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最后一丝神智,迷混不清道:“到时厢中秽然,你我衣袍有污,可怎生……”
“你且住罢。”齐昱在他腰上掐了一把打断他,唇角抵着他耳边道:“出京一月朕也算看出来了,你这心性,但凡出次远门,哪次不是三四身衣服带着,领子上淌一滴油都能全身换干净。不然这马车后面,怎那么大一箱子?”说到此处他又向前欺了欺身,唇角挽起个好看的弧度:“难道你要告诉朕,当中都是图纸?”
温彦之红着脸偏过头:“就算有衣物,也不是为此事作用的……”
“既有用,则生用。”齐昱亲了亲温彦之红透的耳垂,动手往温彦之衣下摸去,“你下次再敢戏弄朕,便记得今日的下场……”
北风扬起细碎,官道上吹着些夜里未化尽的薄雪,两架马车打庆阳南门出城,后头远远随着一架,车夫面无表情戴着耳罩,扬了细鞭,双眼只看着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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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祝乡时,已过未时。虽马车中早已备了些许糕点茶水,可众人未用午膳,依旧有些腹空。
沈游方的马车行在头里,此时已下来去着村院安排饭食。龚致远在车上被李庚年数落了一路,耳朵快要生茧子,一到地方连忙奔下车来要去找温彦之诉苦,又被李庚年提拎着后脖颈拽回来,“人家鸳鸯成双呢,你瞎参和甚么!你是不是喜欢温员外你老实交代!”
“胡胡胡说甚么!别污了温兄清白!”龚致远红着脸挣脱开,“我早有意中人了,我喜欢女的。”
“哦——”李庚年起哄道,“哪家的千金啊,说来听听?”
李庚年这人性格也好相与,到现在龚致远算混熟了,竟赌气一脚踹在李庚年小腿上:“不说!说了你这笨蛋也不懂!”
“说我笨蛋?昨天还没找你算账!”李庚年跳起来抱着腿嗷嗷叫:“龚致远!你有种别跑!”
他发狠追着龚致远往前面院子里跑,一不留神就撞上一堵雪白的人墙,鼻子磕在那人下巴上,顿时捂着脸,倒吸口冷气退回来。
定睛看,沈游方正一脸不善站在门口,手背缓缓蹭过下巴看着他,目光冷淡道:“多大的人了,还如此冒失。”
李庚年怔愣间正要说话,沈游方却已绕过他去吩咐后面齐昱那车的车夫:“将大人的随行箱子放在车板上,你们先退下用饭去罢。”
车夫得了令去了,沈游方便转身回了院子里坐下,龚致远问起点了什么菜,沈游方笑着答,至终没再搭理李庚年。
李庚年原本日日盼着沈游方别同自己有甚瓜葛,可此时沈游方真绝了那些丝丝绊绊,他又觉得有些怪。那心情好像是去看出戏,心知当中那黑脸便是恶人,这恶人唱下一出却不再作恶,尽做好事,看客便会怀疑,是否戏班子演错了,演砸了,戏子演崩了,或是台本拿错了,窜台了。
他站在院门口,背上冷风呼呼地吹,看着沈游方的脸,竟感觉之前彼此互殴互骂、戳到骨子里的事情,都似不曾存在过一般。
说不出来的怪,怪到心里齁得慌,可他心知这才应该是正常,这才应该是正理,这才应该叫真实,这终于叫他松了口气。丢开别的不说,且是他自己将人隔开老远的,还说了一门子丧气话气得沈游方要shā • rén,沈游方能不计前嫌继续跟进治水,已算作肚量不错了。
“杵在这儿作甚?”齐昱沉稳的声音忽然从李庚年头顶落下,吓得他一个激灵。
温彦之也扶着腰靠在门上看他,眸色深深地看他:“李侍卫,看谁呢?”
“没看谁!”李庚年连忙走进去坐下。
齐昱便也架着温彦之往里头走,龚致远拍拍身边的板凳:“温兄坐这里罢,擦干净了!”
温彦之搭着桌边坐下了,把身上的灰鼠裘撩到后头,卷起绣了银叶的皂青色袖口,支着腮帮子靠在桌上。龚致远看了他一遍,羡慕道:“衣服弄脏啦,温兄?不过换的这身也好看,你都在何处做衣服啊,回京我也去做两身。”
温彦之红着耳根低着头,抬手抽起领口遮住后脖颈的红痕,神色认真道:“家里绣工做的,回京给龚兄送两身去。”
“不不不,那就不必了。”龚致远吸了口气连连摆手,“是我忘了,温府的绣工可算绝的,去年外使觐见还问过温大人的鞋面呢。”
李庚年双手撑在桌面上,向着龚致远贱笑道:“哟哟,挺了解嘛,龚主事,穿上新衣服要见谁啊?温员外,你知道么,龚主事方才说他有心上人呢!”
“他有心上人,你叫温彦之做什么?”齐昱冷冷注视李庚年。
李庚年噗嗤一笑:“他俩上茅房都要一起去,我还以为温员外能知道呢!”
这下不仅是齐昱,连温彦之都想逮起筷子戳进李庚年嘴里:“李侍卫,饭桌上留些仪礼罢。”茅房茅房地像什么话。他转眼去看龚致远,像是想起了甚么,笑道:“……龚兄心上人,可还是那个‘小公子’?”
“甚么小公子?他同我说他喜欢女的。”李庚年连忙道,“龚致远,你敢骗我!”
男人间最多的话题,不外乎酒食、家国、姑娘,龚致远是个淳朴读书人,前两者尚可谈谈,这第三样是委实受不住,被他们说来说去,脸已经通红,正好一盘盘菜端上来,便搭手给众人摆在台上,“别说了!先吃饭!吃饭还堵不住你们嘴!”
众人便又笑着吃饭,席间也不打趣龚致远,只劳烦了堂生问这祝乡可有位姓黄的,晓得治水之事。
堂生愁眉想了好一会儿,道:“几位爷,乡里八十来户小的都认识,没有姓黄的。”
“没有?”温彦之惊得顿时连饭都不想吃了,连腰酸腿疼都顾不上,扶着桌角就站起来:“你再好好想想!”
齐昱把他拉来坐下:“那老伯记错姓名亦有可能,你别急。”他转头问那堂生:“这乡里可有曾在庆阳大户中做过账房的?”
堂生立即道:“有!就一个!晓梧哥的弟弟就在庆阳待过,即做的账房,可有学问了,他家就在石坡那边,走到头黑柴门的就是。”
“瞧瞧,”齐昱挑眉看着温彦之,“你说你急甚么,这不有了。”
温彦之连忙抓起碗筷,“那快吃,吃了去找人。”
齐昱哭笑不得:“人住在那儿又不挪窝,你急个甚。”这呆子,不知说什么才好。他叹了口气,“你既然是求学蓄水之法,饭后我们还是去乡正处落座一番,让乡正着人去寻,不怕他做脾气不来。”
沈游方能想见齐昱心思,不过是竹管之法若致用,齐昱正好在乡正处查实一下那人身份,治水之中若是立了功绩,今后朝廷亦可委任,如此节省许多事情。
于是众人用了饭,便行到乡正处,正厅落座了道明来意,乡正行了大礼拜过钦差,连忙让自家儿子去那“晓梧哥”家找人。左右是等,齐昱便让乡正取出了田征的单子,让龚致远瞧瞧,自己也随意问起附近农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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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乡石坡往南走到头,一扇黑柴门半掩着,往内一片空地,三间土房对着,此时窗门皆是紧闭。
一个破落青年蹲在院里,约莫三十五岁上下,耸着肩膀抄着手,脸上都是不耐烦,时不时眯起眼睛往屋那边瞅瞅,抖着腿哈气:“冻死爷爷了,也不知那伙人到底几时给钱!早上就来,进去说了这久话!瞧着得加价!”
他边上立着个女的,状似他婆娘,一张脸是蜡黄,身上麻裙补了三张布巾,此时正焦急地守在侧旁,眼睛定定看着主屋,听了青年话,狠狠向他啐了一口,厉脸骂道:“还加价!也就你这狗东西这么卖亲弟弟!你弟弟一身学问做过探花郎,若不是被你这腌臜玩意牵赖着,早是飞黄腾达的命!明知作假画是剁手的勾当,偏生引了这些人上门来!你爹妈的阴德都给你作完了!我看你下地狱是永世不得翻身!”
“我呸!他飞黄腾达,你要笑死老子?不如说老子今晚上去赢个百儿八千儿的实在!”青年搓着手站起来,冷得缩着脖颈,没好气瘪嘴道:“读书有个屁用!咱爹读那么多书,饥荒时候不一样饿死!老子小时候就会下地,那小子念书念得恁好,学问恁大,怎还是被赶出京城了?现在若不赖着假画卖钱,老子将他赶出去他能饿死!最好能将这几位爷伺候好了,画出好的,不然看老子打断他腿!”
“放屁!你这破片子!也不瞧瞧那些人的模样!”女的低声喝道,一把将那青年扯到了柴门口子上,“当头那人脸上还有一道大疤呢,能是甚么好人?好人能绑个小姑娘四处走?”
“呿!”青年甩开袖子把她推开,怪声怪气地笑:“还小姑娘呢,好人家的姑娘也不叫珠儿翠儿的,没准是哪家窑子的姐儿没养大,叫你说得跟大家闺秀似的,也不嫌寒碜!”
女的正要再发作,却见石坡那边跑来个人,打望间惊道:“那不是乡正的儿子孙虎子?他来作甚?”
青年连忙警觉起来,见来人近了,连忙小心迎了出去赔笑:“虎子哥,有事儿啊?”
孙虎子帮着老爹管了不少乡里的破事,向来有些声望,可第一看不惯就是这好吃懒做之辈,此时只白了他一眼,道:“晓梧哥你弟弟在不?乡里来了几位官老爷,说要寻他问话。”乡里人没那么多规矩,此时事急,他说罢就要往里头走。
晓梧哥连忙将他拦下:“别别别,虎子哥,屋里有贵客,同我弟弟说话呢,我给你他叫去!”说罢给婆娘使了个眼色,自己去主屋外敲门,一脸谄媚道:“几位爷,可说完没有?”
门推开一道缝,里面露出个男人的刀疤脸,冷冷喝问:“何事?”
“哎哟,是这般,”晓梧哥也学着读过书的人,拿腔拿调道:“乡里来了几位官爷,要找小的胞弟问话,乡正家的来寻人了,可得让那小子跟着去一趟。”
“官爷?什么官爷?”刀疤脸抬起眸子扫了一眼院中。
孙虎子就这么同他对视了一下,全身立即起了几道鸡皮疙瘩,就像秋天到山上瞧见了饿狼那感觉一样样儿的,叫人觉得阴森极了,他正要说话,却见那刀疤脸又将门关上了。
晓梧哥连忙又迎去孙虎子面前:“虎子哥稍候!稍候就是!”
屋内,刀疤脸回过身来看往桌边,一个清瘦的男人正坐在竹凳上,饶是一身褐衣单薄磨白,背脊却是挺得笔直。他肤色苍白,眉间凝着一汪不散的川,身背颀长却瘦,瘦出的骨感是一截截的意气,像是青竹撑着梅枝,外罩着一层雪,双眼投在桌上的一卷纹龙的绣布上,有一股决绝。
“我不做,你找别人罢。”他沉声道。
周围三个壮汉立时就要上前拿他,可刀疤脸将三人止了,阴冷地笑了一声,卸了身上的刀来指了指屋子的角落。角落晦暗的阴影里,一个bā • jiǔ岁大的女娃娃被绑了手脚塞住嘴,俏丽的脸蛋上尽是污痕,流着泪的双眼里都是绝望,已是哭到连声音都发不出了。
刀疤脸道:“你想好,你不做,这女娃娃就去陪她老子。”
“你——”男子一拍桌子站起来,低声喝道:“你们究竟是何人?擅拐童女,盗用九龙锦,矫诏篡位,都是杀头的事!你们好大的胆子!”
“你不做,这女娃娃先掉脑袋。”刀疤脸用刀鞘在女童头上点了两下,“现在外面有人寻你,你且先去罢,地方跟你讲了,你仔细寻摸寻摸。你若聪明,嘴巴干净些,想要这女娃娃活命,一个人来,我等着。”
男子扶着桌角站起身来,熬红的眼眶中蓄着一捧未落的泪,慢慢走到墙角女童跟前,蹲下来,颤着手去拍了拍她的头,竟是勉强笑了一下:“云珠不怕,小叔,小叔马上救你出去……”
孙虎子在外头等了好些时候,终于见褐衣男子从里头灰白着脸走出来,连忙笑着迎过去:“你怎么这才出来!快走快走,几位官老爷得等急了。”
“哎……”男子应了这一声,才发现自己声音是抖的,走出一步,才发现自己全身都在颤。
孙虎子见此情状,以为他冷,便连忙将自己身上的虎皮袄子挎下罩在男子身上,又剜了晓梧哥一眼骂道:“总是又将你弟弟的厚衣裳当了,就知道拿去赌钱!你这无赖,活该被乱棍打死算事!”
晓梧哥不敢同他争口舌,悻悻迎入屋里去看贵客,倒是他弟弟受了孙虎子这衣裳过意不去,当即脱下来还了:“别怪我哥了,这袄子你穿好……我不冷。”
说罢他当先推了黑柴门走出了园子,孙虎子对着晓梧哥冷哼一声,也跟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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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正一家忙得不可开交,烧上热水取册子,一会儿一本好不热闹,呵呵笑着给齐昱等人奉了茶。
温彦之坐在竹椅上心里是紧张,手里捏着自己画出的图纸,几乎要在大冬日握出一手的汗来。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紧张甚么——也许只是要面见一个先自己一步的人,作为后来者,有一线敬畏之心;也许是怕自己图造画的太复杂,对方不见得能懂。或然两者都有,或然两者皆无。
乡正老婆、儿媳将茶水放在他和齐昱中间的木桌上,笑道:“村野粗茶,不见得和官爷口味,待凉了稍微解解渴便是,望官爷莫要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