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道瞬间燃起两行长明宫灯,祈桑桑眼中倒映着跳跃的光焰,这才发现自己四周石壁完整,早已不是方才呆的地方。
她不敢乱动,木然吞了口唾沫,绷着下巴,将银簪紧紧贴在小臂内侧,死盯着前方。
长廊尽头的两位“慕殊”同时转过身来。
左边那个长眉凛着,黑睫骄矜翘起,只掠过右“慕殊”一眼,便转向祈桑桑恶声恶气斥道:“你连自己师兄也认不出吗?!”
桑桑吓得一激灵,这语气与慕殊当真是一模一样。
顿了片刻,又转向另一位。
比起左边,右边这位明显要淡然许多,他既未横眉竖眼,也未出声训斥,只是站在原地,瞧着另一个自己轻蔑地冷笑了一声。
左“慕殊”似乎十分厌恶对方这般不屑神色,翻了个白眼别过头去,继续朝祈桑桑发难:“你到底认出了没?”
祈桑桑讪讪一笑:“抱歉,我离你们太远,看不清,待我近些看看。”
随即踮脚从密道一侧的墙上掰下盏长明宫灯,举在手上,跌跌撞撞朝两人奔去。
待走近了些,方将两人神色看得更加清楚。
左边的依旧在翻白眼,右边的只转了一双眼斜睨,瞧她一路磕磕绊绊地小跑过来,默默蹙了蹙眉,终究没忍住:“你急什么。”
桑桑憨笑,没回答,兀自提起宫灯在两人周身都转一圈:“你们二人长得还真是一模一样,我自小住在大师兄那儿,这些年鲜少与小师兄见面,一时之间倒真分不清。”
两人同时转过头,冷淡瞧她。
明知是假,祈桑桑还是不由被吓退一步。
慕殊形容如剑,眉眼皆利,平时吊儿郎当的不觉,此刻真板住脸便十分唬人,何况如今还是双倍的眼刀。
桑桑勉住心神,指向两人手掌:“莫急莫急,我还是有法子分辨的。我知晓小师兄的重明灵兽乃是世上独一无二,你们将重明玉给我,我一摸便知真假。”
谁知话音刚落,两人一齐往后一退。
左边:“重明玉岂能随意给人摸去?”
右边:“你若是不怕被重明吃掉尽管来摸。”
桑桑苦恼:“呃……那我只看看行罢,看一眼也成。”
两位慕殊诡异对视了一眼,瞧见彼此脸上明晃晃的厌恶,左边的格外不耐烦,翻了个白眼:“只准看一眼!”
右边的眼眸漆黑沉下,不知在想什么,也终于勉强点了头。
祈桑桑:“那我数三声,你们同时将重明玉摊开。”
“一……三!”
风声划过耳侧,左“慕殊”忽觉不对,连忙就要后退,岂料祈桑桑已骤然出手,飞速攥住他的手掌,冷冷笑了起来:“第二次了,怎么还不知我师兄薰的香是什么味道?”
“慕殊”脸色一怔,想要挣脱却被桑桑死死抓住,挣扎之间喉中忽然发出风箱一般呼哧呼哧的恐吓声,紧接着大嘴一张,露出一口密密麻麻钉床样的尖牙。
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祈桑桑被这口炫目的尖牙闪晕了眼,下意识松开手,不等反应,整个人便如风筝一般被撞飞出去,和扑过来的慕殊一起跌倒在地。
那怪物一嘴咬了个空,转头恶狠狠瞪了两人一眼,也不恋战,顷刻间化作一团青烟,孩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再度急促荡开,只是这回连嘻嘻的笑声也没留下,走得十分气急败坏。
祈桑桑这才回了神:千钧一发之际,是慕殊飞身过来救了自己。便顾不上屁股开花的痛,赶忙龇牙咧嘴爬起来去扶他。
慕少爷镶珠带玉的袍子委地,染了不少地上厚灰,脸色黑如锅底,照着祈桑桑伸来的手狠狠一拍:“起开!遇见你准没好事!”
他惯是不会怜香惜玉的,方才又被怪物抓着玩了一通真假师兄,好不狼狈,早就恼了。这一巴掌便用了十足的力气,祈桑桑皮肤薄,手上立刻红了一片,火辣辣的疼。
猝不及防挨了这么一下,饶是祈桑桑一再忍耐也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当即吊了嗓子:“你也好意思怪我?我早说让你先回去,是你自己非要过来。我在水中找了两个时辰一点事没有,你一来便掉进这个鬼地方,到底是谁晦气还说不定呢。”
慕殊快被气笑了:“好啊,终于装不下小白兔要亮牙了是不是?我说柳南絮那个道貌岸然的能教出什么好来,原来是把这么个虚伪的做派一脉相承了!”
“道貌岸然也比某些人不学无术的好。”祈桑桑破罐子破摔,故意戳他痛处,“若是大师兄在定能教人逃脱险境,还需与你在一起担惊受怕?”
“柳南絮柳南絮柳南絮,这么挂念柳南絮你就去找他好了,看看你的大师兄到底会不会来救你!”慕殊手一伸,“你走!”
“走就走,有你在的地方我一秒都不想多待。”祈桑桑手脚并用爬起来,扭头就走。
她早看清楚了,慕殊这厮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除了一张脸别无长处,还牙尖嘴毒脾气爆,和他在一起能干什么?
教她被怪物吃掉的时候怎么样能死得更好看吗?
她当初真是脑子被谢溯衍踢了,才会回禁地救他,就应该让这缺心少肝的王八蛋被霜蛟咬死才好!
等一下——
霜蛟?
祈桑桑脚步蓦地顿住,不知是被慕殊气昏头了还是怎么,她略略一嗅,竟真在空气中闻到一股与霜蛟类似的幽幽腥臭味。
就在此时,身后突兀响起了蛇类爬行的沙沙声,还似乎在不断靠近,不断放大……
祈桑桑咽了口唾沫,僵硬转身,对上一双硕大的金色眼瞳。
***
“这死丫头怎么被柳南絮养成了这副德行,说她两句便恨不得要欺师灭祖了,跑哪去了?”
慕殊从墙上掰下盏宫灯,站在密道拐弯处张望,却始终没看见祈桑桑人影。
虽说慕大少爷在南穹坚持最久的事,就是十年如一日地在早课上睡美容觉,但到底也是沐浴着师父的念经声睡的十年,不像祈桑桑这种刚入门的菜鸡,胡乱横冲直撞。
慕殊知道,在诡地之中,“走”远没有“留”来的安全。
他又找了片刻,没寻到祈桑桑,便也不敢再轻举妄动,挑了个光线明亮、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
火光安静跳跃,慕殊发热的头脑也慢慢冷静下来,咂摸起方才发生的一切。
其实想想他这小师妹也不过刚及笄的年纪,山中仙人不知尘世,他们本就比人间孩童开窍更晚,想他这么大的时候还在师父怀里撒娇呢。祈桑桑一个小姑娘面子薄,又不是伺候他的道童,猝不及防被凶了一通受不住也是正常。
至于偏袒柳南絮——
呵,柳南絮那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的蔫吧样,也就只能骗骗小师妹这种没见过几个男人的乡巴佬了。
没能自小呆在自己身边近朱者赤,倒也不怪她。
想通了这层关节,狼心狗肺的慕大少爷便明白了,他该去给小师妹道个歉,把人找回来。
可他慕殊是谁。
问荆第一镇派之宝,他能随意跟个小屁孩道歉么?
因此,道歉的念头只在少爷的心里呼悠一闪,便散成一缕没什么大不了的耳旁风:大不了回头送些衣裙首饰哄一下便是。
总之他话已经说出去了,才没有收回的道理。
正这样想着,密道尽头传来了慢吞吞的脚步声,那步履轻盈,不是小鬼啪嗒啪嗒那般急骤,更似少女机敏谨慎。
“慕殊。”
很快,祈桑桑的声音脆生生从身后响起。
慕殊在心中暗道:小师妹甚至比自己想的还要胆小,没离开他几步便知怕了。
他得意地一勾嘴角,故作高深转身,“你还知道回来——”
然而笑容与余下的话,却在看清眼前景象的一瞬僵住了。
面前,是两个祈桑桑。
慕殊眼前一黑。
这怪物还玩上瘾了!
慕殊情绪复杂地看着两人,她们皆着娇俏的鹅黄留仙裙,尖尖的下颌紧绷,一个恐惧着咬牙切齿,另一个杏眼圆瞪似珠玉顽石,举手投足都十分祈桑桑,根本无从让人挑错。
慕殊思来想去,上前一步,刚要说话,二人却突然愤愤开了口。
“你这妖孽!竟还敢假扮我!”
“这样颠倒黑白的话也说得出,你要脸不要?”
“哈,成日扮作别人模样,那自然是不要自己的脸的。”
“放屁!我看你才是需要画皮的丑八怪!”
“我不是!”
“你就是!”
……
如果说两个女人堪比一千只鸭子,那两个祈桑桑便堪比一整座山头的山雀。
慕殊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位长得一模一样的山雀姑娘互相啄毛,还没反应过来,她两已扑扇着膀子同时到了跟前,抓起他的袖子左右扯去。
一个道:“好呀,那就让小师兄来决断我们谁是真谁是假!”
另一个道:“难不成我还会怕你?来啊。慕殊,你说,我们二人究竟谁是冒牌货。”
慕殊:“……”
他开始后悔没把这倒霉师妹别裤腰带了。
“小师兄你快些决断,看这妖女还敢嚣张!”
“呸!到时候有你哭的!慕殊,她才是假的!”
眼看两人就要动手,无奈,慕殊只好仿着先前祈桑桑的样子,在她们二人周身转了几圈,毫不意外的一无所获。
这小怪物接二连三被认出后,每一次都比先前一次更精益求精,到了如今地步,从表面来看早已毫无破绽。
慕殊手一摊:“认不出。”
左手边顿时恼了:“我都能认得出你,你怎么认不出我!”
右手边附和道:“就是,小师兄你也太过分了吧!”
慕殊薄情寡义的眼皮一掀:“本少爷日理万机,哪有心思关注你个小孩儿长什么样。”又转向左边,“认不出又如何,我为何一定要认出?”
话音刚落,只听“咻咻”一声,两条白绫忽地从他腰间飞出,刹那间便捆住二人双手。
“你做什么?”
“松开我!
慕殊隔空一抓,白绫末端便攥到手中,连带着两个“祈桑桑”一起被拽至跟前。
“安静点。”少爷漂亮的眸子一转,冷冷扫过两张稚俏面孔,“不管你们谁是妖怪,都与我一同上去再说。还有,寻路时若是有谁敢打断,我就让重明吃了她!”
“祈桑桑”们成功被唬住,一时间不敢再造作,乖乖闭上了嘴,任由慕殊牵着在密道中前行。
一路无话,慕殊拽着两根尾巴走了几圈,倒也逐渐摸清了地宫的地形。
这儿应当是个无数回字形长廊叠加的古怪结构,最中央是两人最初掉下的封闭地宫。越往外,密道越长,而小怪物最开始将他们带出的地方应当是最外侧,因此三人越走,密道的长度也就越短。
如此,只要他们一直走下去,便能回到最初的密室。那儿能听见溪流声,又是小怪物千方百计想将人调离的地方,即便不是出口,也是破局关键。
两炷香后,慕殊领着两个师妹越过第十道长廊,再踏足时,脚下密道只余下方丈长度。
左手的祈桑桑眼尖,刚一拐弯便瞧见前方廊壁上裂开一个大洞,正是先前小怪物剖开的那个,连忙欢天喜地喊人瞧。
走了许久终于得见终点,慕殊也不由地松了口气。
不过少爷谨慎,眼见抵达也不敢疏忽,依旧按部就班先在拐角刻下一道痕迹作记号,才溜着一双真假师妹慢悠悠晃过去。
临近地宫洞口,三人迫不及待穿越过去。
变故就在此时陡然出现。
三人穿越洞口后,所见不是地宫,竟又是一道长廊。
最可怖的是,慕殊在长廊尽头发现了自己刻下的痕迹。
他们又回来了。
“怎、怎么回事?”最先发现地宫的祈桑桑吓得脸色惨白,嘴唇都哆嗦起来,“这是鬼打墙吗?”
慕殊的脸色也随之沉了下去,没答话,不顾祈桑桑怎么挣扎哀嚎,也要硬着头皮继续走。
如此这般不信邪地走了五六次,便见了五六次自己刻下的印记。
左手的祈桑桑第一个崩溃了,“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怎、怎么办?呜呜……难道我就要这样困死在这儿吗?我不要呜呜……”
“烦死了!闭嘴!”慕殊耐心到了极点,恶声恶气地猛一拽白绫,“你哭有什么用,哭就能出去了?平白给人添堵,你看她怎么不哭,她——”
慕殊话一顿,看向右边,面容娇嫩的小姑娘站在那儿,一双极大的眼睛悠然盯着壁上宫灯,清亮的眸中竟隐隐含着笑意。
这一眼只一瞬长,下一刻她便意识到自己被人盯着,飞速换了个胆战心惊的模样,却为时已晚。
祈桑桑眼泪都没抹干便尖叫起来:“师兄!快!她是假的!”
与此同时,慕殊倏然出手,直接捆向那人:“死妖怪,快些将迷魂阵解开!”
祈桑桑躲他身后嚣张附和:“快些解开还能饶你一条生路!”
被拽至慕殊眼前的少女挣扎起来,依旧不死心:“慕殊你看清楚了,我才是真的!”
慕殊冷笑:“事到如今竟还敢骗我,你当人都是傻子么?”
“你——”
“闭嘴!”慕殊狠狠瞪她,直接将她噤声,免得妖物再花言巧语蛊惑人心。
随后便转向祈桑桑,不大自然地别扭道,“你……伸手,师兄将白绫给你解开。”
祈桑桑感动得几欲落泪,连忙靠近他,“算你有良心,终于认出我了。”
慕殊不屑:“认你有何难度,真是不会有人比你更聒噪了,我不过是想多溜那小怪物玩罢了……抬手,我要从手腕这儿解开。”
祈桑桑脸上得意:“少吹牛啦。”一边笑嘻嘻地将手腕送上。
却听慕殊忽道:“捆!”
作者有话要说:我愿称之为碟中谍中碟【少女祈祷.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