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府中,晏楚刚结束云羽的诊治,这是隔几日便要做的例行检查。
他垂着睫,少顷后,又看向洞府上方的一阁小天窗,云羽喜欢看月,他就为对方开了这扇天窗。
哪怕她已经闭眼休息了很久。
他开始放空思绪,可手上微微一动,系在他手腕上的一根红色细线细微抖了抖。
这“红线”是结了本命剑契才会有的东西。
线的外圈还勾了银色,红银相间,甚至显得有些美丽。
晏楚骤然起身,识海中开始隐隐作痛,下意识便要召来朝夕剑,但却想起自己并没有将其带在身上的事实。
只能强行召唤。
一道盈盈微光过后,朝夕剑连着剑柄出现在男人手边。
发现里面没有熟悉的气息时,晏楚心里感到不妙,他想不到会是什么原因能将剑与灵分开。
青年起身想要往外走,由于动作太急,微瘸的步子有些惹眼。
于他而言,从那晚过后少女便不再只是剑灵,更是救过自己命的恩人,于是他回头看了一眼睡颜安详的女子,便准备离去。
却遽然发现对方原本平稳的呼吸开始急促、暴-乱。
晏楚顿住脚步,微微变了脸色。
走还是不走?
英召宫绝对出了事,而这里也离不得人。
最终,青年只犹豫了一瞬,便抬脚往回走,强抑住心中杂念,专心为床上的人疏通灵力。
他心里给自己的解释是什么,似乎也在此刻不得而知了。
小竹终于意识到不对劲时,是因为看到了从屋内中流出的血。
他刚送走来客不久,谁知却看到这一幕。
想也不想,小竹推开虚掩着的门,抬眼去看时,只那一眼便让他心里的骇然从嗓子眼中飞了出来。
屋内的情形不可谓不惨,原本精心布置的一应用具被全数毁了个七七八八,让他骇然的原因还有一个,那便是如何能在短时间内无声地毁坏如此多的东西,还能让一直在门外不远处的他无从察觉?
冷汗从脖子上淌下,小竹小心翼翼地靠近,发现少女身上没有一块好肉时,整个人都怔住了。
淋漓的血水将她整个人罩住,发现辨认不出对方原本衣服的颜色时,小竹眼泪落下,被他很快擦去,他不敢随意地挪动,只得用指尖试了试对方口鼻处的呼吸。
但小竹其实不知道,剑灵的身体构造和常人并不相同,平日里婴宁也是浑身冰凉,很少会有呼吸。
但如今在他看来,更像是没了气息。
脑中回想着与对方相遇的画面,小仙鹤怪罪起自己的粗心。
她早就说了自己不舒服,是不是在求救?
屋内没有旁人的气息,可能不是有人趁他不在时进来。
小竹抬起小脸,那张粉嫩白皙的面上仍有泪珠。
但他却浑浑噩噩的,抱起地上的少女将其放在背上,化成仙鹤原形转瞬间就飞出了英召宫。
当床上少女的呼吸重新变得悠长后,晏楚又陪了许久,直到后半夜才疲惫地阖上眼,红线此时也不再颤动。
一片静寂间,却听到小仙鹤的声音,那股声音凄凄婉婉,带着控诉的语调,开口的第一句话,便让这位常守无际涯的人蓦地变了脸色。
只听小少年发出声声泣血的声音:“仙上,阿宁她不好了。”
仙鹤仍是原形,羽翼尚算丰满,护住一人,豆大的泪水直直砸至地面。
洞府外,天际隐约有一抹白色光亮。
远处苍穹开始泛出淡淡的粉色,有日光透出,将夜间的最后一处黑色光景吞没。
日东升,但却无人有心欣赏美景。
晏楚听到小竹的话,心里一沉,左脚传来尖锐的疼痛,甚至有那么一瞬生出荒缪的逃避感。
怎么可能呢?
但当意识到这点时,青年将这股感觉强行压了下去,快步地走到两人身旁。
小竹的泣音在看到自家主子明显不稳的步伐后,开始止住了,怔怔地抬头看向对方。
他怎么感觉仙上也在伤心呢?是错觉吗。
小竹呆在晏楚身边快有千年,知道对方腿脚不好,惹来无数人不留情的攻讦,那些人口中说着仙上残躯一副,不是个正常的半仙。但都忽略了一点,若是想祛除这个无伤大雅的小病,真的很难吗。
小仙鹤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或许晏楚并不是治不好自己的病脚,他这更像是在惩罚自己,而故意留下的。
那些人恐怕也都清楚,只不过是跟着踩上一脚罢了。
小竹眼下错愕的原因是,平时晏楚能将病脚控制得很好,虽然仔细看还是能够看出一些,可如今的晏楚更像是真的把自己的脚弄伤了。
小竹突然想到一种可能,仙上这次是真的慌乱了。
他回首看向身后的洞府,头一次感到复杂。
在他看来,云姑娘固然重要,但婴宁如今作为他们最亲密的伙伴,不应被随意抛弃。
“仙上你说,她走之前是不是很痛?”
小仙鹤化成人形后红了眼眶,一定很疼吧,要是他自己流了这么多的血,一定比对方还要痛。
晏楚没有回答他这句话,而是低下头搭上婴宁的腕,少女的脸色此时除了过于苍白以外,还多了些透明的琉璃色。
“……别哭了,她没死。”喑哑的声音下透出疲惫。
只不过疼了很久是肯定的。
高深的医者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剑灵身上又背负了一个不想让旁人知道的秘密。
他们各自有各自的秘密。
晏楚俯下身抱起地上的少女,将其抱到寒冰床的另一侧。
小竹惊讶极了,看了看床上闭着眼的另一位,突然开始看不透自家仙上的行径。
这已经分不清是第几回了。
每当他认为婴宁同仙上的关系开始越来越好时,晏楚总会表现出打破这个印象的一面,但当他认为二人有些过于紧张时,青年又会亲自出手打破这个念头。
是重要但又能舍弃的人吗……
一瞬间,看着那人认真为少女诊治时皱起的眉,小竹突然想到了这个形容。
他好像一开始就看不透自家这位主人。
就如同他刚来时,还是一团小小的仙鹤,听到这位的修罗名头后哭了很久,谁曾想会遇到一个还算得上温柔的人。
还记得,那时晏楚对他说,可以为他寻个好一些的仙家去处。
对方说话的口吻不似同族人所说的暴戾,小竹看得到的却是无边无涯的茫然和孤独。
初时的晏楚确实是这样,像是行尸又像是走肉,直到寻到了稳定云姑娘病情的法子后,才终于有了人的样子。
看到对方四处奔波,连身合身的衣服都没有时,小竹突然就不打算走了。
他很庆幸当时自己的选择,要不然也不会有现在的他。
九重天看似光鲜亮丽,但当年同他一批的仙鹤早已经没了大半数,小竹从不知何时起就打定了主意,如果可以的话,他要一直待到仙上不需要自己的那日。
谁曾想,一眨眼就待到了现在。
仙鹤的寿命极长,见多了冷心的人后他就不再对这个地方存在着什么样的期盼。
婴宁是这么多年以来,小竹交到的第一位朋友,是以他才会如此慌张,甚至生出顶撞晏楚的想法,意识到这一点,再加上听到晏楚口中说婴宁没有死的话,懊恼才冲上脑中。
小少年嗫嚅道:“对不起,仙上,之前是我太冒失了。”
他真的是被仙上养的骄矜太多,明明要一直记得一辈子要对仙上好。所以才爱屋及乌,平日里很是注重对云姑娘的照顾。
晏楚面色复杂,他已是这九重天最好的医者,却怎么都看不出少女身上的怪症是从何而来。
突然,他在婴宁紧握的手中发现了东西,眸光变了变,遂将那物取出。
“是那套琉璃杯的碎片。”
见此,小竹瞳孔缩了缩,婴宁房中的所有一切均是自己亲手操办的,如何能不清楚这眼前的东西是什么?
这碎瓷片其实是婴宁下意识挑选的。
诅咒反噬最痛苦的地方是,不能放任自己直接昏过去,承受之人必须要从始至终保持清醒,否则会陷入深沉的昏迷中,而昏迷会损坏灵魂的坚韧性。
也就是说,在小竹推门而入的前一刻,她仍在努力地保持清醒,直到扛过了这股痛楚才允许自己昏过去。
晏楚看不出病因,但有办法让她不那么痛苦,这寒冰床便是最好的止痛宝具。原本是他费了心力一块块抢夺而来的,过程中的艰险不用过多赘述,可好用也是真的好用。
可一张寒冰床按理说不能同时供给两个人。
于是包括小竹在内,均看到躺在床上的云羽突然蹙起了眉,像是在忍着某种痛楚。
晏楚看到这一幕,手背上遍是强忍的青筋,婴宁多躺一刻,床上的女子便多痛一刻。
突然也意识到这点,小竹这一刻突然感觉悲凉极了。
他怜悯地看着身前的人,发现对方的眼中流露出一种近乎无情的情绪,看的人陡然间生出惧意。
晏楚在强忍,目光已然带了冷戾,他在犹豫,但也在挣扎。
小竹忽然不忍心再看他的选择,知道床上的两个人对他而言都是重要的人。
仙上要是再次放弃小阿宁的话,他作为朋友会感到不值得。
可看到自己同样照顾了很久的云姑娘,小竹说不出话来,神色黯然,径直出了洞府。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