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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忽然又有了些胃口,更觉出五脏空空,于是便走到石桌旁坐下了,打开扇子摇了摇。

“烦请温舍人,给朕也下一碗。”

温彦之兀地抬头看向齐昱,那眼神清亮到要滴出水来:“微臣饭食粗鄙,不敢奉与皇上。”

齐昱笑:“怎么,一碗面都舍不得给朕吃?”

温彦之终于还是跪下:“微臣不敢。皇上容禀,微臣已在面中……和入了……苦瓜泥,恐不合皇上胃口。”

齐昱摇扇的手顿住,作难地看向温彦之。

苦……瓜……泥……和……面……?

甚么鬼吃法。

而正在齐昱哀怨自己还要饿着肚子等回宫再吃的时候,温彦之及时接了句话。

“若皇上不弃,微臣重新为皇上做面。”

齐昱脸上阴云转晴,手上的扇子也再摇起来。

“甚好。”

做面是门学问。齐昱虽是皇帝,却从来都知道。

早年先皇立了大皇子做储君,将其余稍小的皇子挨个分封了一遍,却把他与贤王、康王等当时尚算愣头的少年拿来补了军职的空,以作为每个皇子必经的历练。

这一进关西军中,便是八年。

关西的麦子好,人都爱吃面。关西侯齐政一开始为了巴结他,常到营中拉他一起装平民,吃面馆,于是他也见过很多次麦子磨粉,面粉再和成面的过程。而后老板徒手便将面条拉成,放入锅中,各色香料勾进碗里,捞出熟面,将滚烫的油向上一泼,顷刻面香四溢。

油辣微麻的口味,是关西的豪爽。

可眼前在泥炉边忙活的呆子,却是另一番景象。

齐昱好生自在地打扇,看着温彦之卷起褐青色长衫的袖口,露出一截细白的手腕,玉葱似的手指在瓷碗中拿捏面团,神容风清云郎,竟生生将这庖厨之事,作出几分君子之风来。

泥炉虽关了火,近旁却依然有些热。天没什么风,一层薄汗拢在那呆子的额头上,就连耳朵也似染上了面颊的微红,变成粉色。

齐昱挑眉看着温彦之,饶有趣味,“温舍人,读书人不应避讳庖厨之事么?”

温彦之将瓷碗盖在纱布下,答道:“回禀皇上,家母送来的厨娘每日做菜过多,微臣一人未免浪费,便拒了,如今只一老伯每日来浣衣扫洒,故庖厨之事,微臣不得不为之。”

齐昱莞尔。

这温彦之比起京城里多数的纨绔来,倒是个实在节俭的人,可见温久龄育子有方,品行上亦比得起他那两个在地方做官的兄长。

温彦之在齐昱的目光中,垂首立在边上,静静等面发起来,没有言语。

实则他也明白,一国之君不会单单跑到自己府上问问家常吃碗面,今上总有正经的事情,要细细地问他。

然,这也是他离开御书房前开口献策时,所想要的。

齐昱的目光,虽带着一贯城府极深的笑意,却像是能够看穿他似的,静默,却锐利。

“那进内史府,也是温舍人不得不为之?”齐昱支着头,突然问。

温彦之微微一愣,可没等他开口,齐昱又笑吟吟道:“温舍人可得好好想想,倘若在朕面前胡说,可是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

几不可见地,温彦之的嘴角,泛起一丝清苦的笑,他直身跪下,神情并无波澜:“皇上圣明,早已知晓原因,微臣说与不说,已无分别。”

这无惧的神情,是齐昱意料之中。

齐昱慢慢收起折扇,唇角微末的笑意亦是一点一点地收了起来,此时只目如霜雪地看着温彦之,道:“想查工部旧案,你就真的不怕死?”

☆、第9章【那株不开花的树】

“皇上要杀微臣,微臣无话可说。”温彦之依旧肃然地跪在那里,目光静静看向前方虚空处,好似看着院中青砖碧瓦,又像是映着翠竹的叶子。

总之,不是惧怕。

那不卑不屈的模样,叫齐昱想起了御书房后院廊下,那株不开花的树。年年空把一身青绿付了春日里最不羁的风,等到秋天摇落飘零,终了,自己甚么也不剩下。

齐昱看着他,哂道:“果真是个呆子,恐你真死了,亦不知自己是为何而死。”

温彦之猛地回转目光,眼眸中像是亮起了星:“皇上知道秦尚书的冤情?”

齐昱勾起一个不近人情的笑:“你怎知那是冤情?”

“秦尚书乃忠义之人,”温彦之声音提高,“秦尚书绝不会——”

“有多绝对?”齐昱打断他,锐利的目光直看进他的眼中,“你才认识秦文树多久,就知道他是个甚么人?你从小被温久龄养在宗族,与世无争,若不是参举状元及第,根本不会来到京城,你对朝中百官又知道多少?”

温彦之愕然,怔怔看着齐昱。

齐昱手肘撑在石桌上,笑道:“实则史记也是误人,总叫心有不甘者都以为自己是伍子胥,忍辱负重便可‘隐忍就功名’,可你也不想想,那伍子胥是个什么下场?”

——父受谗诛,伍子胥为父报仇灭了楚国,将楚平王挖出鞭尸,好似报仇雪恨了,可最终却和父亲伍奢一样,死于小人的谗言,和君王的不信任。

“温彦之,”齐昱接着道,“当年将秦文树弹劾之人,是御史断丞彭怀秋,大理寺卿周博崇督查取证,审理此案的御史大夫林瑾如今已贵为太傅,将秦文树满门抄斩的文书,更是先皇御笔所批。他们都不觉得秦文树冤,又岂容得下你来为他喊冤?单单是你今日质疑先皇判决之事,就已够朕砍你八次脑袋了。”

温彦之垂下眼,木讷地薄唇微启:“那皇上还在等甚么。”

乃是仍旧不明白,亦不怕的模样。

齐昱看着他,像在看一尊顽石,一方愚木,抑或是看一只撞了南墙还不知返的傻狍子,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为何方才御书房里,觉得这呆子的性命,重要到要让自己出宫来将他训上一顿?他不过是个一根筋的呆货,留得他被朝中那群能人折磨死,又有什么不行?

如此点拨他,自己等的,是甚么?

难道仅仅是因为他终于等到一个人同他说,治水、安邦,是有希望的?

十年前踏入关西,八年前血战黄沙,六年前助康王扳倒废太子齐昙,四年前收归人心,两年前釜底抽薪毁了康王夺位之计,到如今继承大统——每日挑着青灯批奏章、每日发狂一般寻找治水之法,他一直都在等的,究竟是什么?

想想,他自己都想笑。

若说,他等的只是还江山一片海晏河清、富足安稳,温彦之会不会信?

或是,他在这呆子眼中,大约如先皇似的,只是个昏君罢了。

那又能如何呢?

温彦之迟迟没有等到齐昱的回答,抬眼看去,却见齐昱正目光清亮地看来,笑着,像是在笑跪在地上的自己,却又像是自嘲。

他总在笑。

温彦之垂眸,长睫微动。

“罢了,”齐昱叹息,放弃,抬手指了指石桌上的瓷碗,“还是先吃面罢。”

面条是用一种木器做出的,将面团放在木槽中再轻轻转动木槽旁边的把手,细长的面条便会从另一侧的狭窄的木洞中挤出,十分新鲜。

温彦之捧出一口雪花辞的广口方碗,捞出给齐昱的白面,并撒上葱花和细盐,恭敬放到齐昱面前。

齐昱看着眼前的面,汤十分清,清到他都能看见自己在汤中的倒影,且真的只有葱花,半点儿油腥都无。

他不由再问自己:朕究竟是为何,要放弃宫中的晚膳。

况这呆子还不领情。

温彦之将一双竹筷递给了齐昱,这才让开来,站在旁边。一旁默不作声多时的周福走来,要先查验一番汤面,却被齐昱挥挥手,遣开了。

——姓温的脑子大弯转不了几个,你竟还指望着他弑君。

——不如指望老高丽国君生孩子。

“你自己也煮吧,”齐昱将自己玄衫的袖口勉起来一截,拿起筷子,“不必在意朕了。”

吃完赶紧回宫吧,还有奏章要看。

温彦之道:“皇——”

“治水之事,”齐昱一边挑起面,一边问,“是秦文树教你的?”

温彦之一怔,过了半晌,摇头道:“回禀皇上,不是。”

齐昱吃了一口面,“你自己想出来的?”

温彦之道:“回禀皇上,是……前工部侍郎的提议,秦尚书修改过,微臣亦画过图纸,原本要呈给先皇。”

“哦?”齐昱顿住筷子,“前工部侍郎……耿璞?他竟有这能耐,朕是不是该考虑将他从镇江调回来。”

温彦之低头,“皇上,不是耿大人。”

齐昱皱眉,再往前想,忽然说:

“方知桐?”

这个名字,宛若一根钢针,忽然在温彦之的心头狠狠一戳,他突然说不出话来,只勉强点了点头。

秦文树落难后,所有工部官员都承了御史台所判的“不察之罪”,统统官降三级,可方知桐身为工部侍郎,虽无证据直接参与案件,“不察治罪”却更深重,便直接被罢免官职,朝廷永不录用。

四年前御史台一别,温彦之再未听闻过他的消息。

齐昱吃得很快,一碗汤面见底。他放下筷子,掏出绢帕拭嘴角,余光中见温彦之神色怔忡,以为他是顾念起了曾经的同僚,便道:“你大约觉得,先皇冤枉了不少人。”

温彦之垂眸,“微臣不敢。”

齐昱不置可否,收起了绢帕,“这是事实。”

温彦之没有说话。

“有些事情……”齐昱缓缓道,“往往明知是错的,皇帝,却不得不做。”

他突然唤道:“温舍人。”

温彦之低头:“微臣在。”

齐昱道:“如今你是个史官,你来告诉朕,史官眼中的好皇帝,究竟是什么模样?”

好……皇帝?温彦之愣了愣。

江山沉浮间,明君多少,贤主多少,开疆拓土,励精图治,却不是个个都流芳百世,有的甚至顶着千古的骂名。

温彦之道:“微臣不知。”

“朕也不知,”齐昱笑了,“但朕却知道,好大喜功、连年征战的,不是好皇帝,纵容外戚、仰仗权臣,亦无法称为真正的盛世。朕不想做个开疆拓土劳碌民生的皇帝,亦不想做个攀高附低的窝囊皇帝,朕只想要天下人,有饭吃,有衣穿,吃得饱,穿得暖,边境不再开战,哪怕仅十年,二十年,如此安稳,便很足够。”

“温舍人,安稳,方能图后事。如此说,你是否明白?”

☆、第10章【人在刑部大牢】

夜风凉沁,打素白纱的雕花窗缝里,徐徐吹入房中。

温彦之在床上翻了个身,仰面看着头顶的绣鹤帐幔。

齐昱的话如同幼时学的千字文,一字一句,种种线索,在他脑中好似扎了根。一时间林太傅、大理寺、御史台一场一场在脑海中浮过,最终,所有纷扰的句子在脑中散去,只剩下那一句。

“安稳,方能图后事。”

数年回忆如云烟,好似将他慢慢笼罩起来,朦胧中,他不甚踏实地睡了过去。不知睡了多久,隐约听见有人哭喊着拍打外面的院门。

睁开眼,晨曦薄光从窗棂间透了一丝在地上,还带着黎明的暗黄,可见天色十分早,尚不到上工的时辰。

门外之人还在哭,仔细分辨那声音,好似隔壁院里的薛婶。

他连忙披起衣服去应门,甫一打开院门上的小窗,便见外面站着的婆子涕泪横流地哭喊:“温公子啊!出事了——云、云珠小姐不见了!”

“云珠?”温彦之一惊,忙系好外衣打开门,扶着那婆子:“薛婶,究竟怎么回事?”

四周行走的贩夫并街坊邻里已有早起的,此时都是伸长了脖子看着这边。被扶着的薛婶捂着脸哭,面上全是懊悔:“夜里我帮云珠小姐理好床铺服侍了洗漱,便就回了耳房睡觉,然今早起来为小姐扫洒,进主屋去,小姐她……却不见了……”

温彦之长眉皱起,急急走向隔壁那座院子,抬脚跨入,只见那院子还是平时的模样,干净整洁,亦飘着闺阁女子爱用的香气。他入得主屋,果见屋内一人没有,杏色的小花床被中空空荡荡。

薛婶在后面踉踉跄跄地跟来,一边拭泪一边道:“平日这时辰,小姐还在熟睡,园中四下我亦都找过,并不见云珠小姐……温公子,你说小姐她——不会是,不会是……想不开……”

“别胡说。”温彦之立马打断了薛婶,可自己的心却也不那么实在。

然而还没等他做多想,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喝令:“刑部办案!闲杂人等速速回避!”

刑部?

温彦之不及走到院中,只听簌簌靴声,一个身着六品官服的刑部令史领了六个吏官踏进院内,抬头看见温彦之和薛婶在此,便勒令左右:“将此二人带回司部,以侯提讯。”

温彦之问薛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