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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舍人肃穆道:“回禀皇上,微臣听到了。”

然后一边跪下,一边默默地把这些话全都记了下来。

庆元帝齐昱笑、逐、颜、开的一天,又开始了。

周福奉菜时,手都在抖抖抖,周围的内侍亦都是眼睛瞪得铜铃大,深怕一个行差踏错就被踢去中正院挨板子。

好容易才吊着老命伺候完了早膳,周福眼见齐昱径自出了殿门,正想转身撤菜,却见那温舍人呆头呆脑地一边往外跟,一边还、在、记!

周福胸膛之中翻江倒海!怒从中起!终于将手里的盘子碗都甩给自己的徒弟,将拂尘一摆,两步就冲了上去。

温彦之见自己花笺上投下了一方阴影,愣愣地抬起头,只见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周公公正立在跟前,竖着两道灰白的眉毛,幽幽瞪着自己。

好像……挺生气?

温彦之不解:“周公公,何事啊?”

他明明这么问了,可周福却恨自己无法回答。

内史统录,关系重大,连皇帝自己都没法对史官发脾气,他区区一个太监总管,更是无力置喙。

周福威胁性地虚起眼,盯着温舍人的花笺,恨恨地摇头:温舍人,别再这么记了!你不要命我们还要命!

可从温彦之的角度,他觉得周福的目光正盯着自己的胸口。他一低头,只见自己揣在怀里的百米酥,正戳了一小截在衣襟外。

哦……温彦之懂了,周公公没吃饭。

“这是蛋皮的,”温彦之掏出百米酥递到周福面前,“周公公。”

周福:“……?”

温彦之将百米酥放在周福手中,红唇边漾起个清澈的微笑,便绕过风中凌乱的周福,继续跟着齐昱而去了。

周福看看那沙青色的颀长背影,又看看自己手中的蛋皮百……米……酥……

想哭。

清晨的薄雾散去,氤氲水汽尽被艳阳蒸干,火红的日轮挂在天顶,天气透不出一丝凉意。

掌事院很懂事,派几个内侍抬了两块硕大的存冰,架起矮槽摆在御书房里,大殿上总算凉快了不少。

温彦之记完一阵实录,眼见着正午快至,便掏出百米酥要吃。

“混账!”

堂上的齐昱批着奏章,突然恼怒地将一本奏章一掌拍在御案上,旋即又将其狠狠摔在了地上。

奏章在地上磕碰了两下摊开来,正巧落在温彦之脚边。他低头一瞥,其上“堤决而又建,又决又建”几个字已经被御笔朱批给团团圈起来,旁边重重写了个大大的“蠢”字。

看来刚刚补好的荥泽口又塌了。

温彦之收起百米酥,弯腰将这份河道总督谭庆年的奏章给捡了起来。

“愚蠢!愚蠢!”齐昱气得将手边的另两封折子也贯在地上,站起身来狠狠踩了两脚,“谭庆年这脑子里装的是相国寺的香灰!固堤之后首次决堤无暇发报,却有时间去找驻军闭城隔水!这厮倒未想过城外灾民数百人无家可归,人命在他眼里是草芥,是蚂蚱,是蝼蚁不成!淹死饿死的还不够多吗?!”

这番詈骂,将大殿上伺候的人吓得统统伏倒在地,大气不敢喘一口。

齐昱伤神地皱着眉头,只觉眼角突突直跳,恨不能此刻立马飞身淮南,砍了那谭庆年。

可砍了谭庆年,又有什么用?

他已经是朝中能找到的,唯一一个在淮南呆了十年以上的河道官员了。如果连谭庆年都无法胜任,又还有谁能携领淮南治水?

如今自己这御笔朱批地一骂,那厢谭庆年若见了这“蠢”字,只会愈发战战兢兢,更要不知如何是好,便是连闭城隔水保全城池都做不到。

这臣,还骂不得。

齐昱负手,叹了口恶气。

身后传来微弱的脚步声,他回过头,见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正将那谭庆年的奏章放回御案上。

温彦之察觉到他的目光,收回手来,恭恭敬敬地跪下:“皇上息怒。”

齐昱心情已然平复,此时看他跪在那里,问道:“你为何将这奏章放回来?”

温彦之伏身,眼眸低垂:“回禀皇上,微臣只怕奏章丢失,误了要事。”

齐昱看着他稳稳伏在地上的身子,挑起眉头,忽发觉这呆呆的舍人,竟有股子憨憨的聪明。

殿外,一黄门侍郎正疾步往里走,齐昱见了便吩咐道:“去请三公觐见,除却刑部,其余五部尚书都给朕叫来。”突然齐昱又想起件事:“温大人是否回京?”

黄门侍郎道:“禀皇上,下官正是来报,鸿胪寺卿温大人已送别回鹘王子一行,刚从北郊行宫回京,此刻正侯在殿外求见。”

齐昱神色一松,“快宣。”

不一会儿,黄门侍郎便领着鸿胪寺卿进了御书房,报道:“鸿胪寺卿,温久龄觐见!”

“臣叩见皇上!”一名两鬓花白的老者疾步走到堂下,诚恳地跪下磕了个头,“臣温久龄,幸不辱命,送别回鹘王子,已签订附属盟约。”

“好。”齐昱心中终于放下了一桩事,很是欣慰,“果然是温爱卿,总算给朕带来则好消息。”

他正要吩咐周福封赏,却见温彦之还跪在那里,这才想起方才自己忘了叫他起来,可这呆子竟也不吭声,不由有些哭笑不得。

“温舍人,起来吧。”齐昱笑了。

温彦之却有些忸怩似的,但最终只得认命地爬起来,垂着脑袋往屏风后挪。

堂下的温久龄不经意看见温彦之,整个人都呆住了:“……老……幺?”

齐昱一愣,看了温久龄一眼,又看了看温彦之:“……温爱卿认识温舍人?”

说完自己也一顿,这才想起两人都姓温。

那厢温舍人也未抬头,只是十分肃穆地向温久龄请了安,最终喏喏地唤了声:“父亲。”

☆、第6章【朝廷的衣裳】

京城九坊十二陌,有头有脸的人物是不少的,可若要说重要到连皇家都要给几分脸面的氏族,却只有五个。

周,林,唐,彭,温。

前三者便是今朝在位的三位公卿——周太师、林太傅、唐太保所携领的门阀,其后生亦多为饱学之士,三公不仅贵为先皇顾命大臣,又是皇亲国戚,三家之间姻亲错杂、人丁兴旺,鼎盛非常。

“彭”是兵部尚书彭家,满门忠烈,子弟多在军中,虽不及周林唐三家之富裕、庞大,却也是朝廷的一条臂膀。

而最后的这个“温”,便指的是如今由鸿胪寺卿温久龄挑起大梁的温家。虽然人丁之旺、家底之厚,都比不上前四族,可若将前四族比作朝廷的巍峨身躯,那温家便是朝廷的衣裳。

温久龄在鸿胪寺卿之位已有十年之久,其能力卓绝之处,便是既能把想要求娶长公主的老高丽国君说服到答应迎娶宗亲的庶女,也能把闹dú • lì闹得鸡飞狗跳的和伦托与回鹘各部都安抚到归顺朝廷。

还年年上贡。

然而,常年在列国邦交中游刃有余的温大人,此时此刻在御前忽然看见了自己这不争气的幺儿子,却是无法淡定了。

他见温彦之一直从方才跪到现下,而今上瞧着温彦之的神情又着实笑得高深莫测,心道定是自家儿子闯了祸。

在官场中沉浮多年的经验告诉他,每当今上一笑,情况必然不妙。

前几日还有个郎中被贬去西北养马了。

呜呼哀哉,我儿要完!

“皇上,臣罪该万死!”温久龄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齐昱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跪吓了一跳,连忙虚扶一把:“温爱卿方立大功,何罪之有,快快平身。”

温久龄却不起,伏在地上道:“罪臣只念盟约缔结之事,却不知这劣子哪里修来福分,忽迁来御前侍奉皇上。劣子才疏学浅、言行有缺,若有触怒圣意,皆乃罪臣管教不力、太过溺爱!罪臣自愿请罚年俸、官降三级,求皇上恩准罪臣将这劣子带回宗族,罪臣定严加管教,叫他再不敢犯!”

齐昱有些不明所以:“温爱卿……”

朕……并没有对你儿子做什么。

怎么说得跟朕会吃人似的?

虽则这温彦之该记不该记的实录统统乱记一通,站在堂上呆头呆脑的看得人又着实恼人……

可朕乃一国之君,也犯不上和史官过不去。

齐昱低头,见温久龄闪着年迈的双眼,神情恳切地看着自己,目光中又包着楚楚泪花,忽然想见,温家世代忠臣,温久龄更是为邦交之事奔波了大半辈子,是朝廷的股肱,不知每年帮朝廷拉来了多少朝贡。

这样圆滑世故、哭穷卖惨比谁都在行的温久龄,怎么会有温彦之这样呆头呆脑的儿子?

朕都替你叹。

此情此景,齐昱已确然无法将温彦之的种种怪异之事说出口来,只好咬咬牙,姑且宽慰道:“温爱卿多虑了,温舍人他……”

……该如何说他好?

目光落到温彦之身上,只见那呆子依旧肃穆地立在屏风边上,定定地看着这边,手上还捏着那只软碳笔。

……似乎从站起来之后一直都在记啊,好像没他甚么事似的。

眼前的一切,又叫齐昱忽地想起了早上延福殿里的种种来。

一口血哽在了喉咙口。

“……温舍人,亦是个十、分、尽、职的史官。”他听见自己这么说。

听了这句话,温久龄的五脏六腑都安稳了,便迅速擦擦方才眼角挤出的泪花,从善如流地站了起来:“皇上如此厚赞劣子,臣实在不敢当。”

齐昱:“……”

这么快就不是罪臣了。

逼着朕夸了你儿子一顿,你还不敢当?

齐昱在心中默默给诸国国君王子敬了杯酒,辛苦他们天天都要面对这样的温大人,就好似自己天天都要面对那样的温舍人。

某些东西,实在一脉相承。

此时才发现,父子之血脉,果真是件玄妙的事情。

“温爱卿,”齐昱言归正传,“自年初以来,干旱饥荒,到如今淮南水患频发、人心涣乱,朕决意着誉王为首,再行大祀方泽,以告天下,抚慰民心。”

温久龄道:“皇上圣明,臣即刻安排一干事宜,选取时日。”

齐昱道:“贤王已然动身前往淮南,尚还需七八日方可抵达。一切赈灾、筹措事宜,吏部、户部已派人跟随前往调动,此中利害繁多,若他们还有任何需要,你亦须帮衬各部。”

言下之意,便是叮咛温久龄要运用所长,从中调解,平衡各方利害关系。

温久龄一一应了。

齐昱又细细问了附属盟约种种款项,温久龄皆对答如流,见解精辟,处理有方。

齐昱颇为满意。

此时外面报说三公及五部尚书至,温久龄便跪安告退,临行前再次拘着泪说了一通温彦之的不是,罪臣无能云云,逼着齐昱又咬着牙夸了温彦之一句“很有干劲”,这才舍得离去。

齐昱冷眼瞧着堂下温久龄离去的背影,再瞧瞧那个跪坐在屏风后一直刷刷记录的温彦之,兀自维持着面上和煦的笑,可手中的玉柄软毫却捏得咯吱作响。

刚走进殿里的林太傅和唐太保见了此景,皆是面有难色地看向周太师。

周太师摇了摇头:自求多福。

免了诸多虚礼,齐昱把谭庆年的折子扔给了三公,“众卿也都看过这份折子了,按谭庆年所说,是否我朝就只能在这河堤上下功夫了?”

唐太保道:“如今荥泽口堤坝每逢补过,都挨不过两日,若是仍旧补了决决了补,始终是个无底洞。”

齐昱弯了弯嘴角,就不能说些朕不知道的?

工部的张尚书禀道:“皇上,工部已派老匠随同贤王前往淮南,若时机成熟,便由老堤下凿出暗渠引流,再图改道之事。”

齐昱问:“若时机成熟不了呢?若老堤依旧日日崩裂呢?张尚书又当如何?”

张尚书伏身:“臣力谏,当抢修,抢凿。”

齐昱觉得头有些疼。

抢修,抢凿,不是不行。那若是抢修抢凿之时大堤崩坏,搭在洪水之中的匠人、工人性命,亦是很大的损失。

林太傅道:“皇上,国库银两已陆续送往重灾之地……不足以支持抢修改道之事,臣以为,还是应当找寻更为坚实的固堤之法,先将堤坝牢牢填补,拖延时日,待国库日渐充裕,方可一举促成改道大事。”

户部的许尚书适时在后面补充了句:“禀皇上,估计只需八年。”

“八年?又够淮南发十几次的洪了!”齐昱拍案怒斥,“漫地大水,庄稼颗粒无收,你要淮南万万百姓靠什么养活?靠你吗,许尚书?还是林太傅在何处有百万亩良田?”

堂下众人慌忙跪下称罪。

一旁的屏风后,温彦之慢慢停了笔,明眸微动,好似思索着什么。

周太师沉声道:“皇上,臣有一谏。昔年秦皇治旱,善用郑国献策修渠,关中后代乃有郑国渠,如今我朝治水,亦是同理。山外有山人外必有高人,兼听则明偏听则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