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彦之点头谢过了,又把图纸展开来看,看了又合上。
齐昱瞧得都累,笑道:“咱们温员外斥责工部的折腾劲都哪儿去了,不过是见个坊间高人,瞧你那模样。”
沈游方笑道:“想来一山自有一山高,此人与温员外不定能棋逢对手呢,到时候朝廷怕要有两个治水能人。”
龚致远一边翻册子一边抬头补了句:“治水能人越多越好呢,不发水,我们户部也能轻松些,没的天天熬更守夜。”
李庚年从乡正奉上的果盘里挑了个干核桃吃,瞧着龚致远道:“刘侍郎,龚主事算账好快,乡正都要拿不过来了,不如让人一齐端来作数,不然一趟趟地,得累死。”
齐昱正要说话,外面孙虎子先跑进来,撩开帘子笑道:“几位官爷,人带来了。”
褐衣男子跟在他后头,打帘走进来,在他抬起头的一瞬间,厅内忽然哐啷一声。
齐昱只闻手边茶盏落地尽碎,扭头,只见温彦之已经猛地站了起来,原本木然的脸上,神情就像是见了鬼,或着了魔,握着图纸的手都在颤抖。
——怎么回事?
齐昱顿时厉了眉目顺着他视线望过去,只见立在孙虎子后头的男子,穿着单薄的褐色衣裳,袖口领口几乎都有磨白,可那人站在那处,竟如一株落在空谷中的树,一身褴褛清瘦掩不住书卷华气。
此时这人也正望向温彦之,清淩的眉目间,震惊之色像是崩落的霜雪,薄唇轻启,出声如泉鸣。
“……彦之?”
☆、第64章【你怎会在此处】
不大的厅内有一瞬的寂静,众人看着这惊诧的一幕,都不知作何是好。乡正老婆惊慌地奔来收拾地上的碎瓷片子,告慰声中,温彦之懵然立着,目光锁在孙虎子后头,一动不动。
齐昱目含深意道:“你们认识?”
而温彦之此刻只觉全身血液倒凉,双足像是被老铅灌了底,动都动不得,心惊得说不出话来。
倒是龚致远看见了褐衣男子,先从一堆账本里跳出来:“方侍郎!你怎会在此处!”他惊喜地向齐昱道:“刘侍郎,这就是从前的工部侍郎方知桐啊!”
——方、知、桐?
“哦?”齐昱挑起眉眼打量过去,眼神当中的考究掩在暗色下,面目仍旧是笑。
堂中孙虎子打礼让开来,顿时将方知桐暴露在所有人眼前,衣衫落魄,脸色苍白。他直直挺着背脊,勉力堆起的笑有丝僵硬,答龚致远:“龚主事,草民戴罪,侍郎一称再当不得……”又向上座的齐昱俯身告礼:“草民方知桐,拜见侍郎大人。”
齐昱点头:“不必多礼。”
——此人就是那个受工部旧案牵连,被赶出京城永不录用的方知桐?若没记错,温彦之提出的治水之法,本是此人研作而出的,且作出之时,乃是他口述,温彦之笔录下的,二人关系,不可谓不近。先不提为何此人会在此处,如今见情状,二人相见并非欣喜,而是惊诧,不知这方知桐和呆子之间,可曾有过甚么羁绊过节。
还有……他微微眯起眼,心觉方知桐这挺拔泠然的模样,瞧着还真眼熟。
下一刻,他眸中一闪,又去看温彦之,瞬间就明白了这眼熟何来——
大约读书人的学问,到了温彦之、方知桐这地步,身上都能有这种风骨,可却不尽然能如此相似。像是一张镜子分两边,二人几乎连背脊直挺的弧度都是相同的,清冷的气度、泠然的眉目,亦是相同,可一边的方知桐一身破败,荆钗束发,而另一边的温彦之,却是华服裘袍,檀冠环佩。
相似到了骨子里,却又不同到了骨子里。
齐昱沉着目光,忽觉此刻像是有人泼了盆冷汤在自己胸腹,一阵古怪的寒意漫上肩背,让他觉得十分不快。
而方知桐只是直起身换向了温彦之,又再次徐徐躬身,自然行了一礼:“拜见温大人。”
温彦之受此一礼,如蒙一击,下意识想要去扶,却又局促地收回手,喉咙里挤出一句:“你,你怎会……在此处?”
——怎会在这山野穷乡?怎会如此落魄?!
他是认得方知桐,可此时此刻看见他,竟又像是从来不曾认得过。
方知桐年纪轻轻官至工部侍郎,绿鹤官服,一身廉正,处事圆融、人品贵重,最为可贵是,他与秦文树始终沉心攻克水患,工学造诣犹在温彦之之上。从前方知桐的穿戴便是六部后生的模子,檀冠配玉、华服镶珠,从不过分庄重,却也从未失过颜面,就算罢免归乡,凭他的气度,哪里该是现在这样?竟像是被霜寒贫困,削磨锋利了棱角,一身薄衣,看得旁人都觉发冷。
从前不是没有问及过出身,每每谈起,方知桐只会淡淡一句“我出身寒门,没甚可说的”,便不再多言,相识相知近两年,若非今日得见,温彦之大约永远不会知道,他口中的“寒门”,竟贫寒到了如此地步。
方知桐垂下了眼睛,在温彦之这问之下,唇角溢出苦笑,却还是恭敬答道:“回禀温大人,祝乡,是草民故土,戴罪回乡顾念兄嫂,亦是草民本分。”
“原来如此。”不等温彦之说什么,齐昱慢慢站起身来,踱到了方知桐面前,不着声色将温彦之挡在了后头,“本官在庆阳所见竹管蓄水之法,可是由你督造的?”
“大人言过,督造不敢当,”方知桐答得进退有度,“草民不过侍一主,尽一事罢了,都是雕虫小技,不足为道的。”
齐昱笑了一声,和气道:“你又何必谦逊,毕竟我朝百官,连这区区小技也无所出。”
沈游方先听出这话中的不悦来,便承了句:“刘侍郎,术业有专攻,何况方公子曾入工部,亦算是朝廷的扶持,才能研作出蓄水之法。”
龚致远连忙接:“沈公子说的是,刘侍郎,方——方公子并无不敬之意。”
齐昱目光掠过他两人,淡淡笑了笑,朝后面的温彦之伸出手:“温彦之,图纸呢?”
温彦之默默抬手,将图纸放在齐昱手中,眉目不安地紧锁着,又看了方知桐一眼。他想起了自己刚到工部做主事时,第一张图纸,便是交到方知桐手中经审,绘图之事皆由他和秦文树一笔笔教出,到如今,业已四年多过去,御史台外决裂一别,此生从未想过,竟还能有这等相逢,此时交出图纸去,紧张的心情,自然比当年更甚。
齐昱将他神情尽收眼底,展开了那张被捏得有些变形的图纸,单手递给方知桐:“这是温彦之绘的蓄水图,与你的悬管之法异曲同工,今日我等前来,便是想就此向你讨教一二的,你看看罢。”
“草民惶恐,不胜荣幸。”方知桐双手平眉,俯身恭顺接过了图纸,双目专注地淡然一扫,心中已然有数:“不错,温大人所料之法,确然与草民所想,不谋而合……”
这“不谋而合”在齐昱这儿有些刺耳,他正要说话,却听方知桐接着道:“可是,却大不相同,且在萦州,无法致用。”
齐昱皱眉问:“为何?”
方知桐平静道:“大人容禀,草民当年辞别京城,已然想过悬管之法或然可救萦州蓄水,故曾亲自去萦州察量过。萦州城虽处平地,可地面并不平整,中高四低,如此长度的竹管,在萦州城内无法贯穿,且发水之时,竹管被淹,损耗极大,若是破裂,由竹管传出,岂不连同周遭干净水源一同沾染?”
齐昱问他:“那你有何提议?”
“此法可用,但或须一变。”方知桐双手递还了图纸,“草民曾有一想,今日出来急,图纸并未带在身上,还望大人容草民回去取来。”
那边李庚年终于shen • yin一句:“要不我去吧?我脚程快。”
方知桐脸上闪过一瞬的尴尬,忙道:“不必劳烦大人,草民去去就来。”说罢一拜,又同乡正一家示意,便走出去了。
齐昱退回坐下,拿起茶要喝,却听乡正看着方知桐的背影老实叹了口气:“作孽哦……”
“孙乡正,方公子家中……是否,”龚致远也坐回账册堆里,皱眉挑选着用词,“有些……拮据?”
乡正苦笑着向龚致远拱手:“大人真会说话,哎……这知桐啊,是我打小看着长大的,从来都是好心肠,读书也厉害,就是命苦,爹娘死得早,还摊上个好赌的哥哥……从前好早考学去了京里做官,算是出人头地吧,也是被晓梧那孽障拖累,欠了一屁股赌债,说让人找他弟弟还,差点将他嫂子都卖了……”
“他,他有兄嫂?”温彦之突兀问出这句,才想起方才吃饭时堂生也确然说过那晓梧哥。
此时忽然发现,他与方知桐相识快两年,抬头不见低头见,志趣品味一一都知道,却根本不知他家住何方,家中有何人,年节时候都在何处,可有人作伴。像是一张贴在墙上的工笔书画,他从来只看见那画得规整的正面,今日,却有一只手将那画的背面揭开来,此刻方知,那贴墙的衬布上都是零碎和败落,从未拿来示人。
齐昱看了温彦之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问:“你们不是很熟么?”
温彦之此时心情复杂,有些事也不想提,只是低眉“嗯”了一声。
——嗯一声就完了?
齐昱只觉方才胸腹里的寒意仿佛开始四下乱窜了,一口浊气闷在里头,咽不下吐不出。他也拉不下脸再问,不过是坐端了垂眼看茶水,吩咐乡正道:“将方家的户单案底交给本官看看。”
乡正连连应了,又到后堂去为他取来,齐昱抬着手翻阅,不觉就想起一句古话来,说运道好的总是相似,可运道差的总家家不同。方家就是如此,龚致远说拮据都是抬举,税赋上就瞧得出,有时候根本难以揭开锅来,地早卖了,也不知是靠什么过活,想来有些怪。
“他家做什么营生?”齐昱问了句。
孙虎子正在帮老爹规整册子,应了句:“晓梧哥啥也不干就知道赌钱,他婆娘有时候纳鞋底儿缝被面儿啥的卖卖,没钱了晓梧哥就把知桐从京城带回来的物件拿去卖呗,到现在也不剩两样了,估摸连知桐那些厚衣裳都当了。”
“方知桐就不做事?”齐昱有些不信。
“有时候晓梧哥带他去去省城,不晓得作甚,约摸是帮人写写玩意儿画画啥的。有回我瞧见,还是能挣些钱的。”孙虎子瘪了瘪嘴,直言道:“可也没用,一有钱就叫晓梧哥拿去赌没了,没钱就回来骂他弟弟没用,说他没福气跟了个倒台的官——”
“说什么呢你!没规矩!”乡正一巴掌抽上儿子后脑勺,孙虎子连忙住口,同媳妇儿告了声罪,便要去地里做事。
门帘子一拉开,却见方知桐手里正抓着三卷图纸,有些局促地定立在外头,显然是方才他说的话,都听全了。孙虎子顿时有些尴尬,挠了后脑勺说对不住,拉着媳妇儿赶紧走了。
温彦之不禁埋怨齐昱道:“你为何要问那些,岂不是伤人么。”
齐昱登时将手里的茶放下,哼笑了一声:“你倒是很维护他啊,温彦之。”
☆、第65章【你跟我出来】
两言说罢,温彦之看着齐昱,脸色不见好,齐昱调开眼去看门口。
方知桐走进来的时候,觉得气氛比他走之前还尴尬了。他挑帘动作间,并没听见齐昱和温彦之的两句话,可其他人听见了,沈游方眼观鼻鼻观心,李庚年正在同龚致远使眼色,龚致远却摇头不知怎么劝,总之众人都有些怪怪的。
方知桐以为他们是为之前孙虎子的话才这般,于是心里更为自己家境感到窘迫,只好将图纸放在桌上铺开,强自镇定道:“图纸都在此处——”
“你跟我出来。”温彦之突然站起来拉起方知桐就往外走。
“温员外!”“温兄!”龚致远和李庚年站了起来,紧张地看温彦之又看看齐昱。
齐昱看了温彦之的后背一眼,唇角冷冷勾了一下,像是苦笑,也像是认了什么不可改变的真相,自嘲道:“罢了,让他去。”
这一刻他突然觉得有些累。
因为他忽而发现,仿佛无论数月来发生过什么,无论他告诫过温彦之什么,对温彦之来说,竟都比不上从前的工部,从前的人。一旦事情牵扯其中,温彦之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失控,从前是不在乎自己安危,宛若一根筋撞南墙到底誓死不回,到今天,他不过是想问清方家情状,好考虑方知桐反朝做官的事,温彦之居然这么就能翻脸。
他从来引以为傲,觉得自己与温彦之之间并无什么不解与阻碍,在一起是如斯顺利,甚至连从前冷战数日也都是因为小误会,大约以后也都这样了,十年,几十年,一直这样平稳下去,但现在却发现,或许他们之间的问题,并不比沈游方和李庚年简单。
来的路上他还在心底笑李庚年不解沈游方风情,这一刻却发现,温彦之又何尝解过什么风情?
明明让方知桐反朝之事是他好心,现在倒让他自己觉着不得趣了。想他齐昱一生没刻意讨好过谁,唯独不过想为温彦之好,还平白遭了白眼,没得生出口闲气来,冤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