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京前的治水折子中,早有人报到御前替这些填补砂石筹款,温彦之镇日在御前听着,也已耳熟能详。
其实一朝发起水来,这些砂石堪比鸿毛,留在此处,不过是个安心作用。温彦之想起三月前齐昱在御书房里批那折子时的神情,轻蹙眉头沉着眼,尽是深邃,对此自是清楚的,可饶是如此,却还是提腕批了个“准”字。
只因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鸿毛之用,好过百无一用。
齐昱登基至今,翻年就是庆元三年,在御书房里坐了几个日夜,就为淮南治水担心了几个日夜。如今站在这江边,面对萦泽口大堤,温彦之忽而想,若是这方堤坝不再崩决,是不是齐昱今后在皇城明台之上,也可早一刻放心歇息?
“对了,温兄,”龚致远看着这江景忽而想起了一事,“方才那皇榜,你瞧见右边那张没?”
温彦之摇了摇头,“写的什么?”
龚致远笑道:“是礼部着发的榜文,江水滔滔、日月同辉歌咏一番,醒示百姓万寿节快到了。”
温彦之闻言一愣。
万寿节?
……糟糕,这几日忙里忙慌兜兜转,这等大事竟也忘了。
百官何人不知,万寿节是畅月二旬,齐昱过生辰。过去年年在宫中执事,逢了这日,延福宫里派出赏赐,四品以上官得金镜珠囊、缣彩,五品以下官得束帛几匹,内侍宫女亦有吉银。礼部聚集京中耄耋之翁在乾元门外候着,取长寿之征,吉时一到,便循序到紫宸殿上恭祝皇上长寿永康,一番规矩轮下来要过去大半日,正午礼制,齐昱还需珠冠玉绶为惠荣太后奉茶奉餐,感念慈母养育之恩,下午还有邦交使臣参见恭贺,夜里一番大宴,间或指点一两桩婚事凑喜,都是寻常。
上到齐昱本人下至扫洒公公皆嫌冗杂繁复之事,今日却叫温彦之有些想念起来,只觉没了那些,好似这万寿节的氛围都少了,竟叫人转脑就忘个一干二净。
这可怎么办,他什么都没备下。
龚致远瞥了眼跑到旁边偷懒的衙役,压低了声音嘿嘿地问他:“温兄你早就想好要送皇上甚么贺礼了罢?哎呀,到时候能叫皇上高兴极了。”
温彦之怔怔看着他,良久,耿直道:“龚兄,其实,我……给忘了。”
“啊?”龚致远下巴快落到地上,简直是恨铁不成钢:“昨日李侍卫还在说要安排暗卫给皇上祝寿呢,我心想你应当记得比谁都清,不好意思讲罢了,没成想你竟是忘了!”
温彦之抬起手挠了挠头,又不安地踱了两步,连连问他:“李侍卫如何安排的?李侍卫还说什么了?”
“还能说什么,”龚致远回想了下,“那时他说的刘侍郎,也就是皇上罢,富贵摆在那处,估计也不缺甚好坏物件,不过求个别出心裁罢了。李侍卫想,要不叫暗卫排出影子戏,偷偷排,不叫人知道,待皇上不经意间,寻个夜里僻静时候,忽然掌上灯笼来上一出。”
“此法甚好!”温彦之清明的眼中亮起来,几乎要抚掌称颂,“不如我去同李侍卫商量——”
“且住且住!”龚致远连忙拉住他,神色作难地张嘴道:“温兄,你寒不寒碜,就不能自己想一个么。暗卫如影,用影子戏自然是好的,你瞎凑什么热闹。”他朝远远的城门努努嘴,“皇上帮你可费了不少力气呢,你就不想着好生为皇上祝寿,回报回报?”
——这道理很是。
秦家平反昭雪岂是易事?齐昱从不将拨乱云云挂在嘴上,甚至在温彦之偶或提起时,都叫他切勿作想。温彦之长久来,还当他是忘了,是搁置了,没想到今日忽见了皇榜,竟然大事已成。
原来他真在意甚么,从来,都是说到做到的。
温彦之见了皇榜泪都落下,心底的感动岂是虚假?可他脑子里就是一根筋,花前月下的话本从没看过多少,且也只记得当中郎情妾意时的定情信物,便如齐昱给他的那枚紫玉扳指一样,统共那么几个物件。不是祖辈留下的玉佩,就是姑娘头上的簪子,这些物什天南海北朝贡时不知送过多少,递到齐昱跟前只能算敷衍,都是放到库中落灰的命,今后赏赐给下面官员罢了,从来放不进眼里。
那又送什么好?
温彦之将自己与齐昱间数月以来想了一路,发现自己唯独送给齐昱,不过是昭华寺同屋时的两根百米酥,和胥州宅子里的那枚草编的指环。
——好似,确实,挺寒碜。
温彦之抿了抿嘴,默然反思,突然自己都替齐昱觉得冤屈。
龚致远看着他这样子,也是摇了摇头,不过却道:“温兄你性子便这样,皇上约摸也是知道的……实则,就算你送捧泥巴给皇上,皇上也能当成彩云,情人眼里能出西施,你也别太挂心。”
“不。”温彦之再次耿直道:“真送泥巴,他肯定会打我的。”
靖王献塑泥之事犹在昨日,当初便是齐昱不想碰那泥巴才逼他捏玩,他若敢送齐昱泥巴,估计第二日就别想下来床了。
龚致远:“……”
安慰你两句,还当真了。
他叹了口气,劝温彦之道:“畅月二旬,尚有二十来日,温兄你不急这一刻罢,还是好生寻思寻思,毕竟天家不缺宝贝,心意到了最重要。”
心意么。
温彦之茫然地抬头,正作想间,一只飞鸟忽而从江面跃起飞插入云,高叫一声,对岸青山叠翠中陡然惊起千百只山雀,日暮浩渺之中,竟齐齐随着那飞鸟一道腾空而起,环山飞舞。
温彦之心中一动,正想问龚致远什么,却忽被身后一声愤怒的厉喝打断。
“就是那狗官!推下去!”
此时他和龚致远都对江背岸,正是说话中并没注意身后,根本就不知道他们后头已然围上了十多个衣衫褴褛、神情愤愤的流民。
一切都在电光石火间——衙役偷懒站得远,温彦之尚未及闻声回头,后背已然被那些灾民中好几双手狠狠一推!
龚致远离了温彦之几尺,听闻人声只来得及回身看了一眼,面色大变时,手都还没伸出去,温彦之已被推落下了丘台,跌落江中!
“温兄!!——”
龚致远睚眦欲裂飞快去抓,连片衣角都没拽到,那些流民又涌上来去推龚致远,片刻将他搡倒了在地上也要丢入江中,好在两个衙役偷懒时看顾着这方,终于急速跑了过来,佩刀拔出慑住了流民,流民遂只能骂骂咧咧不敢妄动。
可龚致远此时哪还顾得上灾民!
“温兄!温兄!”他一颗心已揪到嗓子眼,扑爬起身急慌慌追着江水中温彦之挣扎的身影,但见江中温彦之被江浪层层打着,饶是会水,身上棉袍貂裘厚重也叫他发挥不得,此时已喝了好几大口江水,人也在江波中淹淹落落。
龚致远看得心惊,他自己水性也不好,却是着急到了关头,不管不顾中,一咬牙正要把身上袄子一脱,准备跳下去救人,此时却有一张大氅从天而降盖在了他脑门上!
“拿好我衣服。”昏黑之中,陌生的人声从他耳边疾风般掠过。
龚致远慌忙扒下那厚重大氅,昏花中只见眼前一松绿色人影速跑超了他去,步履生风,下一刻竟纵身一跃,身影划过一条弧线,从丘台高高扎入江中,只瞬息便凫水而起,沉浮中水技娴熟地往温彦之的方向游去,日影下江水袭了那身绿,变做暗色,好似条逆流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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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了不好了!”一声大叫传入行馆之中,一个衙役惊慌失措跑进门去。
李庚年正坐在院里擦剑,闻声跳起来喝他道:“圣驾在此,你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衙役一张脸白到发灰,双足都在哆嗦,颤巍巍道:“大人恕罪!……是温、温员外他,被流民推进江里了!”
“什么?!温员外掉江里了?!”李庚年吓得手里剑都落在了地上,惊问他:“侍卫下去救人没?救上来没?温员外怎么样了?”
衙役哭丧着脸哀嚎:“温员外他没带随从啊!小的来时有个绿衣裳的公子跳进江中了,不知是救起了没——”
“混账!”李庚年怄得抬手一巴掌就扇在他后脑上,“你们都是干吃饭的?好好看着还能让流民给推了!我真想剥了你皮!”
说着他捡了剑就匆匆外走,却听身后上房传来吱呀一声,显然是门开了。
李庚年背脊顿时僵硬,缩着脖子看回去。
只见齐昱倚在门框上,俊逸脸上还带着午睡后的一丝迷蒙,正皱眉望向他和那衙役,淡淡地问了声:“李庚年,他说温彦之怎么了?”
☆、第77章【谢公子搭救之恩】
正在数匹快马奔出行馆的时候,江边的龚致远觉得天都快塌了。
他在江岸上追着温彦之和那被江水拍打成墨绿的影子,追得眼冒金星,可那二者间总是差一点,就差一点!
“公子!——公子你加把劲!”龚致远红着眼睛惶恐地大叫,狂奔的双脚都要失去力气,却还义无反顾地紧紧追寻着。
正此时,那江中日影一晃,墨绿的影子一个翻落沉浮间总算逮住了温彦之的脖领,两相挣扎间又被江水冲出数尺。那人将温彦之湿勒的貂裘解了弃掉,单手勾住温彦之肩颈往岸边游来,因是横贯江面,故格外吃力,行进得也格外慢。
龚致远见状,又是急又是喜,更担心这公子支持不到江边。四下盼顾间,他发现两根补堤剩下的绳索埋在岸边淤泥之中,于是一脚深一脚浅地将绳索使劲拔出,颤着手就抛了出去:“公子快接着!”
绳索在江中被冲得动荡不堪,绿影在水中斜斜地游,始终碰不到一处。龚致远提心吊胆地甩了十七八次,直觉双臂酸痛到都不是自己的了,终于,那公子的手,稳稳地拉住了绳索的另头。
龚致远大喜,连忙使劲地回拉,这一时片刻如整年,提心吊胆的惶然中,那绿衣公子总算托着温彦之一头栽在了江边上。
——谢天谢地!谢玉帝王母观世音!
龚致远丢开绳索,飞扑过去看温彦之,可那绿衣公子仿若比他还要着急似的,根本不作休息就将温彦之翻过来。
冬日的江水是如何的寒冷,绿衣公子整张脸都冻作了青白二色,牙关阵阵打颤,可他目中的期待却是热得发烫,待看了温彦之的脸,整个人都愣住,终究是浑身一松,失望道:“果真不是他……不是他……”
温彦之尚有意识,在他手臂里呛出一口水来,昏花睁眼瞧见了旁边的龚致远,安心下来,累得再说不出一句话,几乎就要晕过去。
龚致远一把抱住温彦之的身子,方才情急来不及显出的惊怕,此时全数抖落了出来,哭嚎道:“温兄你可吓死我了!你若出事我也活不了了!”旋即又拽住绿衣公子道:“公子你真是好人,龚某必有重谢!谢公子搭救之恩……”
而那绿衣公子是累到泄了气,不想理他,仰倒在泥地上,歇了好半晌,待回过一口气来,只颤着牙关问了龚致远一句话:“我衣裳呢?”
“……呃,”龚致远一顿,看看自己身边手臂上,都没有,“方才,好像……落在路上了。”
“……”绿衣公子无言地看了他半晌,哆哆嗦嗦地扭开了头,“快去找来,给这——这位公子,盖上。”
龚致远连忙照办,颠颠地沿路跑回去找到了那公子的大氅和棉袄,拿回来时见那绿衣公子已然坐了起来,垂眸静静地看着温彦之,并没说话。此时他抬手抹净了脸上的水,面容回了些血色,眉眼在暮色暖红下显得格外温和平易,全然不似个浪里白条该有的凶猛样子。
——看着也像个读书人呀。
龚致远将衣服递给他,他却是只接了袄子,将大氅一挥就盖在温彦之身上,冲龚致远道:“你也背不起他,我送你们罢了。你们住萦州城里?住何处?”
龚致远尚留了个心眼,虚答道:“知州府边上。”
“成,我恰好也去那儿。”绿衣公子便起了身,与龚致远一人一边架起温彦之,往来处走去。
温彦之终于缓过气来,说了第一句话:“谢过公子搭救在下,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
“别涌泉了。”绿衣公子玩笑道,“再落水了还得救一次,累得慌。”
三人终于是劫后余生般笑了出来,脚下还没走两步,却见前方数匹快马扬起江边尘沙,紧赶着奔来,当先一人沉喝一声:“温彦之!”
温彦之抬起头来,见来者是齐昱,遂欣喜地笑了。齐昱早隔了十来步远跃下马背,疾奔过来猛地抱住龚致远和绿衣公子之间的温彦之,力道之大将旁边两人挤开了去,却也不做管,只着急地问温彦之:“你怎么样?伤到没?冷不冷?”
温彦之也紧紧抱住他:“我无妨,你别担心。”
齐昱把自己身上的裘袍也解下来披在温彦之身上,握着温彦之的手给他暖,此时眉眼中担忧之色已是明显,目光看得温彦之心内发烫。这时他才发现,齐昱裘袍一落,里头袄子里还穿着方才入睡时的寝衣,竟是来不及换下就赶了过来。
后面的一众暗卫,默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