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春娘浑身是水从河里被救上来。
她没想到天黑下去后,还有人发现她跳河。
救她的是个年轻男子,要是搁在村里,她又得被人嚼舌根说闲话,但这繁华又广阔的京城,没几人认识她。
周春娘咳出一口冷水。
救她的年轻男子将她架起,不由分说塞进了马车。
车里暖和宽敞,连脚踏都铺着柔软的毯子,正中坐着相貌昳丽的女郎,她才在三济堂外见过的将军府大娘子。
“这么冷的天,戴家大嫂肯定要冻坏了,”俞知光试图安慰她,“不过现在没事啦。”
“是啊,这世上千难万难,都比不上性命重要啊。”
元宝也劝,跪坐在一旁,手里拿着棉布,快手快脚给她擦干大半淌着的水珠,又翻出车里备用的衣裳给她换。
周春娘全程木头似地,任她们摆弄。
元宝收拾好湿漉漉换下来的衣裳,拎去外头挤水。
水声稀里哗啦,显得车内异常安静。
俞知光将暖手铜炉递给她,触到她指头,冰凌凌冻似雪水,又飞快地连人带炉缩回去,“你等一等。”
她抽出一张绣帕,把铜炉细致地裹好。
周春娘没动,低头瞧见绢白的绣帕仿佛不染半粒尘,而她手指都是皲裂与乌糟糟的河沙。俞知光怕她误会:“你指头太冰了,捧着会烫手,裹上了才好的。”
周春娘接过,指尖暖热,原本木着的一张脸松动。
她鼻尖一酸,懊恼地低头:“我、我原本都没脸受大娘子的恩惠。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俞知光“嗯”了一声,安安静静地没追问,但眼神就像是鼓励她接着说下去,无论说什么都可以不被责备。
“我也不想死,就是在桥边坐,觉得累……好累。”
“我男人家里本有几亩田,都是好的肥田,说好要卖出去十亩田,契约一签,隔两日就变二十亩……没田反倒要赔钱,赔不起那买家就要,要我卖身去他家做奴婢。”
“街尾的牙行,天杀的黑心……我只做帮工不做卖笑行当……他竟然想逼着我去……要不是我逃得快,可是,我随身带的银钱没了……药、药也掉了好多……”
“我男人还在等着治病,我这是作了什么孽……”
周春娘双眼通红,讲话颠三倒四,最后说不下去,呜呜呜地哭了起来。俞知光理了理头绪,部分士兵服役期满有授田,尤其是戴老三这种因伤病退役的,不会收回去。
周春娘为丈夫筹钱买药,去牙行帮工被骗,源头似乎都是田地买卖没有得到应有的银钱,反倒要赔钱。
“怎么要把十亩田都卖掉?”
“我男人瘸了一条腿,后来不知生了什么病,另一条腿也愈发地痛,下不了地,家里田就我与他爹娘耕,爹娘年纪越来越大,我实在耕不过来,想做点小买卖……”
“契约是签双份的,你手上的也变成二十亩地了?”
“对,契约我跟儿子看了好多遍,真的是十亩田,怎知道一夜过去,就变二十亩了。”
这一讲,外边完全黑下去,城门再有一时辰就上锁。
周春娘一番倾诉,情绪已然稳定许多。
她得了俞知光会帮忙想办法的承诺,实则心里没抱太大希望,“大娘子,契约变卦的事情,我与买家到县衙门闹过,官老爷说是板上钉钉黑纸白纸的事情,没变了。”
“以往家里困难的时候,没少麻烦曹叔和薛将军,我男人知道我那日去将军府,差点没把我骂出家门,这一次我在桥头的事……你能不能就当做没见过我?”
“好,我不会同他讲的,你男人也不会知道。”
俞知光问了周春娘在桃溪村的住处,让卫镶找信得过的车夫用骡车将她送回去,入夜了才回到将军府。
薛慎今日下值早,正在寝堂更衣,看到她走进来。
俞知光霜雪色的斗篷一角,有明显的水迹晕开。他看了两眼,确定是新沾上的痕迹,但之前都没有下雨。
薛慎指了指:“怎么弄得?”
“什么?”俞知光似乎在想事情,愣了片刻才察觉他的问话,不甚在意地摇摇头,“没有留意。”她脱了斗篷挂好,很顺手地给他递来燕居的棉袍。
“将军晚膳可用过了?”
“还没。”
“那让厨房炖个鸡肉千丝,炒一碟蜜糖三鲜,再加个冬瓜火腿汤?火腿是浙南运过来的,又香又鲜。”
薛慎神色一凝:“普通的汤?”
俞知光小鸡啄米点头。
果真是寻常汤食,薛慎连晚饭都多吃了一碗饭。
俞知光看望嫂嫂时,已经用过晚膳,只是坐在他身侧喝汤,圆润灵动的杏眸低垂,不说话时便显得心事重重。
薛慎搁下木箸,偏头看了她一眼。
俞知光以为他要说话,亦静静回望,眼神澄澈坦然。比起刚成亲那几日,她现在已经能够自然直视他了。
“将军还要再添饭吗?”
薛慎手掌捋了一把后颈脖,站起来:“饱了。”饭后稍歇后再练武,脑子里想的却是薛晴年少时与他的相处。
薛晴不高兴了会生闷气,会瞎指挥他干活。
俞知光呢?这样算是不高兴吗?
他与女子相处的经验少得捉襟见肘。可到了安寝时分,小娘子已然自己整理好情绪,钻入被窝里,捧着一卷话本子在投入地看,身侧的另一条棉被也铺好了。
入了冬,拔步床换上两张湘绣面的棉被,两人即便是同床共枕,也睡得井水不犯河水,俞知光过于不老实的睡姿都被压制在好几斤厚的大锦被里。
他已再三验证,没有大补药膳,就没有绮梦扰人。
薛慎躺下,酣眠到后半夜,胸口忽然多了一只手。
那只手柔软温热,隔着中衣在他胸膛拂过,似在确认什么,这里按按,那里揉揉,全然不是她睡懵了的时候。
许是做梦,薛慎忍了片刻。
“中府、气海、关元、中极……”枕边人用气音念。
薛慎猛地按住了她越来越下移的手,按到关元、中极的位置还得了,他耳边轻轻吹拂的气流跟着停顿了。
“俞知光,你在做什么?”
“我动作很轻了,你怎么还是醒了?”
薛慎深吸一口气,将她手从锦被里挪开,塞入她自己的被窝,半个身子探出拔步床,点亮了床头凳的烛台。
火苗发出幽微的亮光。
俞知光小巧的脸庞枕在绸面上,如清水出芙蓉,两颊透着薄粉色,显然也是压着一点羞赧的情绪。
“所以,在做什么?”薛慎又严肃地问了一遍。
她微微叹了口气:“我特意学了一些穴位,大夫说常揉按会有效果,比之汤汤水水的药膳,轻便省钱,将军若不喜欢,改成艾炙和姜疗如何?艾绒和姜都不贵,点燃了悬在穴位上,暖融融的也很舒服。”
薛慎不语。
俞知光放轻了声音劝:“真的不试试吗?”
那神情,俨然他就是一个讳疾忌医、自尊自大,日子还过得移东补西左支右绌,需要自家妻子精打细算才过得下去的糟心郎君,再不领情,倒是他不知好歹了。
“俞知光,你很想把我治好?”
“我想试试。”
“那治好之后呢?跟我圆房吗?”
薛慎向来不擅长委婉。
至少目前,他对俞知光,抑或是俞知光对他,都是本着一种夫妻责任在相互照料和磨合相处。
他目光毫不闪躲,直直望过去。
俞知光眼神闪烁起来,芙蓉面薄绯色又重几分:“我没有想过什么远的,总归先治好了再说。”
薛慎敛下眼眸。
男儿知慕少艾的年纪,他已谎报年龄入军,每日在沙场打滚,与频频扣边的突厥交锋,压倒对死亡恐惧的,在一开始是求生的意志,继而是对求胜的渴望与贪婪。
男女之间的情情爱爱,还不如一场突击险胜更痛快。
他未必是俞知光看的那种话本子里的好郎君。
隐疾这一层窗户纸,还不如先糊着。
“你嫁过来,只是为了负责?”
“其实,也有私心的。”
“说说。”
“我家里原来要我嫁给三哥哥,就是张安荣,有两个缘故:一是张家是与家族分了家的旁支,家里人情简单。二是张家有家规,儿郎四十无后方可纳妾,后院清净不需为拈酸吃醋的琐事耗费心神。”
薛慎了然,他家里更简单,连给她立规矩的婆母都没有;他在她眼里不能人道,短时间内不会自找麻烦纳妾。
俞知光手指头比划了一下,“还有最后一点。”
“什么?”
“我想,若能把将军治好,再替将军好好打理家业,日后要是有什么风浪的话,薛将军能够庇护俞家一二。我父亲他脾气倔,我与阿娘都不太放心。”
俞知光父亲是朝中出名的清流,不群不党,更与宰相政见不合,时有争锋相对,常常领群臣催请天子亲政。
“若是大是大非……”
“当然不是大是大非的立场,只是力所能及。”
薛慎给了深思熟虑过后的承诺:“好”。
这便足够了。
俞知光弯唇浅笑,“多谢……”话到嘴边绕了个称呼,“多谢郎君。”几个字如轻羽拂过,在水红锦账中,轻飘飘钻进他的耳朵里。
女郎一双水灵灵的杏眼仍旧往他身上瞄,心思都写在脸上,“薛慎,我今日同大夫整整学了两个时辰。”
“上半夜闭上眼睛,都是木头人身上的穴位红点。”
“不会找错,更不会找偏。”
“大夫还夸我颇有天赋呢。”
东拉西扯的碎碎念构成一句提纲挈领的无声询问。
薛慎揉了揉眉心:“那就试试。”
未等她雀跃,又打断:“艾炙,你说位置,我来。”
让她一双手胡乱摸,等下真误会了自己妙手回春,在行医一道上天资超绝怎么办?
薛慎抬手剥下中衣,露出结实精瘦的手臂与胸膛,只着一条薄绸裤。俞知光趿拉着睡鞋,去取三济堂的艾条,点燃的艾条冒出一缕细细的白烟。
她一旋身望见他赤膊,整个人呆了呆,快把呼吸都屏住,“薛慎,你身上……怎么这么多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