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春英话音刚落,便有铃铛声响起。
身着灰袍,梳了个道士髻的婆子手持三清铃,信步走来,吊梢眼由上至下地打量梁源,一脸的高深莫测。
薛春英则按捺着兴奋,语气急切:“怎么样鲁婆子,他是不是被脏东西附了身?”
鲁婆子绕着梁源转了两圈,三清铃在他头顶摇了一摇。
声响愈烈,她高喝一声:“你是何方妖孽,附在这孩子身上?我奉三清祖师之名,限你一息之内滚出来,否则休要怪我手下无情!”
梁源:“???”
苏慧兰这时也明白过来,薛春英打得什么主意,立时怒火中烧,冲上前一把推开薛春英,把梁源塞到身后护着,像只护崽的老母鸡。
“好你个薛春英,看我家源哥儿好了,你家的算计落了空,就在这儿胡诌八扯!”
鲁婆子是镇上有名的道婆,准头很足,平日里不少人找她看相、作法、算姻缘。
二房真是好不要脸,竟和鲁婆子勾结在在一处!
源哥儿可是要科举的,绝不能被鲁婆子扣上不干净的名声。
薛春英捂着胳膊诶呦叫唤,眼瞧着不少人听到动静围过来,一拍大腿:“慧兰你咋还打我,我可是为了你好。”
“之前源哥儿出生的时候看了那么多大夫,这些年你也一直没停下过给他寻医问药,可就是不见好,怎么一回来就好了,你就没细想么?”
薛春英指着鲁婆子,停了干嚎:“鲁婆子的本事大家可都知道,慧兰你别犟,让鲁婆子把源哥儿身上的脏东西赶跑了,日后你们娘俩儿好好过日子。”
鲁婆子一旁附和:“这位施主说得对,且你儿子身上的恶魂道行不浅,若再耽搁下去,恐有性命之忧啊。”
苏慧兰才不信,她是源哥儿的亲娘,若是其中有了什么变数,她还能不知道?
但是旁人不信啊。
这年头大多人迷信,最怕恶魂附身什么的,一听鲁婆子这般说,大家登时变了脸色,你一言我一句,劝说起苏慧兰。
“我就说,好好一个傻子,怎么烧了一场突然就好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慧兰你就听你嫂子的劝,现在源哥儿吃点苦头,把那脏东西赶跑了不就好了。”
“慧兰你糊涂啊,现在这个可不是你儿子,赶紧让鲁婆子做个法,回头源哥儿就回来了。”
苏慧兰看着那几个絮絮叨叨的老妇人,正欲撸起袖子,骂她们一通,袖口被人轻轻拉了下。
她一低头,梁源冲她眨了眨眼。
苏慧兰不明所以,却打定了主意,不论怎样都要护住源哥儿,不能让薛春英的阴谋得逞。
却见梁源忽然上前一步,并起两指,指向鲁婆子。
嗓音稚嫩清亮,却气势凛然:“呔!何方妖孽竟敢在此作祟,还打着本尊的名号!”
七嘴八舌的人陡然一静。
鲁婆子布满皱纹的面皮抽了抽:“真是了不得,原本本道不欲让你灰飞烟灭,现在......”
她死死盯着梁源,冷笑一声。
同时奋力摇起三清铃,另一只手上下翻动,像是在作法。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梁源却无所畏惧,步步逼近,厉声道:“永德二十五年,你收了石彦宠妾五十两银子,说正妻所生的嫡子与石彦八字相克,还在符水里掺了毒,害得那嫡子无辜丧命。”
梁源缓声:“本尊说的,对与不对?”
众目睽睽之下,鲁婆子神色骤变。
她被石彦宠妾收买的事儿,压根没人知道,梁源一个小子,他是从哪得知的?
除非......
鲁婆子双腿一软,啪叽跪在了地上,石头子儿硌得她膝盖生疼,却不敢呼一声痛。
她只一个劲儿地磕头,不知名液体流了一地,似乎都未察觉。
“祖师爷饶命!祖师爷饶命!”鲁婆子指着一旁目瞪口呆的薛春英,“都是她,是她给了我五两银子,让我说梁源被恶魂附身,还让我在符水里掺药,想要趁机害死这孩子,跟我没关系啊!”
人群中一片哗然。
“啥意思?慧兰家源哥儿没被附身?”
“继宗家的怎么这么坏,源哥儿才十来岁,怎么还想要他的命呢!”
“这祖师爷到源哥儿的身上,是不是意味着源哥儿福泽深厚啊?”
“肯定是,要不然祖师爷干嘛显灵呢。”
苏慧兰气得脑袋里嗡嗡响,三两步上前,一把薅住薛春英的头发,在她反应过来前,把她摁到了地上。
左右开弓,巴掌打得啪啪响。
“臭不要脸的,为了把你儿子过继给我,你还真什么脏的臭的招数都往外使啊!”
“薛春英你个贱人!看我不打死你!”
薛春英在众人骇然的目光下惨叫连连,好似身上最后一层遮羞布都被扯开了,叫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早知这样,当时公爹提出这主意的时候,她就不自告奋勇领了这差事。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
这时钱氏闻声而来,见姑嫂俩打成一团,或者说是苏慧兰单方面的暴打,脸色变了变,忙道:“你们还看什么,赶紧把人拉开!”
几个看戏的妇人上来把苏慧兰和薛春英分开,还趁机掐了薛春英一把,掐得她嗷嗷叫。
该死的薛春英,要不是她闹出这么个幺蛾子,说源哥儿被脏东西附身,她们刚才也不至于说那些话。
妇人们又偷瞟苏慧兰,希望慧兰念在她们也是好意,不要记恨才是。
苏慧兰此时顾不上其他,抓着梁源细细打量:“源哥儿,你怎么样?”
梁源笑着摇摇头,拉住他娘的袖口,摇晃两下:“娘,我没事,我是装的。”
苏慧兰:“啊?”
原本打算过来摸一摸被祖师爷福泽过的身体的众人:“你说啥?”
梁源笑得无害:“鲁婆子不是说我被附了身吗,我便遂了她的意。”
薛春英,或者说苏家二房和鲁婆子狼狈为奸,想要害他,那他只好将计就计了,用魔法打败魔法。
大家一阵泄气,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鲁婆子则满脸难以置信,她这辈子糊弄了那么多人,还是头一回被人糊弄。
她出了这么大的丑,日后还有什么脸在杨河镇混下去?
还有石家,要是石家人知道她干的事,估计能给她剥皮抽筋了。
鲁婆子越想越怕,两眼一翻,当场厥了过去。
这时候苏大石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听钱氏说了事情经过,枯树皮一样的老脸顿时黑了。
“先把鲁婆子捆起来,明日送官。”至于薛春英这个惹事精,苏大石跟钱氏说,“你把继宗家的送回去,让继宗好好管管,别再让她出来惹是生非了。”
“那不成,薛春英想要我儿子的命,这事儿苏继宗不给我个说法,我能把他家屋顶掀喽!”苏慧兰叉腰,朝远处的苏继宗一扬下巴,“你说是吧,苏继宗?”
她打定主意,今天这事儿二房一定要给她个说法。
偷鸡不成蚀把米,苏继宗恨不得一锄头锄死薛春英,沉着脸走过来:“这都是薛春英自作主张,我啥都不知道。”
苏慧兰翻个白眼,对他指指点点:“你真是城门大的纸画鼻子,好大的脸!”
苏继宗忍怒:“那你想怎么样?”
苏慧兰当机立断:“断亲!”
“啥?断亲?!”
众人齐呼,这种事可不兴干啊。
苏继宗当然不乐意,他还想让自个儿的儿子过继到大房,名正言顺地接手那些上等田、房子和铺子呢,怎么可能答应断亲。
故此,他一脸不赞同:“那怎么成,大伯要是知道了,肯定不会同意的。”
苏慧兰不搭理他,只对苏大石说:“他们惦记我手里那点钱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之前源哥儿没回来,他们不急,现在源哥儿才回来,他们就干出这缺德事儿......”
苏继宗梗着脖子说:“是薛春英做的,跟我们没关系。”
苏慧兰:“不信。”
苏继宗:“......”
“反正这些年我也没从你家得到什么好处,如今你们这般对我儿,我没送你们去见官,也是看在那点亲缘的份上。”苏慧兰态度坚决,“就今晚,大石叔你帮我断个亲。”
苏大石是村长,也是族长,自然有权利帮人断亲。
“断亲是可以,不过动动手指头。”苏大石压低了声音,“但你想过源哥儿吗,他是要读书科举的。”
苏慧兰迟疑了。
是啊,万一断亲这事对源哥儿的升迁有影响怎么办?
梁源却是不惧,苏继宗一家这样的亲戚,就好比躲在暗地里伺机而动的毒蛇,随时随地都能咬你一口。
轻则大病,重则丧命。
况且,科举仕途靠的是学识与实力。
无论从哪个角度,他都是受害者,就算有心攻讦,也顶多说他一句冷心冷肺。
梁源压根不在乎这些,因此更偏向于断亲。
源哥儿都这么说了,苏慧兰更是鼎力赞成,苏大石只好出了一封断亲文书。
苏慧兰的二叔,苏长旭接过断亲文书,脸色像是喝了一桶泔水,五颜六色精彩得很。
尽管心里恨毒了苏慧兰和她生的那个小崽子,面上依旧维持着慈祥:“虽然咱们两家现在断了亲,但一笔写不出两个苏,在二叔心里,你还是我侄女。”
苏慧兰看都不想看这看似和善,实则一肚子坏水的老头,只朝苏大石点点头,拉着梁源离开祠堂。
苏长旭一口血哽在喉咙,干笑两声:“慧兰这孩子,打小就是个犟脾气。”
苏大石人老成精,怎么可能看不出苏长旭一家的打算。
为了福水村的安宁,他只能出言警告:“源哥儿如今已经恢复了,你就别七想八想,惦记这个惦记那个的,把自个儿的日子过好了。”
苏长旭笑脸彻底没了。
……
天已经黑了,看不清路,却不影响苏慧兰的好心情。
她竖起大拇指,大夸特夸:“源哥儿真聪明,要不是你灵机一动,娘估计现在还在跟她们扯皮呢。”
梁源左手被他娘牵着,右手抱着书,被苏慧兰夸得耳廓发烫,抿了抿嘴不吱声。
苏慧兰走出几步,又觉得奇怪:“不对啊,你怎么知道石大善人家的宠妾给了鲁婆子五十两银子的?”
当然是原书中提到过。
那时梁盛才才考上秀才,恰逢石彦的正妻去县衙告那个宠妾害死自己的儿子。
因证据不足,这桩案子拖拉了好久,最后还是梁盛略施小计,引宠妾露出马脚,供出鲁婆子,侦破此案。
梁盛也因为此事在宿州有了断事如神的好名声。
梁源打哈哈:“之前在县里的时候,听人提过。”
他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猜对了原文中的鲁婆子就是和薛春英狼狈为奸的那个。
苏慧兰却误以为那人是梁守海,对他的嫌憎又深了几分。
明知道这是一场人命官司,却不把那个宠妾抓了,一命抵一命,梁守海果真不是个东西。
不过也是,梁守海最喜欢小妾了,偏向小妾也不是没道理。
回到家,苏慧兰在梁源的坚持下只做了一道青菜汤,把饼子撕碎了泡在里面,囫囵填饱了肚子。
洗漱好上了床,梁源一手放在季先生给他的《诗经》上,心神一动,来到自习室。
梁源前世学的理科,还真没背过全本的《诗经》。
但他记得语文老师课堂上说过,《诗经》通篇三万九千二百二十四个字。
若想倒背如流,还得费不少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