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路比起上山要好走许多。
行至半山腰时,天色依旧尚早,林不染提出稍做休息。
那随行的侍从犹豫了一下,居然拒绝道:“小姐,我们还是尽快下山吧。”
林不染不语,她注意到这人的口音似乎不大对劲。
银环道:“小姐说要休息那便休息,你们只需听令,怎可多嘴?”
那侍从与另外一名侍从相视了一瞬,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识,互相使了个眼色。
下一秒,就见那三名侍从将林不染的行囊从石阶扔下山去。
山体陡峭,那些东西瞬间便没了踪影。
银环惊诧:“你们做什么?!”
领头的侍从,或者说领头的刺客更为准确,他从腰间掏出一柄短剑,直直地指向林不染。
“林姑娘还是跟我们乖乖下山吧。”
林不染心中大骇,她不明白自己是得罪了何人,居然遭此劫难。
她和银环互相搀扶着,跟着那三名刺客走入了石阶侧方的一条小山路。
银环的手在颤抖,她十分不安地呼唤:“小姐......”
林不染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这帮人并不是来谋财害命的,否则不会将包裹里那些值钱的东西一并丢进山中。
在全程纵横交错的山路上前行半刻钟头有余,终是到了山底,周遭景象全是陌生的丛林。
不远处的参天大树下停着一辆马车,林不染认得出那正是丞相府的马车。
刺客以剑要挟,将林不染和银环逼向马车,并要求两人上车。
林不染转身,泛着白光的刀尖离她的胸口不过几厘。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冷静:“诸位究竟想要做什么?”
“林姑娘无需知道,”那刺客表情严肃,“待到天黑我等自会将姑娘送回乾州。”
林不染皱眉,这一切的发展都太过于不寻常。
用利器相要挟的歹徒,却礼貌地告诉你,他们会平安地把你送回家。
不是劫财,不是劫色,更不是谋人性命。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到了裴潜。
先帝独子,不知有多少只眼睛在暗地里窥视着他。
“你们还有同伙,”林不染抬眼,几乎肯定的说:“在山顶的万佛寺。”
“林姑娘莫要妄加猜测,回去之后不管听说发生了什么,最好装作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听此人话里意思,他们的目标是裴潜,今日对她所行之事,不过是为了支离现场不相干的一切因素,防止影响了他们的计划。
如此大费周章,林不染不敢细想他们要对裴潜做些什么。
“林姑娘最好识相配合,但凡让我们知道你透露出去什么,就算是丞相府也挡不住我们的刀剑。”那刺客挑眉,好笑地看着她。
这样的威胁或许能唬住此时已被吓得不敢说话的银环,却唬不住林不染。
她脑中闪过那青年白衣染血的画面,心尖微颤,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心痛?亦或者惋惜。
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林不染抬手,她轻握住胸前的利刃,将其往一侧拨开。
“可我已经知道了许多,”她眼中满是敌意:“包括,你们不是西凉人。”
那刺客闻言神色微变,似是没想到此等女流之辈有这样的胆识。
但只有那一瞬间,下一瞬他眉毛下压,眼神顿时狠厉,手中刀刃毫不留情地划向林不染。
薄而锋利的刀刃霎那间划伤了林不染的手心,她手腕上的那串佛珠被挑断,珠子混着鲜血散落一地。
“小姐!”
银环冲上前,将脸色发白的林不染护在身后:“有什么冲我来,别动我家小姐!”
“银环,”林不染受伤的手在轻轻颤抖,但她的声音却格外镇定:“你往后站。”
他们或许不敢杀她,但杀她身边的一个侍女却无需顾忌什么。
现在,只有她能护着银环,绝没有银环护着她的道理!
那刺客见此,勾了勾唇:“林姑娘聪慧过人,怎会看不清眼下形式,乖乖配合对你我都好。”
气氛僵持了几息,林不染率先松口。
“银环,我们上马车。”
马车内,银环用绸绢为林不染简单包扎了手心的伤口。
那伤口并不深,只是流了很多血。
银环十分心疼:“小姐,疼吗?”
“疼。”
林不染语气平静,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多大的变化,只偶尔绸绢在伤口处裹得紧了些,她会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银环静静地望着她,一时无言。
阳光斜射,天边燃起殷红的火烧云,此时已近黄昏。
远处山头,林中有惊鸟飞起盘旋。
须臾,几道黑色身影从林中踏步而来,为首之人黑巾覆面,右臂受了伤。
“主子,如何?”
为首的黑衣人将脸上的黑巾摘除,“情报有误,失手了。”
距离不远,林不染可以清晰地听到外面的对话,看来他们刺杀裴潜失败了。
莫名的,她心下松了一口气。
她轻轻拨开车窗纱帘,借着缝隙往外看去。
这个角度,她可以清晰地看见那个领头人的面容,是个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容貌姣好,一双琉璃棕色的眼睛格外引人瞩目。
下一秒,就见那人抬眼看了过来,窥视被逮了个正着,林不染条件反射般放下了窗纱。
紧接着,她听到外面那人有些散漫的声音:“金流,我们的计划有变。”
有脚步声向马车这边靠近,在车旁停下,随后车身晃动了一下,车帘被人从外拉起。
那人背着一身夕阳,整张脸陷在阴影里,棕色的眸子闪烁着骇人的光芒。
他的声音阴恻恻的,“林姑娘,下车吧。”
林不染心中警铃大作,她明白,自己现如今成了对方新计划中的一环。
倘若在此之前她还有望安全返回乾州,那么现在已经毫无希望,再严重些,她很可能保不住自己的性命。
裴潜沿着石阶一路下山,直到山底都未曾见到林不染的身影或者任何有用的线索。
他折返,在半山腰发现了被丢弃的行囊。
沿着轨迹找到了另一条下山的小径。
此时天已经快要黑了。
他步子向前,毫不犹豫地步入那条幽暗小径。
这小径狭窄异常,斗折蛇行,像是近期才被人开出的隐秘小道。
夜色渐浓,裴潜小心翼翼地在小径中穿梭,近一个钟头才抵达山脚。
入目,是一条空旷的林中道路。
不远处的树下,歪歪斜斜地停着一辆丞相府的马车。
裴潜呼吸微滞,一步一步缓缓地靠近。
他在车前停下,怀着忐忑的心情瞬间拉开车帘。
无人。
他吐出一口浊气,视线落在了车内的一小滩血迹上。
瞬间,裴潜的眸色狠狠一沉,嘴角抿出一条极为僵冷的弧度。
“王爷!”
今时在这时追了过来,他喘着粗气,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裴潜从马车退出,车帘下落,遮住了内部的光景。
他的声音冷如三尺寒冰:“传书回乾州,调兵过来。”
今时好不容易平复了心跳,又被裴潜的话惊得一僵。
连忙劝说:“王爷,私兵出城,恐怕会引起陛下疑虑,我们……”
“按我说的做!”
裴潜打断了他。
月光下,他的脸色分外冷峻。
今时望着他张了张嘴,最终妥协:“是!”
“这刺客来势凶猛,不仅刺杀您,还绑架林丞相的女儿,又非我大凉人……”今时冷静地分析:“背后的靠山恐怕是也只能是……唐家。”
“你说的不错,”裴潜语气沉沉,“没想到他们唐家这么早就与瑄国皇室有染。”
今时一愣,他惊讶于自家王爷没有像往常那样在他分析到唐家时,斥责他莫要妄言。
更惊讶于王爷提到的……瑄国皇室?!!
“您的意思是说,那个刺客是……”
“瑄国皇子,暮白辞。”
裴潜面无表情。
前世。
裴潜于瑄国的深宫墙围中救出恶疾缠身、双目失明的林不染。
直到那时,他才真正发现林不染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携她逃出宫门,被当时才登基不久的暮白辞拦住了去路。
那人黄袍加身,表面看上去高贵得遥不可及。
但他那层高贵的皮囊底下藏着的却是肮脏的、丑陋的灵魂!
那一天,裴潜疯了般的杀上前去。
满地血色四溅。
直到他提着刀站到了暮白辞面前。
他杀红了眼,刀剑指向哪位新皇的心脏,没进半寸,鲜血染红龙袍。
裴潜咬牙切齿:“你真该死。”
暮白辞不语,他的平静地与裴潜对视,好似肯定对方不敢杀他。
裴潜的确不会轻易杀他。
理智告诉他,瑄国新上任的这位帝王愿与大凉交好,互为友邦,从此边境太平百姓安康。
倘若他今日杀了他,便等同于将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和平亲手毁掉。
裴潜转动手中利剑,剑尖微偏,狠狠刺入暮白辞的左肩。
他说:“这是你欠不染的。”
暮白辞疼得脸色苍白,闻此只凉凉地笑,他握住那柄剑,任凭利刃放肆地划伤手心,鲜红的血液一滴一滴地流淌而下。
他用力,将剑从肩膀扯出。
“我不欠她什么。”
声音脆弱而破碎,随风轻散于空气。
“朕许你半日,带她走,”他的语气里压抑着莫名的情绪:“趁我反悔之前。”
裴潜回头看向稍远处摇摇欲坠的林不染,转过脸朝向暮白辞时,他眼尾猩红,眼底狠戾之色肆意。
僵持不过一息,他抽剑,愤然向不染奔去。
这是同暮白辞交锋,裴潜脑中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
接回林不染后,她对瑄国发生之事绝口不提,日日郁郁寡欢,直到生命消亡。
思绪飘回。
裴潜低头沉默地梳理着袖口褶皱。
这一世,不知为何暮白辞提前行动了,不染也因此提前遇上了他。
一切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