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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自家皇帝闭上了眼。

谁知没好一会儿,却听见外面小太监进来报,说那温舍人来是来了,却在外间屏风口扑通跪下,愣是不进来。

小太监声音很轻,但齐昱依旧是醒了。约莫听得周福出去,劝了两句,那温彦之并不听,齐昱便招了个内侍道:“去跟周福说,那呆子要跪,便由他跪着。”

这温彦之,总归是宗族里惯出来的公子哥儿,齐昱又闭上了眼,在心里笑了笑。这些小公子啊,便觉得这世上,他想要什么样,就应当是什么样,如今也该一点点给他些教训,否则今后养在身边,聪明则聪明,凭着一身呆愣劲可不好和百官相与。

内侍出去报给周福听,外面人声随即歇了,齐昱便再次迷糊睡过去。

约莫睡了快一个时辰,齐昱沉沉醒转,懒怠地侧卧在榻上,抓了本床头的《淮水纲要》来读。过了会儿,铜炉内安神的药香燃尽了,周福正指点着徒弟更换。

“那呆子呢?”齐昱抬眼问。

周福道:“禀皇上,温舍人还跪在外间呢。”

齐昱目光又落回书里,“今日天热么?”

周福顿了顿,“禀皇上,天是热,日头可毒着呢。奴才也请温舍人进殿候着,可他说要向您求个恩典,并不肯。”

齐昱唇角微微弯起,“他能求朕什么,无非是要找他那小姑娘罢了。”

周福叹气:“您说,这温舍人……心也着实善,人也聪颖,就是……不大会来事儿,心眼儿忒实。”木头似的,成天甚是呆愣。

齐昱抬手翻过一页书,笑了笑,不说话。

朝中像周太师那样,又聪明,又会来事儿的,也多得是,可放在他手里,就真的敢用吗?每日早朝、内朝、奏章批阅之事,他们用起心来亦都有层旁的意思,尚不会用尽全力帮衬,哪怕分担到了确切的公事,亦是虚与委蛇,顾左右而言他。

时常想起来,还不如外间跪着的那个刚正不阿的呆子。

好歹,愣是愣了些,却没甚么坏心。

出了今日这遭事情,多少也知道这呆子实则并不在意自己的安危,好似他父亲温久龄,年轻的时候南海北疆四处游说,何尝逢迎过谁人,如今到老了,唯一能让温久龄拿命来搏、四处经营的,只有他那一窝儿子。到了温彦之这儿,他费尽心力想要保全的,只有秦家这最后一滴血。

实则齐昱很好奇,这从未被朝廷重用过的傻状元温彦之,若真能发挥些许作用,会是个甚么模样?像他那两个远在边陲的哥哥?还是像他的老父亲?

想到此处,齐昱忽然出声:“叫他进来罢。总不能叫他又记下朕苛待官员。”

周福笑:“是,皇上。”

不一会儿,便听周福领着温彦之进来了。打紫金纱的床帐往外瞧,齐昱只看见一个沙青色的人形,影影幢幢地跪了下去,果然就听那呆子是求他救那小云珠来了。

齐昱心中早有计较,毕竟小姑娘一定会交给誉王那边去查,可查到之后究竟是不是还能活蹦乱跳的,自然亦无法保证。可就算如此,温彦之听闻他的承诺,再磕头谢恩时,原本清明的声音里,都带上了一丝哭腔,还说什么万死不辞的丧气话……

还要留这呆子治水呢,他倒想死了干净。齐昱连连让他打住,穿好衣裳起了身,慢慢走到他身边:“罢了,你还要在朕身边录史册,可别将这当作是朕贿赂史官。平身罢,随朕去趟工部。”

“微臣谢皇上。”那呆子又谢了恩,连忙要站起来。

“温舍人!”

齐昱听见身后的周福突然大叫一声,刚转身要看是发生了甚么事,却不想他面前一道青色人影竟直直当头压了过来,他下意识拿手去接。

“皇上当心——”

内侍们赶忙扶过来,然而齐昱此时已然一脸懵地被自己的御前史官给压在了地上。

低头,那呆子清秀的脸就横在他面前,黛眉长睫,面色发青,竟然状似昏厥了。

“!!!”四周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齐昱被压得闷咳一声,脸色铁青。

——延福殿地板为何要用雕花的!硌人!

——这呆子平日里都吃的甚么!死重!

——朕的腰!好疼!!

周福喏喏:“皇,皇上……温舍人看上去像是晕倒了,奴才……”

“那还不快把这呆子从朕身上拿开!!”齐昱咆哮,“杵在原地他能自己起来吗?!”

内侍几个终于醒过来,连忙七手八脚地把温彦之给扶了开去,终于将面色不善的齐昱给弄了起来。

齐昱被一众内侍扶着,揉着自己被雕花地砖硌得生疼的腰,到现在都还没回过神来——自己究竟是造了什么孽,为何自己身为一国之君,竟被这呆子害得昨夜饭也没吃好,今早治水也耽搁了,如今还要被他摔在地上当垫背?

天理何在?他是个很勤政很爱民的皇帝啊!

“皇上,”周福撑着昏迷不醒的温彦之,有些为难,“眼下怕只能先将温舍人安置在侧殿了,只有那处还时常拾掇着。”原本盼着皇上能宠信个把宫妃早日抱上皇子,哎,谁知这第一个睡进侧殿的,竟是个七品小官。

什么道理啊这是!周福抑郁。

齐昱兀自扶着腰,笑眯眯地看着周福撑着的人,“那还不赶紧安置过去?否则你还想让这呆子睡在朕的龙榻上吗?”

周福连忙旋风似的将人带去侧殿了。

☆、第14章【谢皇上赐座】

温彦之忐忑地摸到了桌边,在离齐昱三位远处,默默坐下:“微臣,谢皇上赐座。”

齐昱笑叹:“你这呆子还真是不经折腾,这么就能昏过去。”

温彦之又起身要跪下:“微臣御前失仪——”

“别,”齐昱连忙止住了他,笑得相当和煦:“好生坐着吧,温舍人再昏一道,朕可受不住了。”朕再没有第二块腰板拿给你当肉垫了。

温彦之虽不甚明白这个“受不住”是个甚么意思,但终究还是愣愣地又坐了回去,“谢皇上隆恩。”

“你坐那么远做甚么,”齐昱挑眉,“朕并不吃人。”

温彦之木了半晌,缓缓向齐昱这边挪了一位,坐下。

齐昱又道:“朕身边的板凳也不吃人。”

温彦之只好垂头又往前挪了一位。

这样的距离,两人之间隔了一张藤木盘云的板凳,不至近到夹菜手肘打架,亦不至远到说话都费力气,算作很合适。

齐昱瞧着他那副极不情愿的模样,快要笑出声来,“朝中百官做梦都想同朕吃顿饭,到你这儿,倒很嫌弃似的。”

温彦之垂着眼道:“微臣不敢,只是皇上此席丰盛,微臣无以为报,十分惭愧,不敢受膳。”

齐昱玩笑道:“你在实录中,将朕歌功颂德一番,便成了。”

温彦之连忙起身跪下:“皇上使不得!金银不动其本,乃——”

“乃为史也。”齐昱都能背了,也是觉得脑袋疼,“跟你玩笑一句你就非要当真?倘若皇帝真能拿一顿饭就换来芳名留史,当年唐宗宋祖都还造甚么反?”

……玩笑?温彦之回过味来,讷讷道:“皇上恕罪,微臣愚钝。”

“朕瞧着,是挺愚钝的。”齐昱点点头,逮着他的袖子往上一提:“起来,将饭吃了你爱跪再跪。”

“谢皇上。”温彦之顺势起身,坐回凳上,自觉有些受宠若惊。

“多吃些,”齐昱示意左右内侍给温彦之夹菜,和气地笑道:“温舍人,千、万、别、跟、朕、客、气。”

四个内侍齐齐上前,人手拿着一双青竹长筷。

温彦之只见那四只手不知怎么一阵晃来晃去,他面前的碗里盘里便都装满了各色珍馐,堆起几个拳头高的小丘。

周福友善提点道:“温舍人,此乃御膳房特调的糖煲鸭掌、清蒸鲈鱼、豆黄芝麻卷、彩蝶纷飞、太史五蛇羹、霸王披金甲,先吃着,不够让他们再夹。”

四个内侍雄赳赳道:“是!”

温彦之愣愣地看了看爆满的碗盘,又扭头看了看坐在左手边的皇上。后者不仅十分关切地看回来,还添了一句:“温舍人若有别的爱吃的,只管说出来,朕让御膳房做。”

“微臣……没有了。”温彦之默默拿起筷子,第一次觉得,今上明媚好看的笑容……更加明媚好看且动人了。

他再抱拳:“谢皇上赐席,微臣这便不客气了。”然后就真的开始吃了起来。

齐昱开心地点头,看朕不撑死你个呆子。

或然温彦之是真的饿了,也或然,是他原本就很能吃。总之齐昱在看着他吃完了这一轮山珍海味后,连忙让内侍给他盛上别的,可这么一二三,四——五……六……七轮之后……齐昱一边默默吃着一边发现了一个事实……

朕完全是被这呆子的外表给骗了!

分明很能吃且完全不挑食,为何如此瘦!

不是晚上都只吃苦瓜泥和面吗连点儿油腥都无!

难道是算准了朕要去才刻意做出两袖清风的模样!

齐昱搁下饭碗,不吃了。

好生气,可还要保持微笑。

温彦之终于吃完了,呆呆地从袖中掏出自己的丝绢,擦擦嘴,还很合礼数地在一旁恭敬跪下:“皇上洪恩浩荡,微臣感激涕零。”

——还涕零了?

——朕要整你,你反而很享受的样子?

齐昱失望,“起来罢。”

周公公在一旁看着,感觉自家皇上脑袋顶都在冒青烟,也是很心疼,试探道:“温舍人要不再吃——”

“别耽搁了,”齐昱抖抖袍子站起来,感觉再吃多少这呆子也能继续吃下去,“温舍人拾掇一下,跟朕去趟工部罢,治水之事放了一日了。”

周公公连忙把温彦之方才落下的布包花笺递了过来,温彦之接过来道了谢,便直挺挺地跟着齐昱出了侧殿。

周公公跟在后头,摇摇头。

——皇上分明是还记着仇的样子啊。

再次踏入工部石岗地板铺就的堂院,温彦之有些怔忡。

人道“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物是人非事事休”等想必就是此时的心境。此处一墙一瓦都是如此熟悉,熟悉到他可以绘制出一张张不同剖面的构造图纸,一一标明哪一张壁柜里放的是哪一年的卷宗。

经过游廊转角时,几乎能听见一串清澈的笑声,和一人幽默的打趣:“你说你个老方,跟人家彦之学学好的!彦之多听话!”

“便是学不了了,”前者笑道,“你瞧他那聪明劲,是能学得来么?要不老秦你也将我送到宗家去养养,指不定能好呢!”

“瞧你贫的……”

……

“……温舍人。”

“温舍人,皇上问你话呢。”周福的声音传来。

温彦之猛回过神,连忙跪下:“微臣在。”

齐昱垂眼瞧着他脑袋顶的乌纱帽,“朕让你将昨日说的话,再同张尚书讲一遍。”好端端地跪甚么?

抬眼瞧了瞧周遭,这几十年来也都是一个样子,能有甚么好看出神的。

温彦之将河水自攻自治、城防排水之言再同张尚书讲了一遍,张尚书听罢,忽而跪下了。

“微臣该死。”张尚书声音哽咽。

齐昱坐在上首的木案后,挑起眉:“你们日日万死、该死的,朕也不明白了,究竟是多大的错事?”

张尚书伏身道:“实则,温舍人所言之法,臣……在工部卷宗里,已然阅过……”

温彦之闻言抬头。

齐昱微微眯起眼:“那为何,朕从未听过?”

张尚书伏在地上,背脊有些哆嗦:“此法,乃前工部侍郎……罪臣方知桐所发现,载于工部旧籍,当年亦并未呈给先皇……臣,臣以为……”

“张尚书以为,倘若用了罪臣的法子,便也朝自己身上抹黑,用错了反遭话柄,可是?”齐昱冷笑了一声,“如今见温舍人将此法说出,是纸再包不住火了,终于知道伏在此处认罪,那朕且问你!”他狠狠一拍木案,“这几日来朕在内朝外朝问了多少次治水之法!多少次!你却偏偏要藏到现在!罪臣之法就有罪不成?你拿淮南万万百姓的性命给朕开玩笑?”

“皇上息怒!臣罪该万死!”张尚书颤抖地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眼看齐昱的怒火很难平息,一直跪在一旁的温彦之忽然出声道:“禀皇上,实则……”

齐昱看向他,眉眼中有探寻之意。

温彦之伏了伏身,道:“皇上容禀,工部旧籍之中所录之法,乃从前的草图、初想,尚且有很大纰漏,张尚书弃之不用,亦是谨慎之举。”说罢又叩首:“微臣斗胆,求皇上息怒。”

☆、第15章【你怎如此清楚】

“息怒”对于齐昱来说,从来是件极其容易的事。

年幼时,先皇赏赐的紫玉坠子被废太子瞧上抢了去,母妃让他别生气,他便不生气。

少年时瞧上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