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契结成后,婴宁还未来得及反应,眨眼间便被拉进了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
所处之地变成一间光线昏黄的破风茅屋。
四周传来陌生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婴宁发现自己成了本体的模样,被握在刚认的剑主手中。
循着哭声去看,原来是一名模样温婉的少妇正准备将怀中尚在襁褓的婴儿扼住脖颈,似乎想让孩子窒息而死。
“米已经断了,明日他们会来人,与其死在他们手里,不如为娘送你一程。”短短的一句呢喃告知了来人这对母子将要面临的惨状。
婴宁这才注意到一侧空空的米缸,和母子俩身上单薄的衣衫。
“你会救他们吗?”有冷静的叹息自耳边响起,是晏楚的声音。
见话音落下后母子陡然间一动不动,反应过来二人已被定身,婴宁终于反应过来,这是让她做出选择。
捋了捋有些零碎的记忆,她突然想到湛卢提到过的一件事。有少数生出灵智的刚认主之剑,会面临来自剑主的考量。
她很快明白过来,这是晏楚对自己的一次考量。
神剑微微颤动,晏楚松手,将选择权交予手中剑,一截盈润的下巴在昏暗屋舍中若隐若现。
婴宁踏出剑身,手中捏住冰凉的本体,一双无情的眼重新看向那对母子,在身后人看不清神色的表情中,闭眼将身周的物品悉数斩断。
随着一声微不可察的“咔嚓”,四周的人与茅草屋瞬间消失在原地。
只是初契,晏楚看不见她的身形,但通过眼前的一幕知晓了面前神剑给自己的答卷。
没有一丝犹豫,也没有怜悯,它会斩断眼前的虚妄。
“……”
“是把凶剑。”
幻境破碎后,晏楚召回剑。
知道算是通过了考核,婴宁看了这位日后要常相处的剑主一眼后,回到剑身中。
作为剑灵,婴宁并不像人修那般有细腻的感情,在她看来,不用听湛卢整日在她耳边念叨着繁琐的话,倒也不是件坏事。
晏楚抱着剑,看向风雪交杂的来路。
神剑离冢,万剑冢平地生了一阵和煦的风,所经之处风雪皆停了下来。
众仙者纷纷抬起头往亮处看,离得远的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离得近些的彻底被惊艳到说不出话。
只见,被湛卢嫌弃已久的剑鞘缓缓坠地,露出了银白的剑身,令人惊叹的是剑尖有红,再仔细看去,会发现那根本不是一个红点,而是一条极细的血线。
横亘了修长紧窄的剑身,红线所经之处,留下了一条极薄的凹槽,剑柄处有两个极小的古字。
“……朝夕?”辨认出神剑名讳,晏楚抚着小字低声读出。
“是神剑!”有人面色怔忪。
一人高呼,数人惊叹,众人纷纷放开神识,想要看到能让神剑认主的人是谁。
有记性好的人想起,五百年前帝君也曾来过,当时有传言称,帝君被一把剑拒绝了,但消息刚出便被人刻意封锁,流传至今也隐隐成了饮茶时没有话题可聊的一点。
能拒绝帝君的能是什么宝具,仙器能如此吗?当时便有人猜到这万剑冢藏有神剑,可无佐证,消息也就作了古。
察觉到自己让晏楚成了焦点,朝夕剑在空中不再炫耀敛了气息,遂老老实实回到青年手中。
哪怕往自己这处赶来的人越来越多,晏楚掀起眼皮,却没什么其他表情。
看到是他,本来兴奋的人却如泼了一盆凉水般,瞬间熄了想私下抢剑的心思。
“原来竟是晏仙君所得,实在相配。”抚着胡须的中年男子硬生生憋出一个笑,其他后赶来的人竟然同他一般也讲了个场面话就急急走了。
这倒是看的婴宁暗暗称奇,终于意识到自己挑的这位剑主似乎不是个好相与的。
哪怕她横竖没看出对方身上到底有什么高深之处。
不怪她眼光高,实在是晏楚如今只有金仙境界,而上回她差点选中之人足足比他高出了两个大阶。
但婴宁也知道,这人或许才是更适合自己的人。
离开前,婴宁唤湛卢之名,与之道别,没想到的是对方只是轻笑着说了声“保重”。
自有意识以来,婴宁也知晓受对方照料颇多,她说不出漂亮话,只言道:“得了自由,下回来冢内捞你。”
男人只是笑着说他要等着那日的到来。
和老友告别后,看着身后仍幽怨地看着自己的少年剑灵,婴宁没忍住恶意,朝对方挥了挥手,笑着道:“我就先走了,你的话,或许五百年后见?”
“我叫***,你给我记着!”少年咬牙切齿的声音仍在耳畔,原地却不见了那银白之剑。
风雪太大,对方的名讳揉碎在风里,扯了个散。
被青年带回住处后,婴宁看着一路繁盛的花草,心里开始同情老友湛卢。
目前的她与剑主默契不足,还不能沟通,再加上不比神明皆陨的万剑冢,九重天随意某处皆布满了浓厚的仙灵之气,是以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抓紧修炼,日后督促剑主修行,寻个机会去天碑前解除命契。
一人一剑所待的是一处尚且算得上整洁的仙府,名为【英召宫】,除此之外还有个娃娃脸的门童小竹,再无他人。
正好合了婴宁不喜热闹的性子。
她看出剑主行动不便,心知若是遇上打杀之事,或许作为剑灵的自己也要出力多些。
婴宁早早地做了打算,湛卢口中的人间比之九重天还要生动许多,若她以后自剑主这里得了自由,便可以入凡。
晏楚得了朝夕剑,却和往日并无不同。
这个人极为沉默,除了修行便是会每过一段时间消失,自她身旁匆匆走过,婴宁却无甚在意。
她呼出自有意识以来的第一口热乎气,还算满意。
剑灵最初是无实体的,唯一能触碰的便是自己的剑鞘与剑身。
但某日婴宁看着已有几日未见的人一身带血的回了仙府,还未找到床榻便直直载到在地。
被吓了一跳,婴宁猛地跳出墙外下意识想喊小竹,凑到小竹白嫩的脸蛋前时才忽的想起一件事。
她又忘了小竹听不到也看不见自己的事。
羡慕于人修们可以吃喝,婴宁只能看着小竹一点点将地上的人艰难拖至床上。
“咚”的一声,似乎有什么掉在地上,砸至青石板上,婴宁皱着眉头正好看到,有颜色古怪的液体触及双脚。
一阵奇怪的痒意爬上足面,婴宁有些不适,迅速躲开几步。
小竹却是面色自然,像是在英召宫见惯了类似情景,手脚麻利地收拾好一切后就退了出去。
待门扉阖上,婴宁轻轻敲击着床榻前的竹案,方才意识到哪里不对。
她居然有了触感!
新奇的感觉瞬间攫住了全部心神,婴宁下一瞬凑至铜镜前,但让她失望的是没能看到镜中人影。
可有了触感却是实打实的。
等她视线一转,发现晏楚双目紧闭,但腰间却别了个至纯质朴的璞石,颜色透亮,成色极好,更重要的是能掩盖她本体过分锐利的气息。
婴宁伸出手欲查看,却被一双大手截住。
原来是本来躺下的人醒了。
“我就看看。”被正主抓包,剑灵面上却无一丝心虚之色。说完这话,婴宁才意识到一件事,对方到底能不能听到她的声音还是另一说。
可那人下一刻说出口的话打消了她的怀疑,“朝夕剑?”
这人的聪明显然出了婴宁的意料,“你能听到我说话?”
晏楚方才还是一丝血色都无,现下却好似缓了过来,闭了闭眼,声音很是动听,“嗯。”
听久了湛卢的说教,婴宁很喜欢听他说话,可惜这人却是个闷葫芦。
“剑叫朝夕,但我也是有名字的,唤我‘婴宁’就好”。她突然从晏楚背后凑过来,伸手指向那璞石,稀奇道:“这种好东西,你怎么搞来的?”
但这会晏楚却没给她回复,像是不知道她口中的好东西究竟是何物。
意识到对方虽能触碰到她,但应是看不见自己,婴宁直接问,“就是你腰间那块石头。”
还是第一回被人如此靠近,哪怕对方是个还未有实体的剑灵,晏楚蹙起眉,微微有些不适,他不着痕迹地往后靠了靠,只言道:“捡的。”
婴宁不可置信抬眼看他,“捡的?”
她不是三岁小娃娃,这种能弥补先天之物的好东西怎会如对方所说。
婴宁看得出剑主不想和自己多说,钻到剑里修行去了。
晏楚皱着眉,躺在床上便是个病美人,看了看床榻下的水渍才反应过来为何剑灵早早有了形。
那是他前些日刚制出的稀奇古怪之物,或许机缘巧合下助这小剑灵化了形。
还未等思索药剂功效不足在何处,下一瞬,却听到有门童报声:“容上仙来了!”
撇开仍在增长的血线不谈,婴宁在剑里乐得自在,这九重天不愧是半仙修行之处,哪怕是看似不受待见的晏楚,修行的场地也比终年是雪的万剑冢要好上太多。
“不见。”青年仔仔细细地擦着那柄黑剑,连眼角余光也未给,能看得出极为不喜那拜访之人。
门童小竹犯了难,只好又匆匆往回赶,还未等他说出赶客的话,那不请自来的人便径直入内。
“听闻你得了神剑?”
一道咬字如念禅的男声响起。
婴宁被对方带着钩子的尾音勾起兴趣,抬眼看了看,对上了一张极为漂亮的侧颜。
在湛卢的夸赞下,她自诩容貌不俗,可看了这人的半张脸就已经啧啧感叹。
朝夕剑被晏楚随意摆放,以至于任何进门的人一眼便能看到婴宁本体的模样。
下一瞬,待到那人转过身看向她时,少女又吸了口气。
唇上生红,眼若秋波。
好一个雌雄莫辨的美人!
对于不请自来的人,晏楚并没有好脸色给对方,他小心翼翼地收起黑剑,方才看向那入门的人。
“容阿敏,你来我这里就只为了看剑?”
不知被触到了哪片逆鳞,唤作容敏的人脸上淡然的笑容瞬间裂开,婴宁听到下一刻对方咬牙切齿的声音:“再叫我俗家名讳,犹如此凳!”
他大名容昕,容阿敏算是鲜少有人知道的小名。
容昕说着便劈向屋内唯一一把凳子,正是婴宁屁股底下这把。
神仙打架,宝剑遭殃,实在倒霉!
一道凌厉的掌风打在身上,虽然不痛,但心胸不算宽广的婴宁彻底记下了和对方的仇。
她看向无动于衷的青年,在心里也给晏楚记了一笔。
“我给你找材料,你让我把玩把玩这剑几日可好?”男子看强夺不得,于是后退一步,开始谈条件,“我也得了把好剑,但终归比不得你这把。”
小竹退至晏楚身后,小心翼翼地看着莫名形成对峙之势的二人。
见对方没有松口的意思,容昕咬牙掏出一物扔至竹案,“这个先给你。”
有松墨味凑至鼻尖,察觉到嗅觉也渐渐觉醒,婴宁很是开怀。
与此同时,听到下一刻晏楚将剑递给容昕,“一日。”
什么一日?婴宁下意识去看他,却见青年正默默收好那块松墨石。
目的达成,容昕很是开怀,接过朝夕剑往外走。
被带走时,婴宁莫名看向青年,发现对方正接过小竹递来的一册书简在竹案前读。他腿脚不便,平日里多是坐卧,这原本没什么奇怪。
可敏锐的直觉告诉她,此刻晏楚的状态与其说是一派闲适,不如说现在的他像极了一头被安抚的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