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庭的手,吹了吹他指骨间被捶打后发红的痕迹。
“洪大人要来了,西山营理该做好一切准备。求和,可以,但假若大钺氏狮子开口,西山营的刀斧却不会因为一场的退让就锈迹斑斑。”
“是的。”
陆庭伸手,将楚衡揽在怀中,紧紧拥住,低声道:“西山营的刀斧,永不生锈。”
第76章
腊月晃晃悠悠走到尽头时,本该欢欢喜喜迎接元月的宜州百姓,依旧紧张担忧地关注着前头的战事。
谁不知道大钺氏那就是一群啃骨食肉的野狼,日日蓄势待发,随时都可能扑向宜州。
听说归雁城已经空了,留在归雁城内拖延时间的jì • nǚ们,死的死,残的残,没有一个落得好的。
还听说,曲玉那边,因天高皇帝远,未能及时被株连的桂刺史,打算开城献降,却被许太守带着人手乱刀砍死。首级挂在衙门前,警示所有官吏,人在城在,人亡城破,并学着归雁城的样子,将百姓尽数转移。
曲玉城破,许太守自刎的消息传来宜州时,来自燕都的圣旨送到了西山营的主帐中。
同圣旨一同来的,还有使臣洪颢。
圣旨一如既往,并非是皇帝的亲笔手书,但下的是龙纹大印,表的是一国之君的意思。庆王听着颁旨的太监念完圣旨,面上冰冷一片,待人离开后,径直将圣旨扔到了地上。
赵贞翻来覆去的意思,还是如之前密信上的一般,派遣洪颢为使臣,去向以呼伦王为代表的大钺氏王室求和。
“堂堂大延,向一关外蛮国求和!”刘臣恨不能往圣旨上踩上几脚,可看着留在主帐内的洪颢,他咬咬牙,忍着怒气往边上坐下。
庆王不语。他面上虽无表情,可心底早已怒火冲天。
大延是赵氏江山,是先祖在马背上一点一点拼杀下来的社稷,如今却……
楚衡心知他二人心底的怒意,与梁辛安一道,赶紧斟了两杯茶水,递到他们面前。
先前听闻曲玉城破,他担心庆王的情绪,特地命人煮了一壶清心润肺的养神茶汤。才喝了没两口,却又接到了圣旨,更是看到了风尘仆仆,面容消瘦的使臣洪颢,此刻只怕庆王跟刘臣心里只想抓着龙椅上的赵贞,狠狠地打上一顿。
那不是熊孩子,那是比熊孩子更可怕的亡国之君。
洪颢往前走了两步,弯腰捡起圣旨:“庆王殿下何必生这么大的气。”他也看出来庆王动了气,一手将圣旨摆到桌上,一手捋着自己拉碴的胡子,“陛下既然已下了圣旨,身为臣子,除了去做,就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只是,下官充当使者,为大延求和容易,想要大钺氏心满意足却不容易。”
楚衡有些惊讶的看着洪颢。
他原以为,能在朝堂之上公然指责明德帝的洪御史,应当是个说话铿锵有力的言官,然而此时听到洪颢说话,却是个慢条斯理的语速。
“实不相瞒,下官知道,庆王殿下虽不在燕都,并不知朝中发生之事,但以殿下常年在边地生活,熟知关外诸国的情况来看,殿下定然和摄政王一道,是坚决主张对大钺氏开战的……”
洪颢看着主帐内的几人,大多都能辨认出身份,唯独站在一侧看着身形瘦弱的青年,却是陌生的很。他不知楚衡是否可信,一时话说了半截,不再继续。
“洪大人。”庆王淡淡道,“这位是我军中的大夫,亦是门客。大人有话,但说无妨。”
洪颢点头:“摄政王虽鲜少在边关生活,但对于主战,下官倒是赞同他的意思。以前朝为例,每次与关外诸国和亲,说的是十年、二十年内不再来犯,但不过几年,便会毁约入侵。如此的求和、和亲、毁约再就和,数十年来都是如此反复,从未成功过。对于这样的先例,最好的方法就是将那些饿狼彻底打败。否则,永无宁日。”
洪颢说着,眼中闪过一丝郁色。洪家的先祖曾在前朝任官,祖上有言官,曾多次上书建议当时的皇帝反击,然而从未采纳。祖上的遗憾,经由家中先辈的口口相传,一直留到了大延。
洪颢入朝为官后,一直庆幸西北有庆王的西山营镇守,原以为自己不会像先祖那样,遇到低头求和的事情,却不料他才被放出牢中,就接到了小皇帝的任命——以使臣的身份,出使大钺氏,向其求和。
“洪大人,朝中如今都有哪些人主和?”楚衡问。
洪颢叹气:“大多都是文臣,可叹这些人目光短浅,只知一时利益。”
“今大钺负戎马之足,怀禽兽之心;迁徙鸟举,难得而制也。”
楚衡说一句,洪颢的眉头就蹙起一分。
“汉数千里争利,则人马罢,虏以全制其敝。且强弩之极,矢不能穿鲁缟;冲风之末,力不能漂鸿毛。非初不劲,末之不便,不如和亲。①”
他顿了顿,问:“那些人,说的可是这个意思?”
洪颢一愣,眉头随即解开:“是。”他有些疑惑青年的话,不由地问,“你这些话……”又是从哪儿听来的?
楚衡道:“这是从书中看来的。前朝灭亡后,从宫中流传出不少书,楚某偶得一二,恰好有记录当年一场朝议。这些话,就来自于当时的和亲派。”
他话锋一转:“汉与大钺和亲,率不过数岁即复倍约,不如勿许,兴兵打之。现下,其实连千里争利都不必,只需朝廷给予充沛的军需军备,西山营联合附近的军士,与大钺氏一拼高下的能力还是有的。兴兵打之,才能永世安乐。”
庆王对于楚衡的表现一直看在眼里,却也是头一回知道,这个青年竟然还这么的博闻多识。
他不由地看了陆庭一眼,后者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青年的身上,多少情谊映在眼中,比寻常的欢爱更多几分生死不离,并驾齐驱的袍泽之谊。
洪颢并不知楚衡和陆庭的关系,只觉得庆王身边的这个门客,竟会记得前朝书中的这些话,有些令人诧异。
楚衡毫不在意洪颢的打量,张口便问:“皇上可是打算和亲大钺氏?”
“谁和?”陆庭与赵笃清几乎同时追问道。
他们的确曾猜想过和亲,但密信中没有提及此事,他们就想着应当只是求和。粮饷、银钱,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如果和亲……
前朝那些和亲的公主,又有几人,能够寿终正寝。
洪颢叹了口气:“太皇太后的确有这个打算。”
楚衡抿了抿唇,凤眼中盛满了不悦:“先帝子嗣不丰,除皇上以外,另有四位公主……”
“大公主是在先帝尚未封太子时出生的,如今已育有三子。二公主的驸马乃丘家门客出身,虽受牵连,但夫妻二人并未和离,且和亲不会用已成人妇的公主。”
庆王说着,咳嗽起来,赵笃清忙接上话:“三公主前几年与驸马和离,一心求道,成了女冠子。四公主……四公主是正月出生,再过几日,就该十四了。”
“论理,和亲的公主,不会选派皇帝的女儿。”楚衡没见过四公主,但是一听那位公主不过才十四岁,就忍不住叹息。
先不管是否会和亲,又是否会送四公主远嫁大钺氏。庆王为洪颢亲自挑选了一小支人马,与原先的出使队伍一起,护送洪颢出使大钺氏。
此时,原攻破曲玉,理当停歇数日的呼伦王,忽然率领军士折返归雁城,直接拦截下了洪颢。
得知此人乃是大延朝廷派出的使臣,呼伦王大笑,当下命人将其扣下。
永安二年,正月初一,使臣洪颢率领百余名随行人员,从宜州出发。路经归雁城,被大钺氏人抓捕。
永安二年,正月初五,呼伦王命麾下大将,镇守归雁城,自己带着人马返回大钺氏。
永安二年,正月十五,西北密报一封封传入西山营。
洪颢被呼伦王扣押带回王庭后,所有人都以为他命不久矣。然而之后从大钺氏不断传来的密报证实,因为大钺氏境内突如其来的zhèng • biàn,所有人好像都忘记了洪颢及其随行人员的存在。
正月初五,呼伦王返回大钺氏,是因收到消息,得知时任国王的大兄染病。回去不久,大钺氏国王死于急症,大王子赫连拔继位,却很快遭到了呼伦王的篡位。
正月十五,呼伦王成功继位,虽未冻冰,却已经在调集手中所有大军,并从附属的诸多小国中又调来兵力,集中压向大延边境。
“大钺氏如今集结了多少军士?”庆王病愈后,急于军士,一不留神又得了风寒,此时密报传来,只能躺在床榻上,听人说话。
陆庭看着密报中的数字,眉头紧皱:“探子的消息并不确切。”他们的探子虽安插在大钺氏境内已有多年,但能深入在军机要地的不过几人,很多时候,只能打探到粗略的消息。
“念。”
“将数位,赫连浑为主将。步兵与骑兵数以万计。”
庆王有一瞬的沉默:“大钺氏的人马总共多少?”
“义父,如果密报没错,该有数十万人。”
楚衡正端了汤药进帐,见二人沉默,心下一冽,忙看向陆庭。
陆庭摇头,将手中密信投入火盆烧成灰烬。直到一前一后回到自己的帐篷,这才将人抱住,叹气道:“呼伦王继位了。集结了数十万的人马,似乎打算趁热打铁,咬碎大延边境诸城的骨头。”
洪颢被扣,求和一事必然是失败了。但朝廷意外的至今尚未同意西山营出战,庆王一连上书,请求一战,都被太皇太后用极快的速度派遣信使勒令西山营不准擅动。
不准擅动,那就任由大钺氏的铁骑踏碎大延山河?
楚衡看着帐中挂起的舆图,终究有些不明白太皇太后的意思。
永安二年,二月,大钺氏再度派兵一万,听大王子赫连琨号令入宜州境内,烧杀抢掠。
庆王令陆庭率六千军士,对阵赫连琨,赫连琨大败,逃窜归雁城。
事后,已成大钺氏国王的呼伦王写信于大延朝廷,诬称战事由西山营挑起,分明是不愿求和。
不久,太皇太后强压摄政王,令赵贞手书信简,在明知是大钺氏来犯在先,故而西山营派兵迎敌情况下,以卑辞厚礼,请求能用和亲之请,换与大钺氏和谈。
永安二年,三月,新帝赵贞选派亲妹四公主赵嫣和亲。随行的除了大批工匠、奴婢外,还带去了大量大延制造的器物,以及一定数量的丝绵、米和食物。
这一次,庆王召见了所有的亲信。
“该反了。”
不知不觉中,两鬓已然生出华发的庆王如此道。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这里楚衡说的话,是来自于汉武帝建元六年,匈奴来请和亲的时候,他问百官,然后和亲派的御史大夫韩安国的一段“演讲”。意思差不多就是,对匈奴作战出兵千里,无利可言,不如和亲。我稍微改了几个字。原意没变,想具体了解的,我也不知道哪里找资料了_(:з)∠)_,我是07年那时候买的王立群老师的《读之汉武帝》里看到的内容。这么一看,艾玛,九年了这书……当年我还青葱如玉……
嗯。反之前,还有其他事要做。
第77章
三月,西北的春,慢吞吞地来了。
宜州各处,生机勃勃,再不见之前的萧条。进城的道路两旁,野花扑簌簌开得旺盛。
斜阳映红了一地野花,也映在了来往的百姓身上。
因为朝廷两度派遣使臣向大钺氏求和,并提出了和亲之请。大钺氏如今已经暂停发兵,以大钺氏如今的大王子为首的重兵,就驻扎在归雁城中,连带附近几座小城,也都有大钺氏重兵把守着。
西山营分了几万兵力在宜州一代,不敢轻易放松警惕。
但对于百姓来说,战事暂歇,这比什么都好。
这份不知能持续多久的太平降临,宜州百姓的生活似乎也就渐渐恢复了正常。
在落日黄昏的城门外,宜州当地官员齐聚,远远的,能听见风中隐约飘来的铃铛声。
有货郎停下脚步,想要打量,被守城兵低声驱赶。
楚衡以庆王府门客的身份,跟随庆王等人出现在城门外。因他的那手医术,宜州的大小官员们都不由对他高看一眼,见其站在一旁,也都颔首问好。
“楚大夫没见过四公主吧。”宜州太守捋着胡子同楚衡摇头道,“那么娇娇俏俏的小公主,陛下竟也忍心让她和亲大钺氏。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宜州太守曾在朝中任职,后因得罪丘家,几年前被明德帝贬至宜州。过去风光时,也曾进出宫宴,见过几回年纪最小的四公主。
如今四公主身为皇帝亲妹,却被选中,即将远嫁大钺氏,太守不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感。
楚衡似乎在之前进宫时曾见过一次四公主,但印象并不深刻,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那位公主的长相究竟如何。
他来此地,与其他官员一样,为的是迎接即将到达宜州的和亲队伍。
远处的铃铛声越发的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