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豆腐

山上不知何物惊扰了一森飞鸟,乌压乌压遮盖一方天地。趁着天色还没完全暗下来,叶澜快速把晚饭做好了,扶着叶老爹坐到桌边吃饭。

叶老爹的情绪完全不似午时那般高涨,叶澜知道他在想什么。中年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劳动力,如今他腰上有伤,地是下不去的了,大小活都要落到叶澜这个出嫁女身上,他这个做父亲的心中有愧。

夹了一筷子菜到他碗里,叶澜劝他,“您就把心咽到肚子里,家里的事不用您担心。”

叶老爹让她把灶房角落封的酒坛子拿出来。

去年飘雪的时候酿的糟香酒,味清香偏淡。叶老爹沉默着一小杯一小杯地酌,度数不算高,但他平日里就不是好酒之人,最后面上也浮上层酡红,眼里有了醉意。

“我也算能给你娘一个交代了。”声音里带了哽咽,叶老爹又抿了口把颤声压下,“秦家大郎是好男儿,他虽话不多,但心思却是极细的。他比爹能干,总不会饿着你,你二人成亲,爹也算是了却了一件心事。你现在身子也好了,还留在娘家不好。”

秦铮没个亲兄弟,日后不用担心兄弟闹分家。虽说带了两个丁大的孩子多了两张嘴,但也说明他是个有情有义之人,日后和叶澜相处久了,也未必生不出感情来。

叶澜虽不作声,但心中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她落水前的记忆并不太清,原先还在想要是还没拜堂,或许跟两家人商量一下,成亲这件事还有回旋的余地。如今看来已经是铁板上定钉的事,改不了。

叶老爹吃了酒早早睡下,叶澜白日做活累了也很快入眠。隔日天还蒙蒙亮,父女二人便被邻居家的鸡啼声接连叫醒。叶澜率先起床,晨间雾气重,她又多穿了一件薄袍。

她一动作,叶老爹很快也起身,挪着步子到了门口,见她扛着扁担,前后挂了两个桶就要去提水。

“一会儿爹来做,你肩弱,提不了的。”

叶澜轻笑,“您这身子骨现在还不如女儿呢,水总是要吃的,让您来还不如我把您背到水井去。放心吧,我知道分寸。”

村里只打了一口井,家家户户都是在这儿提水吃的。叶澜紧了紧系桶的绳子,确保是在把手中间。把桶垂直放下去,拉着绳子左右晃动,好让桶身倾斜,让水滚进去。

两桶水很快打好,叶澜按照原路返回。她扛得吃力,走不稳,桶里的水不停晃动。裙摆本就被露水沾湿,桶里的水一撒,鞋袜无一幸免。到了家,桶里的水撒了小半,几乎都落到了她身上。

两桶水哪里够填满一口大缸,叶澜还要多跑几趟。来来回回,身上浮起了一层汗,薄褂脱了,井边打水的人也多了。

有男有女,还没轮到自个就站在一起说话。叶澜站在最末尾,安安静静等着。

前边儿说话的妇人声音小了些。

“今儿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小泼皮不仅来了,居然也不抢着往前挤。你说她莫不是上次落水磕到了脑子,把人磕好了?你家男人那时不是给她瞧过吗,怎么说的?”

被问到的是宋张氏,她男人会点子医术,村子里谁家病了都是找他看的,宋张氏平日里也会帮着自家男人整理草药。她是个嘴尖的,说话也毒,断没有让人的地步,“又没掏你银子吃你家粮,咸吃萝卜淡操心,少管人家。当着人家的面儿嚼舌根,不怕她把你的桶砸了?”

那被数落的妇女要反驳,宋张氏不给说话的机会,“轮到你了,打不打?”

“打打打,你这张嘴啊,真是没人受得了你。”

宋张氏不把这句话听进心里,鼻腔里哼出一声,余光瞥向身后的叶澜。

她今天出来得早,叶澜前前后后这几趟她也看在眼里。叶二是个老实人,秦铮也是个老实人,若是叶澜知道悔改再好不过。人都有犯错的时候,总得给个机会改正不是?至于往后如何相待,就得看她自个的觉悟了。

“我先回了啊。”妇人说。

宋张氏是个手脚麻利的,三两下就提好了两桶水。轮到叶澜,这次她学聪明了,水打得少,不至于晃出太多。

一回头,宋张氏还在原地呢。

“水不是这样提的,看你爹平日给你惯的,连这都不知道。”宋张氏放下自己肩上的扁担,到旁边菜地掐了两片菜叶子,用自己桶里的水涮涮,丢到了叶澜的桶里。

叶澜走了几步,水晃荡的程度还真就小了,“多谢婶子。”

宋张氏也不知领没领她的谢,扭头走得稳稳当当。

尽管过程磕磕绊绊,那口大缸终究还是填满了。叶澜没有什么计划,把昨晚换下的衣服浆洗晾好,接着还是跟昨天一样,用过饭去后山开荒。

叶老爹说什么都要和她一块去。叶澜和他约法三章,绝不让他插手,只能在旁边看着。叶老爹固然答应,他不插手,但嘴上却念叨个没停。

干活这事儿,还是不能让护女的爹看着。叶澜被念叨得耳朵起茧,干脆放下锄头,扶着叶老爹回房。

秦铮还没送来新的药膏。叶澜原就没指望男人,便自己提了裙摆去找宋郎中了。

宋郎中去邻村出诊,院里只有一个妇人端着簸箩筛沙。两个女人对上视线,知晓来人意图的宋张氏率先有所动作,她把簸箩往架子上一摆,把一罐药膏给了叶澜。

“秦大应当是去了山上还没回来,你拿回去吧,我会转告他你来过的事。”

秦铮家的地不仅少还差,他也不纯靠种田过活,多以打猎为生计。他射箭的本领好,耳朵灵,有事没事就往山上林子钻,猎了野物进镇上卖。

叶澜没扭捏,接下道了谢,心里倒是挂记着另一件事。她捏捏腰上悬着的钱袋子,里面的铜板并不算多,看诊费这件事也是忽然想起的,家里除了种田没什么别的经济来源,成亲请吃酒是一笔大财,原主又是个大手大脚的,搜罗半天只找了这几个铜板,“婶子,我爹看诊的钱可付过了?”

宋张氏瞅见她的动作,心中也是诧异。村中谁人不知叶澜视财如命,为了一点小便宜能把村给掀喽,看来真是转了性,也算是老天有眼。

“给过了给过了。”宋张氏连应了两声,见叶澜提步准备打道回府,她又叫住人,自己则是往里屋走,出来时用竹筐提了两块豆腐给她,“不值钱的东西,给你拿回去得了。”

知道这是叶老爹平时善缘结下的善果,叶澜接过篮子挎在自己臂弯处,回去的路上在心底盘算着要怎么吃。

虽是普普通通的白豆腐,能在上面变出的花样也多得很。叶澜想的入迷,直到细绵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叶澜,”快要到家门口,一袭淡衣的赵芙蓉叫住她,“我昨日和秦大哥说了,叫他不要因为河边的事跟你伤了和气。你落水才没几日,不要气坏了身子。”

这其中的联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叶澜哼了一声,盯着对方不说话。

赵芙蓉继续道:“我只是听村里人说你落水忘了不少事,又是在河边,要是再吓一下摔下去,记忆错乱就不好了。你如今忘了点事也好,大家也会包容你的。”

她话里有几分真切叶澜看不出来,只是想不清她为何每次见到自己都要好言相劝一顿。思来想去,恐怕是因为自己嫁给了秦铮,让旁人失了机会。唇角一抹怪笑,“我记忆错不错乱,与你何干?”

“都是村里人……”赵芙蓉又是一副要垂泪的样子。

“都是村里人,你也知道我叶澜是什么样的人。”她不想继续说这些没用实质的话。叶澜心里是个明白人,知道大家不待见她是因为原主干的那些错事。她没想一下让全村人都认可自己,借着落水转性这一说法,平时老实规矩做事,过好后半生就行。

昨日秦铮扯着两个孩子给她赔不是,这个年纪的孩子能明辨多少是非不说,至少晓得她没有怪罪的意思。赵芙蓉一谗舌,让事情又乱上几分。让叶澜不快,自然没什么好脸色给,“我不欺人,但也不是什么软柿子,让开,我要回家了。”

说罢便要绕过赵芙蓉,对面又唤人,只不过叫的不是叶澜。

“秦大哥。”赵芙蓉小小声唤来人,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眼里的水汽马上就要化成蚌珠滚落,我见犹怜。

男人“嗯”了声算是答应。

秦铮今日早早便上山查看上次布下的陷阱了。运气不错,陷阱困住了两只野兔,他又打了几只雀儿。进了镇上,连着兔毛一同卖给了酒楼,卖的钱换了两吊子猪肉。已经尽可能加快了脚程,可回来还是晚了些,张婶子告诉他不久前叶澜已经把药取走了。

他便朝叶家走。只有一条道,眼灵耳尖的,哪能没看见这里站着的两人没听见说话的声音,他心底还没对自己和叶澜是夫妻这件事有什么感触,不多说不过是不想掺和女人家的事情罢了。这年头吃上猪肉不容易,秦铮正愁赵芙蓉在场没法给叶家送肉,好在叶老爹听见了外面的动静,搀着根长木挪了出来。

见叶老爹来了,赵芙蓉也不多留,吸了吸鼻头,翁声道着自己先回去了。

料想到两个孩子还在家,秦铮也只是把一吊肥瘦相间的猪肉递给叶澜,接着便打算回家。

谁料叶澜还要他手里的另外一吊猪肉。

秦铮蹙眉有些不快,自己手头这块瘦多肥少,叶澜已经占了好的,想要一口吃下所有属无赖之至。岂料叶澜眼尾一勾,竟说,“想来你做的饭不甚好吃,把孩子们带来我家,尝尝我的手艺。”

叶老爹的腰伤还不知要几副膏药来贴,兜里的那几个铜板暂时是花不了的了。叶澜不想欠他人情,毕竟他赚银子也不容易,再说这肉他来煮也浪费。

秦铮还在犹豫,叶老爹不停附和,“阿澜的手艺很好的,你回去煮也是煮,都是自己家,便带着孩子们一同过来吧。”

人回去接豆丁,叶澜不急着动手,下地摘了两根茄子和几片猪婆菜,这才开始准备起来。

肉剁成末,加入适量葱姜,再用盐、酱油佐以调味。叶澜回忆着记忆中酿豆腐的做法,去屋里取了一个这个季节常见的东西,看架势是要加肉里去。

每家酿豆腐的做法都有出入,她这是按照记忆中外婆的菜谱做的。

从未见过这个做法,叶老爹拦住她:“放这个可行吗?”

“放心吧,保证您吃得舌头都吞下去。快进去歇着吧,这里有我呢。”

豆腐切成大小均匀的小块,再把中间掏空,把额外加了料的肉馅填进去。掏出来的碎豆腐放在一边,一会儿用沥米汤打道汤。茄子已经过了季,小小个也能勉强吃,横切成大段,中间再切一刀不砍段,同样把肉馅夹进去。

做完这些,叶澜这才想起猪婆菜要先过一遍水。

菜如其名,这菜多是用来喂猪的。村子里现在养猪的人家只有零丁几户,不过这菜种了人也可以吃。根茎有股子土腥味,叶片宽厚,酿肉馅更适合不过。

叶澜开始烧水。

太阳已经有西下的架势了,山谷里开始起风。灶膛里的火本就不旺,风从排烟口一灌,微弱的火苗一下就灭了。反反复复折腾了四五次,火好不容易才烧得大一些。

叶澜蹲下身子添柴,脸离灶膛近,不知哪里刮来一股邪风,卷着烫火就往她脸上扑。