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燕都时,已过十月,如今待着待着,时间竟已匆匆到了十二月。
燕都的冬,总会下雪。
白天黑夜的冷,激得楚衡说话都要咬着舌头。因而,每每被北风吹到,他都分外想念山庄的那处温汤泉,恨不得明德帝早点试验完他的药方,早点让他麻溜滚回山庄暖暖身子。
大概是日子差不多了,楚衡终于又见到了常公公。
裹上冬衣的常公公显得比之前滚圆了一些,老脸上却依旧傅着厚厚的惨白的粉,一笑扑簌簌往下掉。
“小郎君大喜。”
楚衡回礼:“还请问公公,喜从何来?”
常公公笑:“自然是小郎君的那个药方起了效。陛下龙心大悦,特地命老奴来给小郎君送谢礼。”他说着拍拍手,自有小太监模样的少年费力地抬着一口大箱子上前来。
箱子打开,是闪瞎人眼的金子。
楚衡眼皮一跳,果断听见了五味吞口水的声音。
常公公又道:“陛下得了小郎君的方子后,特地命人找了几个老臣试药。不过一个月,便有老东西白发转黑,生龙活虎起来。”
得知明德帝找来试药的人竟然是朝臣,楚衡心下惊愕,面上作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双手一拱,收了这箱金子,转手又给常公公递了瓶药丸。
常公公自是笑纳,随后便带着小太监们回了宫。靖远侯听闻了那一箱金子的事,几度想进青云院,却被早有防备的陆庭的人挡在了外头。袁氏却在此时走到院子前,与靖远侯擦肩而过时,眉眼冷淡,施施然进了院门。
“娘子。”楚衡正与五味数着金子,听到院子里下人的问安声,忙起身去迎。
袁氏并不进屋,只看了眼屋子里金灿灿的那一箱,对着楚衡问道:“临近年关,三郎不如留在燕都过年?”
青云院在陆庭的掌控下,如铜墙铁壁一般,无人能向外传递任何消息。袁氏和靖远侯自然不知,楚衡与陆庭的关系,只当是救命之恩涌泉相报,继而成了至交好友。
楚衡在靖远侯府一住就是一个月,陆庭为了他只在白天回庆王府,与赵笃清一道做事。黄昏后必回青云院,入夜后也一定是秉烛而谈。
袁氏因此才会挽留楚衡在燕都过年。
倘若被她知道他俩现如今的关系……楚衡摸了摸鼻尖,笑着摆手:“事已办妥,楚某也该回乡。”
袁氏再三挽留,楚衡都不愿留下。不得已只好等陆庭从庆王府回来,袁氏将这事直接丢给了从一开始就想把人留着过年,却非要做娘的帮忙开口的儿子。
“所以,你想留我过年?”
屋子里亮着烛火,屏风后,青年正在宽衣。陆庭一双眼,紧紧盯着屏风,遗憾地只能隐约看到模糊不清的身影。
“这时候回山庄,就得在船上过年。”
“我还没试过在船上过年,之前听船工说,似乎挺有意思的。”
“燕都的年更有意思。”
楚衡绕过屏风,挑眉看了看陆庭:“鼓声一响,整个燕都就要闭坊,又何来的有意思?”
“有灯会。”
“允城和扬州也有。”大概有。
“有集市。”
“也有。”
“有我。”
“……”
这个真没有。
楚衡哭笑不得地揉了揉额角。
“陆成檀。”他放下手,忽的喊道。
陆庭蓦地绷直了身体。
这是楚衡第一次喊他的字。往常他总是一口一个陆大人,偶尔会喊陆庭,即便是身陷情海,抵死交缠的时候,逼急了还会骂两声“姓陆的”,可“成檀”这个字,始终没听他说出口过。
“陆成檀。我会回山庄。”楚衡道,“那里是我家,那些佃户都是我的家人,我不可能不顾他们。”
“可以派人……”
“那不一样。”楚衡摇头,“我是山庄的主人,但凡有什么事,我就是他们的天,做着他们的主。”
“那我呢?”
是啊,那陆庭呢?
楚衡沉默。
他对这个男人的感情还没有深到放不开手,但好不容易有个合心意的,哪怕是主角,他也忍了,早想着慢慢培养感情。
可这个男人的世界也不在燕都,而在远离燕都的那座归雁城,在归雁城外的战场上。
他们之间,即便没有别人插足,也注定隔着千山万水。
“我会给你写信。”
等不及楚衡的回答,陆庭几步上前,猛地将人抱进怀里,眼神幽深,“我会经常给你写信,你要回信。我会争取经常去看你,我会……”
“还会什么?”楚衡笑着,一把抓住已经抵在自己小腹上的家伙,听到陆庭的闷哼,笑着眯起了眼。
“我还会一辈子把你放在心里,每天都想着你。”
和楚衡对这份感情的犹豫不同,陆庭很早就想明白了一切。
子嗣对他而言,并不是必须存在的。
他喜欢那个站在廊下说话时,自信中带着小小轻蔑的黑发青年,喜欢他认真切磨草药时专注的脸庞,喜欢他说话的时候带点江南味道的口音,喜欢他狠心时毫不犹豫的模样。
更喜欢他心甘情愿雌伏身下时,喘息的神情,和拥吻着时眼帘微垂的样子。
不常说情话的男人,一旦爆发起来,还是蛮猛烈的。
楚衡有些惊讶,随即看见男人一本正经的脸上,两侧耳朵已经通红,当即笑得差点站不住。直到被人一把抱起压倒床上,这才仰起脖子强忍住笑。
“我会给你回信,也会等你来看我。然后,”他忽地挑眉一笑,伸手揽住陆庭的脖子,撑起上身,主动吻上男人的唇,“然后,等你来干我。”
有的话不能说,一说就好想烧着了引线的爆竹,“砰”的一下,炸得世界都亮了。
桌上的烛台被陆庭隔空打灭,床侧的帘子“簌”的落下。
楚衡仰面躺在床上,借着月光,看向身上脱下中衣的男人,眯起眼,忍不住想,其实这一遭穿书,倒也没亏。
起码,让他遇上了一个很棒的男人。
一个或许,能让他日后爱上,并且戒不掉的男人。
第35章【叁肆】上险
从燕都回扬州,楚衡决定还是和来时一样,先到江城,再改水路,坐船回扬州。
在江城请的车把式之前已经送楚雍回去了,楚衡要坐车,便需得另外在燕都租赁。哪知,到了出门那日,却是庆王府的马车奉命在靖远侯府外等候。
陆庭也和赵笃清告假,牵来疾幽,打定主意要护送他一路,直到上船。
袁氏得知庆王府的动作,只垂眸品茗并不在意。倒是靖远侯,听说这事后,冷哼了一声:“难道侯府没有马车么,庆王府还真是什么都要搀和!”
侯府管事尴尬地连连应声,却是不好说,府里的马车昨夜得了侯爷自己下的令,今日楚郎君远行,一辆都不许动。
出燕都城门时,梁辛安骑着马追了上来。
在燕都这些日子,楚衡同梁辛安有了一番来往,心知这一位如今是赵笃清心头上的珍宝,见他骑马来送,便知里头有赵笃清的意思在。
“世子方才想起,之前扬州地动,欠了三郎大笔粮款。如今户部吃紧,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出银钱来,这是世子从自己的私库中拨出的,暂且先还三郎一部分。”梁辛安递上一袋沉甸甸的包袱,“如今户部有些吃紧,兵部的军备粮草也有拖欠,世子和庆王为了归雁城的将士们,几乎把自己的私库都搬空了,这些已经是此番世子回燕都后,新得的部分赏赐,余下那些……还得送回归雁城去买粮草,实在是拿不出更多了。”
楚衡如今车上装了明德帝赏赐的那一箱金子,对于赵笃清当时欠下的银钱,并不着急。听闻归雁城的情况,他更是伸不出收去接梁辛安手里的这袋东西。
“米粮是世子为扬州百姓所欠,这笔钱等日后朝廷给了世子,世子再还于我也无事。归雁城若是缺粮缺钱,这些多少可以填上部分花费。”
楚衡说着,见梁辛安张嘴想要说话,忙抢先一步,“再者,那日欠条上写的,担保人可是陆大人。世子若是还不出钱,陆大人可以代为归还。反正我这里,也不止一张欠条了。”
马车再度往前走。车轮滚动时,楚衡忽的听到车帘外,陆庭一本正经地喊住梁辛安。
“我很穷。”
“……”
“还烦请世子跟陛下多讨点赏,欠的钱让他自己还。”
“……”
“我很穷,还没娶媳妇。”
“……”
庆王府的车把式,赶的一手好车。一路上十分平稳,夜里在中途一家邸店中落脚。五味和邵阿牛吃饱喝足后,很快就在屋子里睡得四仰八叉,大小呼噜你起我落。
就住在隔壁的楚衡揉了揉眉头,借着烛火,摊开了手里的书。
一刻钟后,窗子被人抬起,已经爬惯了窗户的陆大人果不其然从外头爬了进来。
楚衡看看根本还没上闩的房门,再看看捡了凳子就坐在身边的陆庭,问:“不走门?”
“不走门。”陆庭也顺着他视线看过去,那门的确还没上闩,“这家邸店开关门动静太大。”他顿了顿,“五味会醒。”
你倒是知道!
楚衡丢开书,直接道:“做?”
他原以为明日就能到江城,如果凑巧正好可以找到回扬州的船直接走人,因此陆庭十有bā • jiǔ会在今晚爬床,但意外的是,他话音刚落,陆庭竟然摇头了。
“不做?”楚衡一愣。
陆庭起身,一把把人抱起,一道躺在床上。两个人面对面看着,没有其他任何动作。
“不做,就这么让我抱一晚。”
楚衡一时无言,然而腰上的手臂微微收紧,直到将人整个拢进怀里,这才听到耳侧一声叹息。
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自己发红的耳垂,靠着陆庭的肩头,闭眼数羊。
两具身体靠的很近,彼此的心跳也都清晰可闻。
一声一声,比催眠的曲乐更能令人缓缓入睡。
第二日的行程依旧十分顺利。
车道上来来往往的马车并不多,陆续有几个商队经过。停车休整时,邵阿牛下车向商队询问,得知江城码头上确有一艘船,正准备晌午后出发去扬州。
等到了江城码头,楚衡很快就找到了那艘说要去扬州的商船。恰好是之前送楚衡来江城的那一艘,船老大殷勤地将他迎上船。
船工们正在做开船的准备,楚衡从舱房出来,意外发觉陆庭仍旧骑着疾幽,留在码头上。
楚衡盯着他看了会儿,扭头道:“五味,取包里的那支笛子来。”
陆庭一直留在码头上,目送楚衡上了船,身影消失在甲板上。可船未开动,他便也跟着没有动。
疾幽习惯了听从指令,这会儿嘴里嚼着楚衡临走前特地做的麦芽糖,跟着主人当望夫石。
收起登船跳板,船工在甲板上扯开嗓子吼:“开船啦!”
船帆张开,呼啦啦被风吹响。疾幽像是不喜欢船帆鼓动的声音,冲着缓缓开动的商船喷了几下响鼻。
陆庭俯下身子,拍了拍马脖子,准备调转马头时,却突然停了下来。
北风猎猎,江水滔滔,从船上忽有笛声,悠扬入耳。
明明船头看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可陆庭就是知道,这悠悠远远的笛声来自那个青年,来自他赠予的那支白玉长笛。
疾幽不动了,舌头舔了舔马嘴,扭头向陆庭讨要麦芽糖。
从笛声中抽离出来的陆庭低头拍了拍马脖子,低声道:“就那两包,吃完就没了。省着点。”
商船上除了楚衡,还载了另外几名顺路的男子。听船老大说,是经商的胡人,出钱拜托商船送一程。
楚衡并不在意,吃过船工送来的吃食后,转头便躺在舱房的小榻上闭眼小憩。
舱房外,能听见来来回回的脚步声,有些沉。
还有他听不懂的说话声,似乎是胡语。
楚衡翻了个身,很快就在叽里咕噜听不懂的胡语中睡去。
这船一坐,就是半个月。
外头的北风太大,吹得楚衡连舱房的窗子都不敢打开。只开一条缝,冷风灌进舱房,就能让他冷上一整天。
这日,他难得开次窗,却是因为几个月前,他送给陆庭的那只机甲鸟飞到了窗外。
彼时,已近黄昏,舱房外能听到急促凌乱的脚步。五味出去转了一圈,回来瞧见楚衡盘腿坐在床上,怀里躺着只古怪的木头鸟,手里头却拎着一枚做工粗糙的流苏结。
“听说是位胡人客商病了,底下的几个随扈忙着照顾客商,所以动静大了些。”五味盘腿在榻前坐下,见楚衡一直拎着流苏结,问,“三郎,这是哪儿来的,瞧着做工不大好,是要挂在笛子上吗?”
“先不挂。”楚衡摇头。
就这做工,不用猜也知道,肯定出自陆庭那双拿惯了刀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