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林不染正在房中抄写佛经。
今时却主动找上了门。
银环把他拦在门外,“何事?”
“我家王爷想请林小姐一叙。”
林不染闻此抬眼向外,就见门外小院中那一抹烟青色身影,她收回视线,继续抄写经文。
银环见状便要赶客,木门完全关闭之前,今时忙说:“王爷说他会在外面等着......”
“啪。”
他后半截话被关在了门外。
林不染眼皮未眨一下,专注于手头的事。
这几日雪停了,正是化雪的时候,也是最冷的时候。
那人本就身子弱,她想,等他觉得冷了也就不会再等在外边了。
暖阳缓移,雪化成水,沿屋檐滑落地面。
午时已过,银环从外取来斋饭,进屋时有些忐忑地说:“小姐,那康王还在外面。”
林不染写完最后一行,这才看向银环。
斋饭虽素,味道却是好的,可林不染一时没了胃口。
她站起身:“我出去见他。”
裴潜自然感受得到林不染自那日之后的有意疏离,他不得不承认今时说的对,是他操之过急了。
“王爷,天气这样凉,咱们先回屋吃点东西吧。”
今时立在裴潜身侧说道。
裴潜不做声。
对于现在的他而言,等待已不再是一种奢侈,而是终于成为了一个切实存在的希望,他格外珍惜。
阳光透过枝桠倾泻而下,在他细长的睫毛上洒落一片金粼,长睫下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洋溢着夺目的光彩。
林不染推门而出,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那双眼眸随声转动,看向了她。
视线相接的那一瞬,林不染微微颔首。
她几步走下台阶,在院中立于裴潜对面。
“王爷,究竟有何事?”
“前几日的事是本王唐突了,还望林小姐莫要介怀。”
裴潜没那么多客套话,直来直往。
林不染摇了摇头,她保持着标准的微笑:“这些小事已经过去,臣女未曾放在心上,王爷也无需记挂。”
“如何才能不记挂?”裴潜神情坦然,说出来的话也格外清晰:“若是叫林小姐误会成不知礼数的下流之人,本王恐怕是要记挂一辈子的。”
未曾想到他会直白至此,林不染道:“有王爷今日所言,臣女断然不会误会。”
“这么说,先前确是误会了。”
他像是有意找错重点,可脸上却又分明地有了一丝落寞之情。
林不染静静望着他,一时无言。
裴潜:“本王想知道,本王究竟该如何做才能让林小姐有所改观呢?”
今时:......!
您会在意这个?
林不染被他问得一愣。
改观?
要她的改观做什么?
她装作没有感受到他隐晦表达的心意,故意绕开他的话锋。
“王爷英明洒脱,是位光风霁月的君子,臣女虽与王爷鲜少来往,却是感受得出来的。更何况,王爷行得端坐得直,又何必去在乎旁人怎么想?”
末了她又补充:“王爷无需在意不相干之人的看法。”
裴潜不语,他轻抿了抿唇,眼底神色些许幽暗。
为何他处处示好,这一世的林不染却还像一块石头一样捂不化呢?
林不染自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见他不再言语,便微微颔首转身回屋了。
她如何感受不出裴潜的用意?
只是她多了个心眼。
男子真诚的用心示好,谦虚的温和有礼,这些不过都是表象,谁人也不清楚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就像裴文彦当初那样。
任何人听到一个陌生人在背后那般贬低自己,就算不往心里去多少也会不舒服,更何况那个贬低自己的人是自己本就有好感的男子。
这到底是在林不染心里留了一个疙瘩。
林不染自知同裴潜接触不过寥寥数面,如何引得他待自己这般上心。
莫不是同裴文彦当初一样,是看中了她的家世?
是的,林不染从一开始就知道,裴文彦向自己示好,必然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是丞相府的独女。
家世尚可,脾性尚可,长相尚可。
一切都是那么的水到渠成。
直到林初晓出现,林不染的身份从相府千金变成了一个出身低贱的养女。
要说她从未期待过裴文彦确实对自己有情,那不过是自己骗自己的自我安慰。
他或许有过情?亦或者从来都没有过。
但这都已经无所谓了。
正因为她有过期待,所以才会感到失落,所以才会记忆深刻。
林不染的确到现在还清晰地记得他那日同初晓说的有关自己的话。
偶尔,她也会自嘲地想,裴文彦更看重的不过是相府千金的这个身份。
如此浅显易懂的道理,她又何苦再纠结于此过意不去呢?
经过那次,现如今,她不可避免地对裴潜产生戒备。
她甚至有些厌恶自己在接受对方好意时,心头突然冒出的温暖感觉,厌恶自己羞红脸蛋的身体反应。
她厌恶过去那个相府千金的身份,厌恶自己现在养女的身份,厌恶这两个身份的转变。
它们像是一道道沉重的枷锁,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林不染在潜意识里,不可控制地询问自己,裴潜这般示好,究竟是因为她背靠林家,还是因为她是林不染这个人呢?
她不敢得出答案,因为她下意识里告诉自己的那个答案令她感到恐惧。
她恐惧,自己在感情中是一文不值的。
就像裴文彦说的,“实际上,孤是看不上她的。”
所以,既然得不出答案,那便统统拒绝,免得想来心烦。
见林不染用完了斋饭,银环这才敢开口询问。
“小姐,你不舒服吗?”
从方才回屋,银环就注意到林不染分外沉重的表情,像是做出了一个极大的违心决定,有着难以言说的颓靡之感。
林不染没有回答,银环又接着道:“我瞧那康王应当是个正人君子,什么都放到台面上说,也不藏着掖着,之前那事许是我们误会了他的好意。”
银环刚刚就在门口,将林不染与裴潜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林不染看向银环,她不由地想,这或许就是裴潜想要的那种改观吧。
转眼,林不染在万佛寺已有十日有余。
再有不到五日便是林初晓和裴文彦的大婚之日。
林不染记得同初晓的约定,今日便让银环收拾好了下山的行囊。
出门时,她看了一眼对面的屋子,房门紧闭。
自那次院中谈话后,林不染每日几乎很少再见到裴潜,甚至有时一整天都不知道他的动向。
她合上门,同银环步入廊亭。
此处离寺庙的出山口并不远,寺庙僧人在门口送别林不染,临行前将一串佛珠赠给了林不染。
檀香木质的珠子颗粒均匀,转两圈戴在腕上恰好合适。
林不染道谢后,领着银环在下山的路口处等候,祖母已派来接她回家的马车就在山脚下,她在等那些侍从上山来帮她们拿行囊。
“林小姐。”
有人在身后唤她。
那十分独特的好听嗓音,使得她一瞬间就分辨出了声音的主人。
是裴潜。
林不染有一瞬间的心悸,却很快被她有意压下。
她转身,望向那个一袭白衣飘然的青年男子,“王爷。”
“今日要走,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林不染答非所问:“祖母派遣来接应臣女的人,已经在山脚下等候了。”
裴潜默然,转而道:“本王送林小姐下山吧。”
“不劳烦王爷,家中侍从会上山来接臣女的。”
“这样啊......”裴潜垂眸,在眼睑下方洒下一片细长阴影,遮掩住了情绪。
林不染略一颔首,不再看他,转身继续往下山的石阶尽头眺望。
湛蓝天空薄雾弥漫,缝隙中窥得一轮银白的日头,光亮温暖却刺目。
裴潜没有离开。
在那之后他只是静静地陪在林不染身后,未发一言。
林不染感受到一道炙热而浓烈的视线在自己的身后,几乎要将她脆弱的自尊心看穿。
她僵直脊背,手心冒出细汗。
终于,她在石阶尽头见到几个布衣身影,正在向此处靠近。
林不染如释重负地回头,还没来得及发出一个音节,对方先一步开口。
“林小姐,一路平安。”
林不染眨巴了一下眼睛,无声地点了点头。
那几个侍从健步如飞,很快来到出山口,搬起行囊就往山下走去。
裴潜注视着那一行人下山远去的背影,良久,收回了视线。
他回到寺庙住处,吩咐今时明日下山。
后者不解道:“王爷不是说要在此修养身体,想多住一段时日吗,怎么林小姐一走......”
他说到此处,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家主子的用意何在,便闭上了嘴。
裴潜立于院中,他望着对面那个已经空出来的房间,感到些许萧瑟,心里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薄雾。
屋檐上方却在此时传来细微的响动,下一瞬利刃劈开空气——
裴潜瞳孔微缩,他侧身,长刀裹挟着寒风从他耳侧划过。
他足下轻踏,立刻闪出一丈远。
对侧,一黑色劲装的蒙面男子,手持长刀,露在外面的一双棕色眼睛里满是杀意。
今时听到动静持剑赶来:“王爷!”
屋顶上方随即落下另外两名黑衣蒙面人。
无言中,对方毫不犹豫地再次出手。
裴潜抽出袖中短剑应敌。
那蒙面人处处下死手,武功高强,挥刀利落,但裴潜总能灵活地避开刀锋,几个回合下来,那人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
“刺客做到你这份上,不如自戕算了。”
裴潜面不改色地嘲讽,趁那人蓄力之际他将袖中剑刺出,剑刃划伤了那人的右臂,剑柄打到他的手腕,他负伤吃痛,长刀哐当一声摔落地面。
今时见状甩开另外的黑衣人,长剑指向那个领头黑衣人的脖子。
领头刺客眼中的惊惧一闪而过,他捂着手臂警惕地看向裴潜:“传闻你是个病秧子,原来都是装的。”
裴潜捡起袖中剑,漫不经心地擦拭着血迹:“你都说了,那是传闻。”
那刺客冷笑了一声,“今日且饶你一命,可你的小情人就没有你这么好的运气了。”
他话音未落,空中突然洒下一阵白烟,视线再度清明之际,院中再无任何黑衣人的身影。
“王爷,您没事吧?”
裴潜望着空落落的院子,突然想起今日来接林不染的那几名侍从,看身形和样貌就跟方才那几个黑衣人一般,根本不像西凉人。
糟了!
不染......
裴潜脸色骤变,足下一点,往出山口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