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桑桑与柳南絮一同去道堂。
道堂位于苍术峰,此刻时辰尚早,还未到弟子修习时候,路上便只有他们二人行走。
苍术与问荆很是不同,因着女弟子众多,峰上遍植花木,处处透着玲珑灵秀。祈桑桑惊叹地瞧着,恨不得化身花蝴蝶扑进去玩,可碍于柳南絮在前,只好生生忍住,委委屈屈地走马观花。
不过女孩子多的地方总是更让人舒心。桑桑一路走过,瞧见苍术的屋舍都是各式各样的,黛瓦白墙,桃花小筑,青萝庭院……让人眼花缭乱。
最妙的是一位师姐的树屋,迎春花藤编成屋顶,高高悬在一棵歪脖子老树上,屋檐上挂了一列杏黄花做的风铃,起风之时,千树万树花朵便迎风而放,宛若绚烂朝霞铺开;而树下扎着一个精致小秋千,以红枫秋叶装饰,远远看去如火烧红云一样瑰丽漂亮。
祈桑桑神色向往,这样精巧的屋子,主人的灵秀气儿也简直要从那一草一木中浸透出来了,使她莫名想到那位撰写经书的可爱前辈,若不是要完成昭昭交代的任务,真想留在山中与这位师姐交个朋友。
然而转念再想起问荆种种,便不免又叫她心生落差。
慕殊的院子横亘了整个问荆山腰,处处皆是按照少爷所爱的江南景致布置,美则美矣,看久了难免无趣,况且慕殊将院子设计得简直如同迷宫,祈桑桑住了月余仍旧找不着北;
而其他几人随谢渊一起住在山顶,只有几座潦草茅屋,若不是当时几个小弟子太过年幼,谢渊真人恨不得席地而卧。
祈桑桑在心中暗叹一口气,听见柳南絮在前方催促,赶忙脚步加快,与他一同进了道堂。
序清早已在道堂等待,她端坐上方,见二人走进不曾有丝毫触动,宛若一尊明艳的美人冰雕,让祈桑桑在青天白日也要打个冷颤。
她正暗自思忖着,忽而被柳南絮拍了下,下一刻就被压着肩膀硬生生给序清行了个弟子礼。
而她刚一弯了腰,便闻见股空谷幽兰般清冷香气,旋即,一双秋香小靴进入视野。
祈桑桑抬头望去,不禁呼吸一滞——这便是女主虞北芷了。
她果真如原主形容那般,是一位清冷美丽的仙子,纵使与其他弟子一般穿着循规蹈矩的朴素道袍,也亦不会泯然众人。她身有一股孤傲高洁的气韵,让人不禁联想到高山白雪,圣洁而美丽。
虞北芷立于序清身旁,与柳南絮目光相接,清丽的眼眸中顿时便不自觉含上了几分笑意。
她与柳南絮相识数年,见面并不循常,却次次刻骨铭心。
初见,他故意掉落擂台,体面成全了素不相识的她。
月余前又见,他与自己一同下山除妖。同行的弟子或仗剑或炼器,总有一手空空;而他捻符执剑,悲悯尘世,分外圆满,使人想到慈悲神佛,赤忱可靠。
如今再遇,少年道君依旧只着黑白双色,无坠无饰,极尽清洁,唯他面容温润,将疏离与温柔交错地异常和谐。
只是今日,他的身侧多了一人。
虞北芷不禁侧目,在清一色着道袍的苍术峰,鲜少见到这样穿着生俏的师妹。
——女孩身量不高,只及柳南絮肩头,梳着饱满挺|翘的蝴蝶双髻,一抬头,面容娇憨,一双杏眼比寻常人都要圆阔几分,而瞳仁极黑极圆,此刻好奇地打量着她,眸光几近婴童般清亮虔诚,灵动无匹。
这般出格俏丽的少女打扮,又不拘弟子俗礼的师妹,在虞北芷记忆中,南穹仅有一位。
虞北芷道:“桑桑师妹。”
祈桑桑见她便笑:“虞师姐,你还记得我。”
虞北芷点头,浅浅一笑算作招呼。
序清不理会小弟子们嘘寒问暖,目光清冷冷扫向柳南絮:“你师父呢?”
师父呢。
祈桑桑大逆不道地想,师父自然是醉成一滩烂泥在破茅屋里睡大觉呢!
柳南絮面皮薄,立即被序清问红了脸,尴尬道:“师父……且过不来,不过他老人家昨夜便嘱咐了弟子前来。”
序清并未作何表示,继续一板一眼陈述:“掌门昨日交代的清溪之事,如今已查明真相。北芷——”
“是,师父。”虞北芷颔首,从袖中取出一颗芥子珠,口中翕动,一道青光从中泄出,落地化作昨日小怪。
小怪无力伏在地上,身上滢光黯淡得几乎要看不清了,此刻虚弱耷拉着眼皮,已然奄奄一息。
桑桑见状莫名眼角一紧,有些不忍:“它怎虚弱至此了?”
序清抬头看她一眼,“因你。”
“我?”祈桑桑不可置信。
虞北芷:“祈师妹,此事确与你和慕师弟有关,请看。”
虞北芷左手向上摊开,一片黑褐鳞片出现,“这是诛杀霜蛟时所得,再看此物。”她隔空一取,取下一片小怪物鳞片,将二者摆在一起给祈桑桑与柳南絮瞧。
这两片鳞片猛然一看毫无干系,然仔细观察,便能发现其质地、纹路走向极为相似。最重要的,祈桑桑方一靠近,便在小怪鳞片上闻到了那日在霜蛟洞中闻到的气味。
小怪被法阵镇压在后山清溪之下,而清溪又与霜蛟所在禁地相连……
桑桑咂舌:“小怪物与霜蛟究竟有何关系?”
虞北芷反问:“不知柳师兄祈师妹可知晓霜蛟来历?”
柳南絮摇头:“此等轶闻,我却不知。”他向来只读圣贤与心法,如此仙家秘辛,更像是闲散话本中所会提及之事,放眼整个门中怕也只有慕殊才会乐于此道。
桑桑记起慕殊当日吓唬自己话,小声道:“我或许知晓。二师兄曾与我说过,霜蛟乃是飞跃龙门时被雷劫劈下,因与大道只一步之隔陨落而愤懑,久而久之,便入魇成了魔。”
虞北芷点头:“祈师妹方才所说,对,却也不对。霜蛟确是在飞升时被雷劫劈下,却不是因此而入魔。”
——孽缘始于两千年前。
两千年前,霜蛟还并非霜蛟,那时他唤作临渊,不过是西海中一尾锦鲤,机缘巧合下吞了过往仙人丢落的丹药,这才化了人形。
而西海乃是龙王应无渡所掌地界,应无渡一生只有一个女儿,名唤应栖月。应栖月十七岁那年偷溜上岸游玩,与临渊邂逅。临渊生得昳丽神美,又是天生地长,自小便在西海四处游荡,听过不少凡间俗事、古今趣闻,言谈极为有趣。
应栖月便这样对临渊一见钟情,她性子执拗,爱人便如爱水爱花,爱了就要得到,擅自与临渊私定了终生,立誓此生非他不嫁。
临渊一介低等灵物,连精怪都算不上,如何能配得上堂堂西海公主。此事一经传闻,便在西海闹得沸沸扬扬,待传到应无渡耳中时候,已是雷霆之怒。
应栖月的母亲在生她之时难产而亡,龙王几近耗费半生之力也未救回妻子,便愈发疼爱亡妻留下的小女儿。但他自幼眼珠子一样宝贝的女儿,如今却要嫁给一条鱼。
一条鱼要如何保护公主,要如何守护西海,又要如何陪伴她走过漫漫一生?
龙王要临渊证明。
年少时的爱总带着叛逆的热烈,愈是有人阻碍,爱意便愈要揭火连天。临渊接了龙王的征召,为了心爱之人,明知前路血海刀光,依旧万山莫阻。
龙王为临渊设下了一条通天之路,通过此路,便可鱼跃龙门,脱胎换骨,淬出半仙之躯,才能拥有迎娶应栖月的资格。
这条通天路,又名炼狱路,自西海神山起,到峰顶岩浆池为止,一共八万八千八百八十八步,应召之人须得被发跣足,独自走完全程。
西海神山乃是海底火山,山脉之上悬挂天梯,每一阶都是锋利剑形,剑刃横向伸出,刀刃为上,而剑阶之下,还有永不熄灭的岩浆日夜奔腾。
而应召人,便是要一步步行走于刀刃之上,头顶惊雷,脚踏烈焰,不可躲避,不可化用灵力,更不能半途而返,直到登上神山之顶,将神髓交予西海神灵,才算通过考验。
八万八千八百八十八步,临渊一步也未曾退缩,终于在气力耗尽前,瞧见了哭着向自己飞奔而来的栖月。
再醒来时,龙宫已变作了喜堂,临渊所仰望爱慕的公主殿下一身大红嫁衣坐在自己身侧,挑起盖头,她便是他的妻子。
有情人终成眷属,本是话本的圆满结局,然而仙人寿命恒长,眷属之后亦有千年万年,其后的日子又岂是凡人话本所能预料的。
五百年后,临渊化蛟,应无渡终老长眠,阖眸前将龙王之位传于女婿,其后龙宫的日子便开始天翻地覆变化。
西海事事如无法喘息的重担压在临渊肩头,重压之下临渊不再是渺小锦鲤,妻子也便不再是公主。
她的骄纵任性从可爱变作蛮横,天真活泼变作愚蠢,缠绵变作束缚。自此之后,争吵,哭闹,歇斯底里……
临渊不解,他已不再是当年一头热血的莽撞青年,怎么她还是那般不知世事的蠢笨少女模样?
而几近每日独守龙宫的应栖月更是不懂,为何从前年少欢喜如今也能变作相看两厌。
又过三百年,西海征战,世事繁杂,临渊更加无暇顾及妻子,山盟海誓终归变作柴米油盐,应栖月在日复一日的独自凭阑中逐渐变得寡言沉默。
临渊却心下欢喜,这么多年,妻子终于长大懂事,他也可放心出走,不必再担心有人在他出征时扑进怀中啼哭不已,平白惹将士嘲笑。
这一年出征那日,应栖月头一回未去送别丈夫,据龙宫宫人传报,那日她立于早已熄灭的神山之上,久久仰望海底天空,未曾说话,更未曾遥望丈夫一眼。
这一仗打得异常顺利,大获全胜,此战之后,龙族可保千年安定。临渊凯旋时,更是好心情地从人间买了一串糖葫芦,他记得妻子年少时最爱此物,常常贪食惹得肚痛,便要哭着钻进他怀中才能安睡。
当年他亦会拥着她一夜不敢妄动,唯恐惊醒爱人。
其实也不过百年,如今想来却是恍如隔世。临渊暗叹,万幸如今四海升平,此后日子必定绵延和顺。
而变故发生在距龙宫城池不足百米之时。
临渊尚还举着那串红艳的糖葫芦,忽地风云突变,头顶惊雷作响,连沉睡许久的西海神山也隐有醒来趋势。
直到紫色天雷出现,临渊才后知后觉,那日是他的应劫之日,再渡此劫后,他便彻底变作真龙,可与妻子天地同寿。
只是渡劫声势浩大,应栖月向来胆小,临渊暗悔,他该让人嘱托妻子离远些才是,免得吓得她又哭鼻子扑过来。
而他一抬眼,见到了应栖月。
应栖月站在神山峰顶,她穿着初见那日的那条白裙,却似比那时臃肿笨拙了许多。
头顶天雷滚动。
脚下大地似有回应,自临渊踏足之地一路裂开巨缝,直至西海神山。
临渊心下一颤,想唤妻子离开山顶。
应栖月忽地抬头看他一眼。
下一瞬,纵身一跃,自神山跳下。
沉睡百年之久的西海神山在那一刻重新苏醒,灼烈岩浆如万马奔腾迸发而放。
临渊瞳孔骤缩,飞身而来,天雷在此时降生,临渊毫无防备,当即被劈下,吐血滚至神山脚边,再一抬头,应栖月在他眼前如白鸟一般没入岩浆。
与此同时,少年龙王许久未曾踏足的寝殿中,有小小婴孩放声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