊起,怪叫着在天上盘旋,直到马蹄扬起的烟尘落下,人影如豆,这才重新落下,继续方才对尸体的夺食。
距离归雁城越近,看到的尸体越少,连猛兽的脚印也难寻踪影。
倒是多了不少马粪,和马蹄印,整齐划一地像是一支完整的队伍。
陆庭下马查看,起身的时候,洪灏问道:“有埋伏?”
陆庭摇头。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他们从乌吞出逃时,不过九月,如今到了大延边境,已不知今夕何夕,只知晓夜色落幕极早,这黄昏的天色都已显得发沉。
这样的天色下,他只能辨认出这一整排的马蹄是新近留下的,至于是否是埋伏,不好说。
洪灏正欲再问,突然远处传来声音,有人大喝:“前方来者何人?”
说话间,陆庭已能听见前方拉弓搭箭的声音。
“赵闻生!”陆庭高喊一声。
“陆成檀?!”
远处的声音透着难以置信,瞬间拔高,几乎破音:“陆成檀,你们回来了?”
马蹄的声音朝着这边过来,这一回,就连楚衡都听见了赵笃清呵斥劝阻他当心有诈的亲卫的声音。
看到熟悉的脸庞出现在面前,楚衡终于有了回到大延的感觉。
“太好了,你们都没事!”
赵笃清的身边紧紧跟着亲卫,后头的骑兵们操控着坐骑,就在不远处守卫着。梁辛安也在边上,漂亮的脸庞上多了一道疤,显然是之前夺回归雁城时受的伤。
“能回来就好,快,快进城!”
赵笃清高兴的不行,连连招呼陆庭等人赶紧进城。
陆庭搂住楚衡的腰,作势就要驱马上前,怀中的身躯却突然软了下来。
“楚大夫?”洪灏咳嗽两声,见楚衡忽然低下头,当即叫出声来。
陆庭伸手扭过楚衡的脸,见其脸色发白,手下滚烫,心头一紧:“他病了,得赶快看大夫!”
赵笃清吃了一惊,忙命人先进城去请大夫到庆王府,贺默儿也紧接着变了声音。
“快!进城!公主在流血!”
第93章
能回到大延,所有人都喜极而泣。
颠沛流离的逃亡,让他们的身上满是风霜。
赵笃清原本还打算与陆庭好好叙旧,然而楚衡和赵嫣接连出事,让他一下子揪心起来,根本顾不上叙旧,直接领着人纵马狂奔,呼喊着进城。
自夺回归雁城后,庆王一马当先,又接连拿下了过去曾经被大钺氏抢走的几座边关城池。赵笃清在之后,便带着两千兵马与自己的一些亲兵,游走于边关各地,将伺机想要反扑的一些大钺氏兵士驱逐或歼灭。
归雁城内,庆王坐镇,百姓们陆陆续续闻讯归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逐渐将沉寂的这座城市再度热闹起来。
百姓们的激动之情难以言喻,对于庆王及世子更是越发感恩戴德。
赵笃清领着人飞快地冲进城门,一路在黄昏中开始空荡的街道上狂奔,有路过的百姓吃了一惊,仔细一看后头的人,当即吼道:“是陆将军!陆将军回来了!”
“陆将军回来了——”
“陆将军回来了——!!”
那一声声的呼喊,像是打开了什么,紧闭的房门窗子在呼喊声中统统打开,无数归乡的百姓向外张望,果真看见了骑在马背上的陆庭。
作为庆王义子,陆庭的汉胡混血并没有使得他在西北遭受旁人的欺侮。相反,他的军功卓越,他的为人处世,使得他能够在这里成为仅次于庆王和赵笃清的第三人。
西山营退居宜州后,因庆王受伤,城中很多事,都是由陆庭在负责,因而他的名望很高。此前陆庭离开宜州,百姓们并不知情况,时隔多月,见人回来,自然欢欣鼓舞。
一行人在呼喊声中冲到了庆王府前,门口的护卫上前牵过马,口中道:“已经请了大夫,正在里头候着。”
陆庭勒住马匹,一脚蹬开马镫,搂紧了楚衡,当即翻身下马。他身上风尘仆仆,可根本顾不了这些,抱着人直接冲进王府。
王府一切如旧,先前过来通报的亲卫带来了他们归来的消息,满王府的下人都欢喜极了。见陆庭抱着人就往里头冲,当下就有人大喊:“郎君他们回来了!”
等到看见紧随其后的贺默儿,有眼尖的顿时就发现了被裹在大氅中,垂下的衣料上大片的血迹:“有……有人受伤了!”
“是四公主。”赵笃清疾步道,“快去把大夫请到厢房,王爷呢?”
“王爷在军营议事。”王府管事急忙迎上前来,“世子,可要现在去请王爷回府?”
“去说一声,就说四公主回来了,只怕身上不妥。”
路上疾驰,赵笃清并未来得及询问赵嫣的情况。但长途奔袭,不管是什么问题,对一个娇弱的小娘子来说,只怕都不是什么好事。
他回头,见陆庭已经抱着楚衡先回自己的屋子去,忙拉过自己的小厮说:“再去城里请位大夫过来。”
赵嫣那处,应该会多废些功夫,没道理要等她的好了,再让大夫去看楚衡的情况。
报信的亲卫刚走,陆庭那屋便有小厮赶紧扫榻烧水,仔细再打扫了一遍。等陆庭带着人回来,屋子里正好打扫干净,有小厮倒了茶水过来,陆庭却是没有功夫喝一口。
刚把楚衡放下,陆庭吩咐道:“去打盆水来。”
不多会儿,水送进屋里,请来的老大夫也紧接着被送了过来。
哗啦一声,陆庭从水盆中捞起湿透了的汗巾,绞了把,俯身仔细擦去楚衡脸上的汗珠。老大夫就坐在边上,号着楚衡的脉沉吟片刻,说:“楚郎君这病不重,只是骤然松了口气,累着罢了。回头吃几副安神药,等这烧退了便也就好了。”
陆庭却道:“他的底子不太好。”
说着,又擦了擦楚衡的额头,说:“从乌吞回来,一路上都在东躲xī • zàng,他身上留了点伤,您再看看。”
“不用担心,楚郎君这是太累了,吃了药,出一身汗,烧退了就好。明儿起来就能生龙活虎了。”老大夫笑道。
“嗯。”陆庭应了一声,亲自送老大夫出门。
外头来往的下人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