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前,谢渊柳南絮一行人将将从山下除妖而返,茶水都未喝上一口,便被惊慌失措的道童喊去后山救祈桑桑慕殊,待他们赶到时恰好遇上先前那一幕。
来这个世界已有月余,这还是祈桑桑第一次亲眼见到师父谢渊。
本以为他那一手触目惊心的字迹已是足够丧心病狂,没想到这与谢渊本人比起来不过小巫见大巫。
谢渊没有半点仙门中人的样子,一头乱糟的稻草长毛不知多久没洗,一簇簇皆是倔强好胜,以扫帚的神形愤愤不平地四仰八叉着;身上道袍是五彩斑斓的灰蒙破布,被他以惊天地泣鬼神的绣工强行牵线,颇有些四海为家四分五裂的美感。
万幸那张被胡子糊住一半的脸还算英俊,乍一看倒有些落拓不羁的中年潇洒,可这仅存的一丝光辉也在那一声震天响的酒嗝中尽数崩塌。
面对这样的仙师,祈桑桑一时之间实在不知该作何表示,一旁的慕殊倒已经轻车熟路、嘤嘤嗡嗡去找亲亲师父了。
说起来柳南絮与慕殊入门时间不过前后脚,但柳南絮自幼独立,鲜少让人操心,倒是慕殊上山时年纪小,少爷脾气大,身子又娇弱,着实叫谢渊费了不少心思。
人心不是天秤,总会有失偏颇,经年月累下来,谢渊也不得不承认,在二徒弟身上倾注的心血远超其他小徒儿。
而慕殊又是个妖怪脾气,自小便觉得柳南絮是道貌岸然伪君子,谢溯衍是不入流的下三路,至于祈桑桑,更是狗屁不通的丫头片子,少爷与这些歪瓜裂枣的同门实在没什么好说的,看谁都不顺眼。
唯有对师父,才勉强能大发慈悲网开一面。纵使谢渊睡觉磨牙吃饭放屁,长相衣着也堪比罪大恶极,但自小父子一般的情分却是不容置喙。
“师父,你怎么才来?”慕殊今年已十六岁了,同样的年纪放在凡间早已该考虑成家立业,他却依旧一身的孩子气,连说话时也不自觉带了些委屈的撒娇意味,“你差点就见不到我了!你看,那死妖怪还把重明打伤了!”
谢渊瞥了眼慕殊掌心的重明玉,和颜悦色道:“小殊啊,重明不是被打伤的,反倒是你今日叫它私吞了太多灵草,灵气在它体内冲撞,碰上那小妖正好纾解了才是。”
慕殊“哼”了声,像是全然没有听出师父话里隐隐的指责意味,无赖道:“我不管,重明就是它伤的,我必杀了它!”
谢渊依旧温声:“哎,师父怎么教你的,未知终结不可妄加罪名,你身为修道之人怎能如此喊打喊杀呢?”
慕殊:“它还污了我的衣裳,我要将它扒皮抽筋!”
谢渊:“……”
慕少爷委屈泄了娇也撒了,便又开始犯病,嗷嗷叫着要赶快回去换身干爽衣裳,不然他就要羞愤欲死了,慌得道童赶忙搀着少爷往家里赶。
慕殊走后,谢渊才将目光转向祈桑桑。
祈桑桑做贼心虚,怕师父看穿他的小徒儿壳子里早已换了个人,又不知他要说什么,一时间手足无措起来,下意识往柳南絮身后躲了躲。
柳南絮只当小师妹是受了惊吓,善解人意地拍了拍她肩头,微笑示意她已安全。
谢渊打量着两个徒弟,目光深深在祈桑桑身上停驻许久,却终究没说什么,反倒是意味不明地忽然笑了下。
旋即抄起腰间的葫芦酒壶猛灌了一大口,再次打了个长长的酒嗝,连退三步,才拍了拍大徒弟洁净如雪的肩头,留下个明晃晃的黑手印:“把你师妹带回去洗洗。”
随后迈着醉醺醺的小碎步头也不回走了。
桑桑一头雾水地看着师父走远,心里依旧不放心:“大师兄,清溪里那怪物究竟是什么?我闯祸了是不是?师父会罚我吗?”
柳南絮耐心一一回应她:“你说的怪物我也从未见过,还得等明日带去给长老们瞧瞧才能知晓究竟是什么。宁儿已告知我们你是想找那日丢失的簪子和匕首才来后山的,师父知晓你并非故意,不会罚你。”
桑桑松了口气。
又听柳南絮道:“桑桑,只不过都是些小玩意罢了,你确实不该冒着危险来后山。”
祈桑桑垂头不语。
琼花簪挽留剑于她、于柳南絮,或许都是不值一提的小玩意儿,正如慕殊所说,不是什么稀罕物件,丢了再买便是;
但于原主来说,那却是心上人亲手赠予的痴心妄想,是经年赤忱的一片错付衷心,是她悲苦人生中昙花一现的甜。
她不忍心真叫她一无所有。
柳南絮叹了口气,怜爱摸了摸小师妹湿漉漉的发顶,“罢了,先让宁儿带你回去梳洗,别再着凉了。”
桑桑垂下脑袋:“可是我还未找到簪子和挽留剑……”
柳南絮和煦笑了,宠溺道:“无妨,师兄来找。”
***
卧房中,祈桑桑坐在镜前。
宁儿耷拉着脑袋给她换上烘热干爽的素青仙裙,又为她细细梳开因打湿而缠绕起结的发丝。
镜中少女折腾散乱的头发被重新挽成饱满灵翘的双髻,宁儿鼻尖红红,正要给往那发髻上簪花,祈桑桑忽而伸手攥住了她手腕,“你哭过?谁欺负你?”
“无人欺负我,反倒是你,小师姐。”宁儿一抹眼泪放了梳子蹲在祈桑桑身侧,忧愁看她,“小师姐,你这回可真是闯了大祸了!”
祈桑桑不解,“如此严重吗?可我方才问了大师兄,他说师父不会罚我。”
宁儿听后望向祈桑桑的表情却愈发同情:“若是咱们真人自个儿关起门来处理,自是不算什么。可方才我路过讲经堂时瞧见了序清师叔,她说要亲自过问此事呢!”
序清……
祈桑桑心中一咯噔。
如今南穹长老统共三人。
掌门成蹊,居芫华峰,修炼器道;问荆峰谢渊主修符道,而序清便是女主虞北芷的师父,苍术峰峰主,更是南穹剑道集大成者,任是掌门也须得敬她三分。
三长老师承一脉,是自小一同长大的师兄妹。大师兄成蹊稳重温和,人人爱戴,小师弟谢渊上窜下跳乃是泼猴,平日里便与弟子们打成一片。
唯有序清不同,虽是三长老中唯一的女长老,却是最不苟言笑的一个。相传序清一介女流能将南穹剑法使到登峰造极,全是因她修炼了太上忘情道的缘故。
所谓太上忘情道,便是绝爱灭欲的无情之道。忘情而至公,不为情所动,不为情所扰。天之至私,用之至公。
序清修炼至今,心性何其冰冷不必多说。她早已超脱人的范畴,活成了天道与规戒本身,法外无私亦无情。
祈桑桑终于反应过来,此次她再闯后山究竟错得有多离谱。
教唆谢溯衍闯禁地的事,有柳南絮背书再加上师父默许,睁一只闭一只眼便也糊弄了过去,可如今她又不顾劝阻再回后山,又要如何与冰雪雕塑一般的序清真人交代?
只怕她如今看自己早已和看邪祟无异。
冷意一点一滴渗进祈桑桑骨子里。
惩戒是小,不若皮肉之苦。可若被看穿她是个冒牌货,这位无情剑修劈她和劈根柴又能有什么区别。
怎么办,怎么办……
祈桑桑顿时坐如针毡,连忙在心中连连呼唤系统,可一连串问过去,消息竟如石沉大海,她半分也感应不到系统的存在。
系统不会也畏惧序清老怪的威风,直接撇下她跑路了吧?
正此时,只听屋外当啷一声,在院中睡得呼噜震天的谢渊被人猛然推醒,酒壶落地,随即一道素白身影飘进,定定停在了祈桑桑门前。
序清道:“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忘情而至公,不为情所动,不为情所扰。天之至私,用之至公。”摘自“太上忘情道”的百度释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