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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碎了的水草和浮萍之外,已经没有昨晚那场暴雨的痕迹。

他蹲在船尾的阳光里刷着牙,水面的反光让他有些睁不开眼睛。

很远的地方有人在说话,声音挺大的,估计是一夜暴雨那边网箱跑了鱼,工人正在汇报。

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几口气,带着淡淡水草腥味的空气进入肺里,感觉舒服了很多,之前梦里那种窒息的残留感慢慢消失了。

今天得去趟镇上,买的咖啡到了得去拿,顺便还得买点儿别的东西,牙膏香皂方便面之类的,还有啤酒可乐零食……

元午从桌上拿了个便签本往上记下了要买的东西。

字是越写越难看了,他把这一页撕下来放进兜里,便签本上还有些以前写的东西,已经看不懂写的是什么了,但字比现在好看得多。

老了啊。

元午扒拉了一下头发,戴了帽子走出了船舱。

距离沉桥最近的镇子叫小江镇,开摩托车的话也就半小时,碰上赶集的日子会有种突然从荒野闯入人类社会的错觉。

元午有一辆摩托车,放在原来船主家的柴房里,他一个月也就骑一个来回,平时去近点儿的地方他都走路,主要是不愿意进村子。

其实村子里游客也不少,还有半条旅游商品巷,但也许是他离群索居时间太长了,或者是神神叨叨的东西写多了,碰到有村子里的人都觉得他们看自己的目光有些怪。

船主在家,元午跟他点了点头,从柴房里把车推了出来,车轮都是泥,后座有鸡毛,油箱上还有划痕,这车船主没少开。

不过因为车一直是免费停在这儿,油也一直满着,他也不会计较这些,何况当初买船的时候价格还算便宜……是买的船吗?

还是租的?

什么时候买的?

租的?租金什么时候给的?

元午跨上车,腿撑着地半天也没想起来。

小江镇是去沉桥玩的必经之镇,这个季节人是最多的,大多是本市的游客,短途自驾小游。

不过由于很多车主都本着“你们都shǎ • bī就我最聪明最会钻这边车道开得慢了你看我还知道上对面车道开”的精神,进镇子里进入的唯一道路被堵得连摩托车都走不了。

元午把车停在了路边,低头步行,他要去前面市场的小超市拿他的咖啡豆顺便买东西。

烈日,尘土,尾气,喇叭,商店里的扩音器,各种叫喊声招呼声。

非常有人气儿的小镇,也非常闹心。

元午拿了个口罩出来捂在了脸上,加快了步子在各种堵成一团机动车农用车城里人镇上人村里人之间挤着。

“哎!”旁边有人喊了一声,声音挺亮的。

元午对眼不见心不烦这句话贯彻得很彻底,眼皮都没抬地盯着地往前走。

“哎!”那人又喊了一声。

这声音的指向性很强,能让元午感觉得到这个哎的目标人物是自己。

他犹豫了一下想要转头时,声音一下变得近了很多:“元……刑天!”

元午挑了挑眉,在转头的同时他已经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

昨天那个说自己是鬼的精神病人。

“还记得我吧?”林城步今天没再穿中山装,只穿了件T恤和条大花裤衩,看上去跟要去海滨度假似的。

元午没有说话。

刑天是他写故事用的笔名,知道这名字不算太奇怪,没准儿是读者。

但林城步叫出刑天之前的那一个“元”字却让他很在意。

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船主那儿他用的是另一个身份证,是……什么名字来着?不重要,反正就是不知道。

大头一家也不知道,只是管他叫小午。

林城步是怎么知道的?

元午看了他一眼,埋头继续往前走,想不明白的事儿太多了,还是不要再去费这个脑子,本来这段时间想故事就把脑浆想得挺清澈的了。

很多事不去想,不去问,不去在意,也就不存在了。

这个世界无非就是“我”和“其他人”,他一直用这样的想法来给自己找退路。

不过林城步却跟别的“其他人”不同,元午已经明确表现出了没有进一步交谈的意愿,他还是跟了过来。

“我觉得你应该记得我吧,我是林城步,”他甚至还伸了手过来想握个手,没得到回应之后把手收回去插到了兜里,“你看你戴了口罩我都能认出你来,你应该也能记得我,我觉得我还挺帅的。”

元午本来低头往前走着,听了这句没忍住扭脸瞅了瞅他。

“不是么?”林城步笑了笑。

元午顺手把旁边商品堆在门口的一个大盆拎到了他眼前。

“什么?我不要这个,你要你就买吧,挺好的,”林城步说,“这个牛肉色的太难看了你要个绿的吧。”

“有这么大。”元午说。

“嗯?”林城步没听明白。

元午拉下了口罩:“你的脸。”

咖啡豆一大包,元午一看就觉得心满意足,咖啡的香味会让他有安全感,虽然有时候喝多了他会拉肚子。

按便签上列的内容把东西都买齐了,装了一大兜,元午正拿了钱包付钱的时候,林城步走进店里伸手把袋子拿在了手上:“这么重,你一次是要屯一个月吗?还是半个月?不再买点儿水果了?”

无论是从表情还是语言还是各种各种,林城步都表现得像跟他认识了百十来年的老相识,这种肆无忌惮的自来熟让元午有种从脚心里翻上来的烦躁和怒火。

元午没理他,直接出了店门顺着街往回走。

走到摩托车旁边的时候他才停下了,一直跟在他旁边的林城步把袋子放到了车座上:“要不要捆一下?”

元午没出声,走进了旁边两栋楼之间的小巷子里,冲他招了招手。

“嗯?怎么了?”林城步马上跟了过来。

刚一走近,元午猛地伸手抓住他的衣领往墙上一抡,林城步一个踉跄被他掐着脖子按在了墙上。

“你到底要干什么。”元午压着声音问。

林城步拧着眉,眼神有些复杂地看着他,过了能有十步路那么长的时间才说了一句:“你真的不相信我是鬼吗?”

第3章

元午觉得也许是自己这些年接触的人太少,他实在没想到还会有这种坚持宣称自己是鬼的精神病,看脸上的表情还对自己深信不疑你要是不信你就惨无人道地在他心上划了一刀似的。

“你对鬼有没有一个具体的认知?”元午还是按着他没松手。

“你有吗?”林城步反问,又皱着眉扭了扭脖子,“松开点儿,喘不上气儿了。”

“鬼还用喘气儿啊?”元午没有配合。

“你怎么知道鬼不用喘气儿?”林城步看着他,“你见过鬼?你找一个对鬼有具体认知的来问问,他见过鬼没?谁敢肯定鬼不喘气儿?”

元午看着他,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我们鬼要是喘气儿喘大发了还能吹你一脸鸡皮疙瘩呢,脖子后边儿发凉,感受过没有?”林城步拉着他胳膊把他掐在脖子上的手拽松了点儿,“你们人,说鬼没影子,鬼没实体,鬼没腿,鬼没胸……”

“这个真没有,”元午打断他,“平胸还是D杯没有谁关心。”

“你们给鬼就这么下了定义,”林城步看着他,“有没有想过我们鬼的感受啊?”

“没有。”元午说。

“那……”林城步还想说下去,但元午已经没有兴趣再听了。

他松开了林城步,退开两步指着他:“你想做一只会呼吸的鬼我不管,别跟着我就行。”

会呼吸的鬼站在原地没动,元午把买好的东西用根绳子捆在了车后面的木架子上,这个架子是船主装的,平时拉鱼去卖的时候用。

元午觉得这东西简直丑得能炸了宇宙,但单论质量和实用性,还是不错的。

他跨上车,低头踩了几脚发动了之后,往林城步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已经没人了。

他皱皱眉又往四周看了看,也就这么一小会儿工夫,林城步已经像一只真正的鬼一样不见了。

后视镜有点儿歪了,元午伸手掰了掰,顺便把帽子摘下来对着镜子扒拉了一下头发,看到自己的脸时迅速移开了视线。

一定是因为太帅了自己都不好意思细看。

天儿太热,一拿掉帽子就能感觉到阳光跟炉火一样在头顶烧着,放点儿豆子上去能做爆米花。

元午准备重新把帽子戴上的时候,从镜子里看到了一小团白色的物体从天而降,落在了他头顶上。

他举着帽子的手僵住了,好半天才忍着恶心往头上摸了一把:“……wǒ • cāo。”

镇上的理发店元午从来没进去过,他一般都自己用剪刀盲剪。

“洗头还是剪头?”这家理发店没什么生意,只有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坐在里面玩手机。

“洗。”元午说。

“坐吧。”女人指了指镜子前的一张椅子。

“直接水洗,”元午没坐,“我头上有屎。”

“……哦。”女人愣了愣。

洗完头元午坐到了椅子上,女人拿了毛巾在他头上擦着:“先生不剪一下头发吗?挺长的了,你这种自来卷得打理呢。”

“不剪。”元午回答。

“不打理显得人不精神,”女人没有放弃,继续说着,“你看你这么帅个人,头发跟没睡醒一样……”

元午站了起来,拿了钱放到桌上走出了理发店。

“不吹干啊?”女人在他身后喊。

“吹个屁。”元午低声说。

这种天的确也没必要把头发吹干,摩托车呼呼一通开,回到沉桥的时候都已经干得差不多了,只是一路烟尘滚滚让他觉得这头也白洗了。

把车放回村里柴房,元午拎着一堆东西回了老码头。

老码头面前是一条小土路,通往下一个小村子的近路,平时摩托车拖拉机和农用车什么的走得比较多,连面包车都不太往这边走,容易陷车,这也是老码头这边游客基本不来的原因。

但今天元午看到了远远的那片乱七八糟的杂木林里有辆白色的小轿车。

“小午哥哥。”大头正背了个大葫芦蹲在码头边玩水,看到他马上跑了过来。

“那是谁?”元午往那边抬了抬下巴。

“不知道,”大头摇摇头,往那边看了一眼,“不认识这个车。”

元午从塑料袋里拿了一盒海苔递给他:“吃吗?”

“吃!”大头接过去,很快地拆开拿了一片出来塞进了嘴里,“我妈说这个是水草干儿,吃了会变水鬼。”

“那还给我。”元午伸手。

“不了,”大头迅速把海苔抱紧,“我愿意变水鬼。”

元午往他嘴上弹了一下:“呸。”

“呸呸呸。”大头很听话。

元午从码头跳到船上:“别跟着我啊。”

“为什么?”大头正准备跟着他往下跳。

“我们没有共同语言。”元午往前走了。

“可以找啊,我们找一找共同语言嘛,”大头不太甘心地站在码头上,“你喜欢猪猪侠吗?”

元午没理他,很快跳过几条船走掉了。

以前觉得水上人家很美妙,但真住到水上了才知道,也不是哪儿都美妙的。

老码头这边的水流很缓,水湾里的水到了盛夏和枯水期的时候,就能闻到水草的腥味儿,还有上游冲下来的臭鱼烂虾味儿,再加上远处还有养鱼的网箱……元午之前还一直在想,东湾那些肥壮的荷花里能不能闻到死去的那些人的气息。

相对来说,他的那条船停的位置还算不错,靠近层层叠叠的这些船的外侧,早上起来吹吹小风看看水还成,偶尔他心情好了还会在船尾钓鱼。

所以大头老愿意上他这儿来,连……精神病和能呼吸的鬼都愿意来呢。

隔着两条船,元午就看到了坐在他船头把脚泡在水里一副悠闲自得欠抽样的林城步。

烦躁让他有一瞬间想发个功把船给掀掉。

“你真慢啊,凡人。”林城步冲他挥了挥手,笑着说。

元午没出声,把之前拿掉的板子重新架好,进了船舱把门一关。

“现在你相信我是鬼了吗,”林城步凑到门缝边,“我走路比你开摩托还要快。”

“你们鬼是不是默认我们人类是瞎子,”元午一把拉开门,跟他鼻尖差不多都顶上了,一字一句地说,“你车就停在那边林子里呢。”

“那不是我的车。”林城步说。

“你给我滚开。”元午顶着他鼻尖说。

“这是你的地盘吗?”林城步往后退了一寸。

“这条船是。”元午往下指了指。

“行。”林城步点点头,转身从他船上离开了,坐到了旁边那条船的船头,继续把脚泡在水里。

元午没工夫再管他,电脑上跳动着编辑的头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